低垂的夜幕籠罩著筆直的道路，燈光微弱。這是帝國學院的節能裝置在起作用，夜間禁車，因而只要能提供簡單的照明即可。

蕭淮硯向來喜歡明亮的地方，但眼下竟然覺得黑燈瞎火也不錯。

他和宿陵各自抱著一個大紙箱，一前一後地往回走。

行人道一側是水池，另一側是一棟挨著一棟的雙層小房子，此時大多數都是一片漆黑。

宿陵聽見了深遠悠長的鐘聲。他頓住了腳步，回身望見了夜色裏的鐘樓。它位於帝國學院的心臟部位，比所有的建築物都要高出一大截。

這是零點的鐘聲。

在響起的那一刻，淡藍的水波會暈染碩大的鐘面，然後隨著聲音逐漸褪去。

那一瞬間，此刻的鐘聲和在漸臺七聽見的鐘表聲重合。宿陵立刻擡眼看向蕭淮硯，下意識地露出了警惕。

然而蕭淮硯對此卻一無所知似的，淡漠的神情未變，獨自朝前走去。

宿陵在他身後觀察了好一陣，確定了沒有危險，才慢慢跟了上去。

兩個大箱子被放入了地下室，厚重的木門關上時掀起了灰塵。

蕭淮硯喝了一口酸奶，從門口的信箱取出了兩個信封。裏面裝的是明天開始的課程表，安排還行，不算很緊湊，或許還需要上一些私課。

宿陵正全神貫註地餵橘貓吃罐頭，連頭都沒擡。他似乎已經掌握了正確擼貓的辦法，只要手輕一點，毛茸茸的貓貓頭就不會跑。

但橘貓吃飽喝足後，毫不留情地一甩尾巴離開了現場。

他略顯失望，起身時恰好碰上了屋內蕭淮硯審視的目光。對方好像沒有預料到這個不經意的對視，立刻挪開了視線，隨即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

一枚信封拋給了宿陵，懶洋洋的語氣說：“……明天開始少說話。離我遠一點。”

第一天的星際戰略課被分為了理論和實踐。剛認識的新生們大都摩拳擦掌等著去模擬艙一顯身手，然而在理論階段時，朝氣蓬勃的臉龐們就已經昏昏欲睡。

宿陵也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最後方的角落裏，趴在桌子上幾乎沒動過。

光線穿過米色的薄簾，飄落在了柔順的長發上，仿佛特別照顧一般，輕巧地跳躍在發梢上。

蕭淮硯坐在隔了一條走道的鄰座，輕輕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一扭頭，希子都正指了指通訊器，一臉驚恐。

連嘯剛在終端的四人群組裏發了消息：“昨晚N區超市出現了靈異事件，所有的安全.套不翼而飛！”

歐楚楚回覆：“你是怎麽知道的，在現場？”

連嘯拼命了解釋了一通，然後強調：“大家都傳遍了，要不是有人昨天傍晚剛買過，還以為是學校統一沒收了。最奇怪的是，安全系統沒有報警，說明是有人付過款，但是監控竟然壞了。”

希子都壓低了聲音，一臉凝重：“老大，既然這事發生在N區，那麽證明我們的時候到了。我們必須要抓住這個……安全.套劫匪，為帝國學院的健康事業作出應有的貢獻。”

蕭淮硯捏著的筆一滑，差點紮到桌上。他盡量冷靜，給了個鼓勵的眼神：“交給你了。”

“老大，沒問題，我們都聽你指揮。”希子都拍了拍胸脯。

蕭淮硯看了一眼仍舊在沈睡中的罪魁禍首，實在是覺得宿陵不該出現在這兒。要不通知蕭以沫一聲，先讓他去上個什麽星際社區教育學院。

但那種學院臟兮兮的，什麽家夥都有，動不動就是打架鬥毆蹲局子。碰到宿陵這樣的，不是為了他打起來，就是會欺負得無以覆加。

……不太合適。

“……蕭淮硯同學，你在聽嗎？”

講臺上，風度翩翩的白胡子老頭面帶微笑，友善地點了名。

全息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模擬艙，周圍分布著大大小小的黑點，象征著擬態蟲。

“剛才我們講過了，擬態蟲並不是真正的蟲子，而是借由蟲形軀殼而生的異類生命。它們汲取了第四宇宙中的暗物質，並能夠在特定條件下創造出蟲洞，通往第一宇宙和第二宇宙的結合體，也就是我們如今所在的真實宇宙。”

“雖然擬態蟲已經幾百年沒有出現過了，但它仍是對於真實宇宙來說最大的威脅。”

擬態蟲的特點是冷酷和殘暴，幾乎刀槍不入。根據科學部現存的研究，它們沒有文明，無限擴張，對其他領域的入侵都是為了尋找合適的宿主，進行產卵，然後霸占地盤。

“現在，想象你獨自駕駛著這一艘飛船，你該怎麽辦？”老頭子微微一笑。

希子都和歐楚楚對視了一眼，都覺不妙。這個阿赫曼老師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還上過帝國學院學生集體投票的黑名單。要是開學第一天就被他記在了小本本上，這學期都不會有一天好過。

而且這壞老頭子是存心在為難人。

原本都心不在焉的學生們這時都醒得差不多了，冷汗之餘，不由慶幸沒有點到自己。還是犧牲一個倒黴蛋，拯救集體吧。

周遭氣氛的變化讓宿陵醒了過來，剛睜開眼，就看見倒黴蛋不緊不慢地在面前的全息模擬場景中按順序點了幾下，調出了不同的武器，熟練地設定了參數和方位，分別移動到了地圖上。

隨著他的點觸，大小黑點都攏成一團，行雲流水，理所應當。然後在倒數時刻驟然爆炸，一切灰飛煙滅。

屏幕上一幹二凈。

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十秒。

在周遭的目瞪口呆中，蕭淮硯的嗓音略顯懶散，和他的袖扣一樣彰顯著名貴：“擬態蟲天生是為了尋找宿體，因此可以視情況用不同種類的仿生人漂浮艙做餌，分散蟲群。在確定敵方數量和定位後，配以S級重型量子槍和超弦炮進行包抄轟炸。當然，如果有一把超弦離子狙會更快。”

他眸色偏深，唇角微勾時也透著股傲慢薄情的距離感。

宿陵看見他前額發梢上也浮著淡金色的日光，顯得慵懶蓬松，不知怎麽也會聯想到渾身長毛的東西。

蕭淮硯察覺到宿陵直勾勾的目光，側過了臉。

宿陵想，也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一樣的，還是會有點紮手。

在如潮的掌聲裏，坐在前排的弗蘭克吹了聲口哨。他捏著一小罐啤酒，打了個呵欠。

阿赫曼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用溫和的語氣說：“你旁邊那位，宿陵同學，也來談談自己的看法吧。你覺得蕭淮硯說得對嗎？”

見宿陵無動於衷，蕭淮硯遞了一支筆給他，順便蹭過了桌面，打開了全息投影。他好整以暇地等著看笑話。

宿陵站起身，盯著投影瞧了一會兒，說：“不對。”

他的聲音平靜，就像在訴說著某種事實。

全場皆是靜默。

蕭淮硯難得側過頭看他一眼，只聽宿陵輕聲開口：“……很麻煩。”

阿赫曼楞了一下，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麽辦呢？”

宿陵說：“打。”

“怎麽打？”

宿陵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問題，但還是回答了：“直接打。”

這些東西速度很快，只要比它們更快就行了。

不知是誰先憋不住笑出了聲，緊接著湧起了一片嘲笑，落在宿陵身上的眼神都充滿了可憐。

老頭子更是覺得自己這一上午白講了，浪費口舌。但他憑借著多年來的教學素養，仍舊問：“用什麽武器？”

宿陵思考了片刻，說：“不用。”

阿赫曼頓時沈了臉，帝國學院今年的新生是怎麽回事。腦子一條直線也就算了，還說得理直氣壯。

委員會那幫家夥真是該退休了。

蕭淮硯無所謂地擦幹凈了手。他沒見過宿陵動手，也並不是打從心底裏相信關於人形兵器的種種怪異傳聞——落地玻璃和門把手的事只能勉強說明他有一點破壞性。但放在星際戰爭中，根本算不了什麽。

更何況宿陵看起來根本不像是能上戰場的樣子。

緊隨著理論課的是一堂模擬戰。

這位看上去很年輕的老師並沒有廢話，而是讓新生們自由組隊，上限五人，然後進入模擬艙與全息擬態蟲進行實戰，最終勝利者將獲得加分。

希子都、連嘯和歐楚楚立刻在蕭淮硯面前原地抱團，還企圖拉宿陵入夥。

被蕭淮硯一個眼神制止了。

“他可不一定想和你們一組。”蕭淮硯語氣不明。

難以否認的是，他在等著宿陵主動來找他。認錯，或者求求他，至少要對理論課上的事有所表示。

不遠處，弗蘭克醉意朦朧地經過宿陵，頓住了腳：“這麽巧，又見面了啊？怎麽樣，你要不要和我組個隊？”

宿陵看了他一眼，又側身瞧了瞧蕭淮硯，然後說：“不用了。”

弗蘭克那副失望又迷惑的模樣落在蕭淮硯眼裏實在是有些可笑。但他沒來得及嘲諷，就看見宿陵轉身獨自進入了最近的一個模擬艙中，艙門關閉，進入準備模式。

蕭淮硯眼神漸冷，朝希子都他們丟了一句“我一個人去”，旁若無人地找了一間沒人的模擬艙。

模擬艙是以特殊納米材料制成的實戰演練室，可自由伸縮。在視野範圍內，如同一個接連一個的拱形玻璃帳篷。

在黑暗的模擬艙內，宿陵看見了全息模擬出來的擬態蟲。那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龐然大物，猙獰的面目，滿是倒刺的觸手，還有一百二十雙眼睛。

宿陵毫無懼色地走上前去，手指碰到了模擬成夜色的納米外壁。一圈漣漪從指尖蕩開。

他微微皺眉。

等蕭淮硯從模擬艙出來時，聽見了連嘯的哀嚎：“媽的那個擬態蟲也太變態了，搞我呢。徒手打擬態蟲，瘋了吧！這老師的靈感該不會是從宿陵那兒來的……嗚嗚嗚我們三個小天才竟然全軍覆沒！那個死蟲子怎麽還會上勾拳？！”

希子都嘆了口氣，安慰道：“說不定是跟你學的。”

“放屁，我這是跟老大學的！哎你們別說，那蟲子動起手來，還挺像老大的。老大，老大你贏了啊？！”

蕭淮硯語氣冷靜：“我遇到了三只蟲子，傻到不會躲。”

他在剛開始沒有發現任何武器的時候就想到了，接下來只是證實猜測。

果不其然，他和相鄰的模擬艙分到了一組，互相在對方的視野裏扮演擬態蟲。

“原來這老師故意整我們呢，”歐楚楚對了對手指，“老大，你在看什麽？”

蕭淮硯的視線掃了一圈電子屏，發現大部分人都已經結束第一輪出來了。但是宿陵沒有。

他記得宿陵所在的模擬艙編號，27，這個數字在上滾時突然變成了紅色，“滴”了一聲。

他眉梢一攢，立刻朝27號的方向疾步走去。

原本兩個相鄰的納米模擬艙此時合並成了一個，標志著已進入高級格鬥擂臺模式。

宿陵站在不斷變化的光線裏，他斜對角的男生瑟縮著，遲遲不肯上前。

“你、你不要過來啊——”

在宿陵的理解裏，他只是碰了一下墻壁，可能觸發了某種機關，將擬態蟲操縱者的真實模樣暴露了出來。

而冰冷機械音在模擬艙中響起，他需要打贏對手才能出去。

“不要打架嗎？”宿陵問道。

司瑾瑜沈默了片刻，這才意識到宿陵並沒有認出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但恐懼此時壓倒了一切——

他前兩天被嚇傻了，直到剛剛才想起來那天在帝國學院門口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天人造衛星朝他砸過來時，那個小型航行艦就這麽被扔來。

和他記憶中的某個畫面重合在了一起——

……這個宿陵跟那家夥一樣，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司瑾瑜手心裏全是冷汗，他一邊顫抖，一邊瞟著外面——似乎看見了很多人圍在那兒。最前面的玻璃映出了一個很熟悉的修長身影，眉目如清竹雪梅，渾身上下都是一股高貴傲慢。

司瑾瑜深吸了一口氣，顫抖著聲音：“我、我認輸——我不要跟你打——啊啊啊啊——”

宿陵不太理解對方為什麽尖叫，但他敏銳地擡起頭，發現了上方突然下墜的一片陰影。

一道微光在他的手心凝成了短刃，蓄勢待發。

正在短刃離開手心的剎那，模擬艙的門被強行打開了，命令如禁制讓他瞬間失力，動彈不得。

“停下！”

但在場的大部分人都親眼目睹了那枚光刃的出現和消失，以及宿陵硬生生被截住的時刻。

太快了。

……那根本不是人類能作出的反應。

而此時，司瑾瑜悄悄抹了一把眼淚，擡起手指：“……你、你明明是人形兵器，怎麽會出現在學校裏？”

四周沈寂了幾秒，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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