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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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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課間, 學生一窩蜂地往操場跑去,教室裏只剩下江平心一個人。

她低頭整理桌面上的試卷, 發現有模糊的人影緩步靠近並投在白色的紙張上, 很快地擡了下頭,又繼續握住筆,讓筆尖順著文字的方向快速滑動, 裝作是在潛心學習。

徐鈺將她前排的座椅調轉了方向,坐到她的對面,隔著高壘起的課本觀察她的表情。

邵知新本來想靠著搭檔坐下,卻被徐鈺側撐在座椅上的手阻止,隨後依照她的眼神暗示, 坐在江平心的隔壁。

徐鈺伸出手, 擋住卷面內容, 迫使江平心與她對視。看著對方明顯帶有惶恐不安的眼神, 嘆了口氣, 溫聲道:“昨天沒說完你就跑了, 先不跟你聊什麽證人不證人的, 小妹妹, 聽姐姐一句勸, 以後別總去那個地方了,多危險啊。尤其是大晚上,下雨天的, 真遇上什麽歹人,對方要殺你, 你連個反抗的機會都沒有。這次還死人了, 你不害怕嗎?”

江平心右手不停按動筆帽, 正要開口, 廣播裏的音樂忽然停了下來,整棟教學樓陷入一片無邊的曠寂之中,圓珠筆上“哢嚓”“哢嚓”的機關聲變得尤為清脆響亮。

她被自己嚇了一跳,立即停下動作。

新的音樂重新響起,聽起來卻多了一種煩人的聒噪。

徐鈺的聲音不輕不重,被嘈雜的背景樂壓得像是有些渺遠,可因為離得近,每個字都能讓江平心聽得清楚:“你很快就要18歲了,高考,上大學,未來一片光明,這也是你姐拼了命給你博來的吧?你要是真出了什麽事,你怎麽忍心浪費你姐的一片苦心?”

江平心重重將筆拍在桌上,眼底逐漸縱橫出一片細密的紅色血絲。

她沒看徐鈺,對峙般地坐在原地不動,全身緊繃的肌肉透露出一種極為倔強的抗拒。

徐鈺盯著她看了數秒,似是對她失望透了,站起身說:“我去上個廁所。”

邵知新看著她甩手離開,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微張著嘴,想開口將她叫住,又著實有點茫然。

他側坐著,看著與自己不到二十公分距離的人,猶豫著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不巴望對方回答,邵知新自顧著小聲說:“我是不大清楚你姐的事情,但是江平心同學,你那麽多年一直在案發地點周遭徘徊,咱們局的同事也去調查過好多次了,真要有什麽問題,就算是再隱秘高明的手法,也該找到蛛絲馬跡了。你自己其實也知道答案吧?”

“可是我姐真的死得很蹊蹺啊,她不可能自殺的!”江平心語氣十足堅定地道,“我向分局提供過線索,是他們不采納!明明有那麽多疑點的,他們就是不願意深查!”

邵知新皺眉:“啊?”

江平心的喉嚨用力吞咽,試圖將那股迷人心智的酸澀苦辛吞咽下去,還沒下肚,卻不知怎麽都從眼角嗆了出來。

她兩手發軟地垂在桌面上,五指微曲。縱然思維不夠清晰,案情的經過已經在她腦海中覆盤過千百回,開個頭就會自發流暢地往外冒。

“我姐死的那天,剛好是我生日,她答應下班後給我買蛋糕,陪我一起過生日的。”江平心聲線不大平穩,“她確實買了。她落水的地方擺著一盒奶油蛋糕,還有她寫給我的生日賀卡。她根本就沒有自殺的動機!”

邵知新若有所思。

他昨天跟徐鈺詢問了下案件的細節,可惜當時徐鈺也還沒入隊,沒參與過調查,知道的並不多,只是聽同事草草提過幾嘴。

落水點不僅有蛋糕,還有外套跟一部手機。

江平心的姐姐是自己脫掉大衣跟鞋子後下水的。傘也擺在了岸邊。雨傘撐開,第二天發現的時候,已經被風吹到百米開外的地方。

江平心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那條河溝你也看見了,我姐落水的地方在那上面,河面稍微寬一點,河水深一點,但總不至於淹死個大活人吧?警察跟我說,我姐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加上冬天水溫低,下著暴雨,她落水後稍微掙紮了下,飄到了河水中央,很快沒了力氣,就沈下去溺死了。”

邵知新點了下頭。

這不是合情合理嗎?

“問題是,我姐只是個超市收銀員,她為什麽會喝那麽多酒?而且那天明明是我生日,她下班後要趕回來給我慶生,怎麽可能再去找人喝酒?如果是別人逼她的,憑什麽那個人不需要承擔責任?”

邵知新心下疑竇叢生,覺得確實有點詭異。

江平心見他臉上有所動容,跟著激動起來,主動靠近一些,說:“而且她身上明明有傷,我當時看見了!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也說他看見了!我去問警察,他們卻騙我,說傷口可能是在河底刮蹭到的,死亡原因確認是溺斃!我想追問,他們就跟我說,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讓我去問派出所。這分明是欲蓋彌彰,覺得我年紀小,好糊弄!”

江平心身世淒苦,說得情真意切,從她的角度聽,確實感覺很有道理。

邵知新短暫地動搖了下,想到何川舟當年也是負責這起案件的刑警之一,那點疑慮還沒翻出花來,就被後邊兒的浪給拍死了。

他不相信何隊會無視這麽明顯的證據。

他從警的年份雖然不長,但從實習開始,就見識過多般不同的話術。很多情況下,案子裏所謂的疑點,只是當事人的一種執念而已。

邵知新沒表露出來,他的演技在這一刻發揮到了史上最巔峰的水平。他垂眸半闔,偏過頭,將視線落在教室後方的黑板報上。同時支起一手,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無意識的摩挲中,猶疑、驚訝、沈思等神色紛紛從臉上閃過。

他沒作聲,單用表情講述了許多。

教室後方的墻壁上掛了個黑白色的鐘表,時間不大準確,快了十分鐘。

根據窗外飄來的聲音判斷,早操已經結束,領導正在講話。再過不到五分鐘,學生就該陸續回來了。

江平心的聲音含糊不清,哽咽地道:“我真的不能不管我姐,警察哥哥,她死的時候才21歲啊。她要是活著應該跟你差不多大。她就那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連個解釋都沒有,我怎麽可能有什麽光明的未來?我的命是她給的,我這一輩子都跟她連著!”

邵知新知道,江平心對他耍過許多心眼,說過不少謊話,看起來純良無害,實則老成早熟。刑警隊多少有經驗的警察磨破嘴皮都搞不定她,她經歷過的社會可能比自己還要豐富。

如今這種傷懷悲涼的模樣,也摻雜著幾分技巧,所以才會刻意挑在徐鈺離開的時候跟他講,因為他是個同情心泛濫的“新人”。

可是看著江平心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淚,他還是覺得於心不忍。

大概是因為這種悲傷真實地洶湧過、淹沒過,哪怕四年時間過後跟火山一樣暫時沈寂了下來,高溫燎燒過的傷痕卻永遠無法退卻,隨意敞開讓人看一角,滿目的瘡痍就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邵知新遲疑稍許,低聲說:“這是兩碼事。你姐姐的案子我會再幫你問問,給你一個答覆,但是你不應該為了這個,去包庇另外一個兇手。”

“不是兩碼事!”

江平心被牽動了往事,長久以前承受的強壓伴著無處安置的委屈,如高樓般坍塌下來,終於見到願意幫助她的邵知新,仿佛是垂死求生,迫切地希望他能相信自己,以獲得漫長孤寂中的唯一支持。

她抓住邵知新的手,因呼吸紊亂,導致說出的話有點斷斷續續。

“警察小哥哥,我以前有爸媽的。我家在農村,爸媽有點重男輕女。你根本不知道,十幾年前農村那種窮苦地方,女孩子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我們村裏的老師不怎麽會講課,甚至連普通話都說不好,說是九年義務教育,可我姐平時根本沒時間去上學。她白天被我媽壓著去田裏種地,晚上要幫著做飯洗衣服。

“我是我爸媽逃生的,沒想到又是個女孩兒。剛出生他們就想餓死我,把我扔在門口,是我姐背著我,給我餵水,帶我出門討奶喝,才把我養活。”

江平心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跟姐姐在一起,沒得到過父母什麽好臉色,不過她並不在乎。姐姐給了她家庭該有的溫暖跟關懷。

她時時刻刻跟在姐姐身後。幫她一起除草、翻地,給她送水,趴著她的背在樹下乘涼。

邵知新回握住她發顫的手,覺得可能不大合適,從兜裏摸出紙巾。

江平心搖頭,任由眼淚成串地往下掉落,眼前一片模糊,白蒙蒙的水霧中迷離地現出她姐姐的臉,眨一下眼睛,就清晰一分。

她跟姐姐相依為命,姐姐自殺之後,很多事她沒法兒跟警察說,也不能跟老師說,只能一遍遍地自己回憶。

回顧一次,就感覺心口被剮上一刀。傷口越深,越覺得自己不能罷休。

她沒有錨,光鉚著一股勁兒,偏執地在海中央打轉。沒有方向,時不時起起落落,感覺自己也快像姐姐一樣,在巨大的茫然跟未知之中溺亡。

她姐姐十五歲那年,初中畢業後的第三個月,父母終於超生了一個兒子,決定外出打工,把她們留在老家委托親戚照顧。

江平心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反正對於她姐姐來說,應該是不得不決定命運走向的時刻。

那一天晚上,暮色四沈後,她坐在窗口,從二樓往下看,看她姐姐沿著屋外的小道一遍遍地打轉,走得累了,又坐在旁邊的石凳上,眺望著遠處平整的水田出神。

夜色裏的稻田沒有白天的美麗,猶如一塊塊黑色的方塊,漫無邊際地鋪平開來,與深處的漆黑相連,望不到盡頭。

帶著令人恐懼的森寒。

風聲不知往覆吹了幾道,姐姐突然站起身,腳步躑躅地往街上走去。

江平心匆忙扒著窗口叫了一聲:“姐!”

姐姐回過頭,看著她滿臉怔忪。

江平心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晌,見姐姐又要擡步離開,她著急地往前爬了一點,半邊身子探出窗外,小聲詢問:“姐,你要去哪裏啊?”

女生再次停步,回頭看了她一眼。黑暗中看不出表情,但這次她默不吭聲地回來,到了二樓,牽起江平心的手,帶著她一起往外走。

江平心什麽都沒問。

兩人沿著馬路瘋狂奔跑,臉頰被狂風吹得幾要失去知覺,走了很長一段,到後面江平心實在走不動了,姐姐背起她,一步步喘著粗氣繼續前行。

一直到天色灰亮時,一輛在城鄉通行的面包車從路邊開過,她姐擡手招了招,司機見她們可憐,免費將她們帶到了縣城。

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裏,姐姐牽著她在人流中穿行。

江平心始終記得她的手,皮膚是發涼的,手心一直浸著汗,拽著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全力收緊,到了晚上,在她手臂上留下道道青紫的痕跡。

兩人擁抱著休息,在街邊乞討,攢路費,躲避警察。經歷過一段荒誕而驚險的旅途,看著山野平原湖山河海在方形的玻璃窗外不斷變化,最後橫跨了大半個中國,輾轉來到A市。

由於江平心年紀太小,需要上學,她姐姐裝作是個成年人,帶著她找到了街道的工作人員。

本來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負責對接的阿姨特別熱心,沒在失蹤人口名單裏發現她的存在,相信了她姐編造的謊言,以為江平心是沒有父母的黑戶,走關系給她補辦了證件,送她入學,還幫她申請了學校的貧困補助。

從那之後,她們正式在A市定居。

她姐姐每天外出打工,供她上學,告誡她好好讀書。

江平心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冰涼的:“我什麽都不懂,但是我可以過很好的生活。”

江平心深感愧怍,相比起姐姐,她有種不正常的好運。

遇到的老師、同學,都是友善的,可以享受他人的同情,又不需要承擔生活的困頓。所有的殘酷都落在她姐姐一個人身上,連結局都是如此潦草。

她的好運來源於姐姐偉大的勇氣,所以她總以為,是自己的負累,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

江平心打定註意了,就算明知是一種錯誤,不需要開解,不必要拋卻,她要背著這種執念獨行餘生。哪怕是趟進地獄,也要給姐姐找一個公道。

她姐叫江靜澄。

有名字。

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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