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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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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鏡的好些面孔何川舟還認識, 扒開回憶仔細一瞧,發現印象比想象得更深。影影綽綽的綿長舊夢逐漸變得真切。

何旭剛去世的那段時間, 何川舟每天步行在學校跟家之間往返, 路上經常能看見他們的人影。

他們坐在路邊,或在街口徘徊,見到何川舟, 就笑著問一句:“吃了嗎?”

何川舟一般只是點頭,隨即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現在想想,他們當時應該是在關心。

算是何旭給她留下的特殊饋贈。

視頻中的天色猶如蒙著厚重的塵,分明是中午,看著卻像是黃昏。

戶外刮起了風, 有幾人摸著臉, 仰起頭眺望高空。大概是遠處飄來了小雨。

喧嘩聲隨之降了下來, 進度條也很快走到尾端。

這段視頻的熱度不低, 有不少新聞媒體跟營銷號幫忙轉發, 帶有“民意”的話題很快沖上熱門。

網友在紛雜密集的網絡信息中, 終於能分出一點閑情去了解何旭的真正死因, 發出兩聲悵惘的感慨, 表達一下社會的溫情。

“這個何某原來是因為救人才犧牲的?之前罵得那麽難聽, 我還以為他多十惡不赦,才會受不了社會譴責自殺身亡。”

“十年前死的警察,現在還有那麽多人記得, 看來人應該真的不錯。”

“所以之前發視頻的那個人真的是光逸老板的兒子嗎?連一個死了十年的警察都不放過?不管怎麽說也救了他媽吧?管這叫畏罪自殺?【迷惑】”

何川舟知道,網友的同情是真同情, 善意也是真善意, 只是生活的勞碌隱藏了太多溫柔, 這些情感如同蜻蜓點水一樣不會長久。

她翻了兩頁評論就關掉了, 回過神,才發現辦公室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著呼吸,面面相覷,尋找開口的時機,直到徐鈺率先叫了聲。

“何隊。”

何川舟朝她看去,徐鈺緊張地站直了身體,扯出一個笑道:“大家願意為叔叔仗義執言,說明叔叔真的是個很好的警察。”

其餘人立即出聲應和:“對對對!”

“跟咱們何隊一樣,外冷內熱。”

“叔叔應該是外熱內熱!”

“我說你們,怎麽回事兒啊?平時不都挺會拍馬屁的嗎?怎麽今天發揮不出來?”

“說什麽呢?那都是肺腑之言好嗎?小新都比你會說話。”

“雖然陶睿明這小子做事不地道,但這次也算是弄拙成巧,給何叔一個恢覆榮譽的機會,讓我們知道叔叔是個了不起的民警。”

何川舟在外一直是冷淡嚴正的形象,乃至是會讓人覺得有些不近人情。

她很少解釋自己的行為,多數情況下是做了不說。從不與人分享自己的生活,疏離得讓人難以接近。

明明才從業6年,生活的日常跟習慣已是暮氣沈沈,找不到一點年輕人的活力。只有長期合作過的人才能明白,她多數時候也會心軟,會煩躁,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要將情緒壓得那麽深,表面猶如一潭死水,看不出半點。

何旭的事情曝光後,許多無法理解的事情都變得情有可原。

何川舟一如他們想象中的強大、鋒銳,甚至心性更為堅毅。只是忽然醒悟,她往日的內斂冷漠,原來是一種歲月錘煉後的暗傷隱痛。

一青年拍了下手,熱情邀請道:“要不何隊,您來說兩句?”

眾人紛紛鼓掌,以掩飾內心正在激蕩的那股不平靜。

“我說兩句?”何川舟側過身看他,“你們確定想聽嗎?”

青年站姿板正,一身正氣,聽她反問心底還是條件反射地犯慫,馬上又鼓掌道:“好!精神傳達到了!同志們多學習!”

“真沒出息!”

幾人歡笑打鬧一陣,徐鈺說:“就是不知道陶睿明怎麽樣了。”

陶睿明正在拘留所裏反省。

他給陶思悅打了個電話,還沒說完事情經過,就被對方直接掛斷。過不久母親的號碼回撥過來,簡短說了兩句,讓他服從處罰,支付賠償,最後用輕緩又悠長地一聲嘆息結束了通話。

陶睿明的意志頓時陷入無比的消沈。他主動承認是自己發布的視頻,不過視頻內容是受韓松山哄騙,他確實不知道存在虛構事實,並將聊天記錄全部公開給民警檢查。

派出所的警察做完記錄,向局裏申報審批,辦好文件後將他送進拘留所。

陶思悅這次沒有過來探望,不知道是忙得抽不開身,還是對他失望至極。是江照林幫忙把陶媽媽接送到拘留所。

陶媽媽今年才四十六歲,看著仿佛年近六十,明明臉蛋素凈漂亮,卻很少打扮。與陶睿明滿身的名牌不同,身上只穿最簡樸的黑色短袖,腳上穿著的也是一雙花布棉鞋,多半鎮上趕集的時候買的。

幾年不見,她頭發已經有大半花白,陶睿明第一眼險些認不出來。

她見到陶睿明,什麽都沒說,膝蓋上放著一個布袋,與他無言對坐了一刻鐘,即將離開時,才生硬說了一句:“你聽話一點,不要再給你姐添麻煩。她最近很難。”

陶睿明聽著她的聲音,無端感到滿心酸澀,胸口像有什麽東西揉捏著五臟六腑,讓他喘不過氣。

母親從他有記憶起就一直是沈默寡言的,很少跟他們說話,但也會背著他出門買東西,跟他一起念繪本上的拼音文字。

他能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疼愛,甚至是一種生活熱情的依托。

陶家有錢之後,他們開始分隔兩地。七八年裏,他只回去過三次。

陶睿明見慣了衣著光鮮的人群,對她願意獨自住在鄉下從未感到過懷念,甚至還有一絲慶幸。

高三畢業的時候他跟著姐姐回去探望過一次,才發覺母親連那一丁點生活的熱情也湮滅了,見到他,只是用一種深邃又覆雜的眼神看著,少有波動。

陶睿明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才發現,為什麽他的家庭那麽不正常?

他向看守的警官打聽外面的情況,警察根本不敢告知他網上的真實信息,擔心他接受不了在這裏鬧事。

反正各個方面都極其糟糕。

陶睿明所在的學校找警方了解情況後,給了他一個記過處分。

陶思悅因何旭的輿論反轉必然的開始遭受非議,網上罵聲一片。光逸股價隨之大跌,目前已經暫時停牌。

陶先勇一死,光逸內部本身就軍心不定,聽說又被人聯合針對,多單交易被截胡,導致原材料緊缺,半成品積壓,現金流出現很大問題,正在考慮通過大面積裁員來緩解壓力。公司高層不少在跳槽邊緣蠢蠢欲動。

一家A市如火中天的實業公司,頃刻間竟然搖搖欲墜。

私下討論的時候,他們還感慨說,生一個不成器的孩子真是太可怕了,即便撐過了同行傾軋、轉型陣痛,在當今這種信息高度發達的時代,也依舊無法預測自己一輩子的心血會以什麽樣憋屈的方式被摧敗。

不過陶睿明眼下最計較的還是韓松山。

他放棄了臉面,讓警察小哥幫他發布完整的聊天記錄,想拉韓松山一起下水。還以為這幕後黑手怎麽也得進來陪自己幾天,結果等自己都要出去了,也不見韓松山的人影。

離開拘留所大門時,他還在小聲地怨念:“何川舟不能就那麽放過韓松山吧?他可是比我過分多了!”

何川舟是報了警的,但是沒找到韓松山。

陶睿明的聊天記錄公開之後,他自己看不到,韓松山那邊很快出了一個聲明,表示跟他對接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警方可以查證賬號的實名信息。這是對他全然的汙蔑。

這委實有點出乎何川舟的預料了,陶睿明竟然連對方的身份都沒準確核實。

網友也被驚呆,這一出羅生門的發展完全超出他們的想象,隨著各種嘲諷之風四起,幾乎要成為一個網絡段子。

經偵隊的同事特意來給何川舟分析,說光逸目前的困局其實有八成都是韓松山的傑作。包括在網上給幾度秋涼帶熱度,為何旭搖旗吶喊的人裏,多半也有韓松山的功勞。

這人的目的就是打擊市場對光逸的信心。他跟另外一家外省的企業聯合,想要直接吞並光逸,當下是大好時機。

陶睿明這蠢貨一腳踩進人家設置好的圈套裏,主動洗幹凈脖子,不偏不倚地挨了一刀,是個人才。

徐鈺跟邵知新聽得瞠目結舌,同時莫名震撼,總結說,陶睿明尚年紀輕輕已經算得上是跌宕起伏。蹲過拘留所、上過熱搜、手頭流過數億財產,那一般人可不敢想。

“報應啊這是。”黃哥也唏噓說,“當年陶先勇跟韓松山狼狽為奸,現在這頭惡狼一口咬到他最疼愛的兒子身上,還搞得他們一家人聲名狼藉,說是報應都淺了。不過這個韓松山,真的是一點合作的情誼都不講,太狠了吧!話說他躲著是想幹嘛呢?”

韓松山前幾年一直在D市發展,聯系了街道所在的民警幫忙走訪後,才發現韓松山不在家。

電話無法接通,妻子也不知道他的具體行程。倒是A市一個派出所的民警反饋說前段時間曾經在光逸的總部附近看到過他,具體住在哪兒無法確定。

由於家屬不報失蹤,陶睿明也無法證明當初誘騙他做造謠視頻的人就是韓松山,警方沒有職權搜查韓松山的出行記錄。這事兒就這麽擱置了下來。

·

網上的風波很快平息,紫陽街道在迎來一批記者的短暫關註後,也恢覆了往日的平靜。

何川舟之前都是開車上下班,很少再在他們門前經過,這次事情之後,她找時間在附近逛了一圈。

她本來是想跟眾人表達一下感謝的,可見到了人,莫名的有些難說出口。

那些熱絡的長輩倒是跟多年前一樣,和藹地問她“吃了嗎?”,這次不管她答什麽,都往她懷裏塞東西。

何川舟不擅長處理這類關系,反思下次應該帶周拓行一起過來。

最近幾天,隊裏因為接到一起多人強jian案,又開始連日加班。

何川舟處理完資料,回家時已經是十一點多。

她垂首從一排樓房前走過,恍惚中仿佛瞥見某扇窗戶後面亮起了朦朧的燈,倏地擡起頭,再定睛一看,才發現只是錯眼。

這陡然的一驚,倒是讓她徹底清醒過來。

以前王熠飛獨自住在那裏,何川舟路過會時不時會掃上一眼。如果他趴在窗口,就喊他去自己家裏吃飯。

養成這個習慣只用了一個多星期,時隔七八年沒派上用場,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何川舟擡手按了按額側,打開防盜門,熟練地走上樓梯。

樓道裏的感應燈還是沒有修理。今天烏雲厚重得無奇,天上也沒什麽亮色,只有電梯門開合時透出一點。

銀白的光線照出來,空氣顯得渾濁,蹲在角落假寐的人隨之擡起了頭。

何川舟眼皮猛地一跳,有那麽短暫的片刻,大腦空了下去,直到電梯門合上都沒下一步動作。

黑影很小心地動了下,花束外層的塑料紙在他懷裏被擠壓出窸窣的雜音,他大概是蹲久了,起身的姿勢不大順暢,一手撐著墻面站起來,委屈地小聲道:“你怎麽那麽晚才回來啊?我等你很久了。”

何川舟靜靜打量著他,遲疑叫道:“阿飛?”

王熠飛“嘿嘿”笑出聲來。

何川舟站了兩秒,才想起來要開門。從兜裏掏出鑰匙,轉身對準前面的鎖孔。王熠飛熟練地錯步過來,用手機給她打光。

何川舟扭頭看他,還是下意識地垂著目光,卻只掃見他短袖上的圖案,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已經長得比自己高了。

五官跟臉部線條也變得更硬朗,不過還能看出青春期時的痕跡。

上次見他,應該是兩年前去外省出差,他當時也在那裏,約好了一起吃飯但是沒來得及。他去超市買了一大袋零食讓何川舟在車上吃。

王熠飛左顧右盼,看著脫落的墻皮,問:“你怎麽還住在這兒?我以為你早搬走了。”

何川舟正要回答,聞到了一股煎餅的醬香,引得她又多看了身邊的人一眼。

王熠飛提起被花束擋住的塑料袋,說:“本來想請你吃的。可惜涼了。”

他話音剛落,那扇破門終於打開了。

何川舟退到旁邊,借著散溢出來的光線重新打量王熠飛。後者脫下鞋,自覺在鞋櫃裏翻了翻,沒找到多餘的拖鞋,只翻出兩個鞋套,又重新彎下腰穿鞋。

她一手按住王熠飛的肩膀,告訴他不用脫鞋,家裏已經有幾天沒打掃了,地板上都是灰。王熠飛於是蹬了蹬鞋跟,直接走進去。

過了鞋櫃,右手側的墻面上掛著幅何旭的相片。玻璃相框裏鑲嵌的不是黑白照,而是他年輕時的一張自拍。上頭的人笑容燦爛,五官英俊。眼睛被玻璃反出的白光所掩蓋,正顯得意氣風發。

王熠飛仰頭註視,佇立了良久,轉過身笑道:“何叔原來長這樣啊,我都快忘了。比我記憶中的要年輕很多,更帥一點。”

他笑起來的時候,兩側酒窩深陷進去,眼尾向下彎曲,露出跟小時候相似的無辜表情,讓何川舟感到一點熟悉。

何川舟對他的印象更多停留在七年以前,之後雖然草草見過的幾面,但都交流不深。總覺得他沒長大。

那時候,何川舟正在B省讀大學,一團糟糕的生活總算趨向平靜。王熠飛高中畢業,分數只夠上一所三本院校。

可能是不希望何川舟再照顧他,也可能是沒有辦法繼續留在A市,脫離了未成年的禁錮,他迫不及待地選擇逃開,走之前擔心何川舟阻止,甚至沒跟她好好打聲招呼。

開始幾年,王熠飛會主動聯系何川舟。只是當時科技尚不發達,兩人所有的交流都局限在短信的寥寥幾字裏。

他偶爾會給何川舟發幾張照片,展示自己的新發型。

後來換了新手機,就開始隔三差五地給她發各種風景照,以及自己畫的畫,證明自己一個人可以過得好。

他一直很乖,唯一一次的叛逆出走沒想到能持續那麽長時間。

在何川舟楞神的功夫,王熠飛從小倉庫裏找出了個花瓶,將花一朵朵插進去,裝飾好了,兩手端著擺到書房前的過道上,雙膝跪下,對著何旭的遺照肅穆磕頭。

在他即將磕完第三個時,何川舟靜悄悄走到他身後,擡腳踹了過去。

王熠飛歪著上身回頭瞪視,非要將自己的程序莊重走完,往邊上挪了挪,認認真真祭拜。

正常人叩三下,再要麽用真正的大禮四跪十二拜,這位朋友也不懂,磕完十個湊了整,終於起來了。

何川舟已經坐到沙發上,王熠飛安置好花瓶,跟著貼過來。

兩人並肩坐著,因許久不見的生疏而略顯沈默。讓何川舟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王熠飛時,他坐在飯桌前悶不吭聲,也是這樣不尷不尬的場景。

再具體,她有點忘了。

王熠飛一直拿餘光打量她,見她出神,忐忑地喚了一聲:“姐姐。”

何川舟朝他看去。

那麽許久,何川舟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問他最近過得好不好。

憑她的經驗判斷,應該是一般——短袖上起了線頭,褲子顏色發陳,款式簡樸。鞋子倒是挺新的,可做工並不精細。

被她審視的目光掃到,王熠飛有點不大自在地站了起來,在客廳蕩了一圈,順勢走向陽臺。

何川舟抽出煙,夾在手指轉了兩圈,又塞回去。跟著走出去,斜倚在拉合門邊,張了張嘴,還沒開口,天邊倏然炸起一道紅綠色的煙花。

火光照亮天幕,隨著巨響一簇簇迸發,在重重樓影上方更疊消逝。

王熠飛立即高興起來,推開窗戶,墊腳朝外張望,激動道:“這個季節居然還有人在放煙花?!”

緊跟著立即雙手合掌,誠懇許願:“希望今年一切順順利利,世界和平!”

喲,覺悟還挺高的。

何川舟說:“流火流星你分不清啊?”

王熠飛無所謂地咧嘴笑:“反正都是騙人的東西,能用就行。”

可以,很有我國特色。

何川舟沈吟了會兒,無情地說:“市區禁止燃放煙花,你是在向城市安全管理的漏網之魚許願。管不管用不知道,不過背後肯定會有100元以上500元以下的罰款在支持。”

王熠飛臉色黑了下來,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又不敢罵她,幾度欲言,最後只幽怨地叫出一聲:“姐!”

何川舟很輕地扯了下嘴角,才問:“這麽久沒回來,這次想開了?這幾年收獲怎麽樣?”

遠處的響聲忽地停了,喧嘩過後的平靜就像幹燥枯澀的空氣一樣令人不適。

王熠飛低著頭,思忖了一遍自己打過的腹稿,簡短給何川舟介紹他這七年來在各地輾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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