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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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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光昱將臉埋在手心裏, 脊背顫抖著。

兩萬塊對當時那個貧瘠的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但是劉光昱沒有享受到。他甚至沒有因此多吃上一頓肉。

許春回還是詳細考慮, 她不敢把錢全部交給老劉, 只寄了一半,另外一半悄悄寄給她哥,希望她哥能幫劉光昱暫時存著。

老劉收到錢後, 對著劉光昱又是一陣臭罵,敲著他的腦袋說他媽只會賺不幹凈的錢,讓他以後自己找許春回要錢。然後就獨自出去喝酒打牌了,讓劉光昱留在家裏把衣服洗幹凈。

拿著那筆錢,他風光了好一陣。

另外一半錢也不見蹤影。幾年後劉光昱主動去要, 對方矢口否認, 表示沒有過這樣的事。

金錢不能用來考驗人性, 對這些人來說, 錢比他們的命還重要。

劉光昱很痛心。

他痛心的不是少了那麽一筆錢, 不是自己不能上更好的初中、接受更優良的教育, 而是覺得這些人不配。

他至今回憶, 仍舊會覺得舌尖發苦, 品味到濃烈的名為怨恨的感覺。

劉光昱慘笑著道:“都是混蛋啊, 全是一幫畜生……我也是。”

“每年我媽都會找機會回來一趟,時間不一定。不過後來她不敢靠近了,只是在學校附近轉一圈, 隔著校門的鐵柵欄,等我上下課路過時看一眼, 給我送點東西。她也不敢說自己是我媽。遠遠站著比量一下我的身高, 晚上就要坐車走了……其實她可以不用來的。每次來都受傷害。”

村裏有不少流言蜚語, 許多出自於他爸每日孜孜不倦的數落。每次許春回出現, 認出她的人都會在邊上指指點點。

不知道那股惡意究竟來自於哪裏,參與的人只會說,他們是好奇。

劉光昱年幼時的自尊心脆弱而畸形,他無從分辨,也覺得丟人,就大聲呵斥許春回離他遠一點。

許春回只能茫然無措地站在那兒,手裏抓著一個磨損的黑色腰包,被他瞪得久了,露出個討好的微笑。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在哪一年才幡然醒悟的。他確實像是一個野孩子,在無人管教的環境裏成長,懂事得特別遲。

村裏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他正常的家庭應該是怎麽樣的。沒有告訴過他在活著都難的環境裏,許多行為是沒有對錯的。

他不喜歡上課、不喜歡看書,不知道世界和未來這些詞的定義。

只是某一天,他坐在田埂邊上,平靜地看著一片片齊整脆綠的水田,想起他爸,又想起許春回,腦海中浮現出對方的落寞的神情和勉強的笑容,腦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開竅了。緊跟著裂開的是他十來年的錯誤人生觀。

發生的剎那,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但是他用了很長時間來確認這件事。

他去問那些看起來成熟可靠的大人。問警察,問村裏的幹部,問外來的大學生。對方的回答總是很隱晦,大約是不忍傷他的心。

這是劉光昱了解社會的第一步。同時他也發現,那些讀過書有信仰的人,對待別人似乎會更加寬容。

他應該好好讀書的。

劉光昱十二歲的時候,許春回又來了,這次他語氣生硬地喊了對方一聲媽。

劉光昱的抽氣聲原本已經逐漸平覆,說到這裏忍不住又發出一聲笑:“她都不敢相信,僵在那兒沒動。我又叫了一聲,她就哭了。”

他的笑聲跟哭聲總是極為相似。

“我讓她不用再給我帶錢了,她家那幫親戚不是什麽好人,我爸更不是,我到現在一分錢都沒見到。她當時楞住了,表情變得很覆雜,當著我的面沒發作,只是低聲說了好幾次‘沒關系’,現在想想,我不應該告訴她的,不知道她那時候有多難過。”

何川舟拿了包紙巾過去,劉光昱始終用手擋著自己的臉,假裝冷靜,可是面前的桌板上流了許多眼淚。

劉光昱聲音低了下去:“她後來嫁的那個丈夫,對她其實還行。年紀雖然大了點,有點殘疾,但起碼不打人。就是她婆婆對她很不客氣,總覺得她會跑。

“我十三歲的時候,她回來看我,很高興地跟我說,她丈夫答應可以接我過去,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一起生活。還告訴我她又生了個女兒,比我小四歲,是我妹妹。”

他的講述時快時慢,他要很艱難地從一個場景裏快進到另一個場景。

“她真的特別開心,我從來沒見她笑得那麽快樂,她私下帶我去見了袁靈蕓,讓我跟妹妹好好相處。只要袁靈蕓同意,她就能接我過去了。”

那是劉光昱第一次離開C市。他努力記住了所有的路線。

雖然都是鄉村,但是A市的發展明顯要比C市迅猛許多,鄉鎮的經濟也發達不少。

許春回將他帶到縣城,走進一家窗明幾凈的餐館,坐在臨街的位置。大馬路上的面包車跟行人絡繹不絕,有種超乎劉光昱想象的繁華。

劉光昱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吃飯,他左右看看,對著桌上的餐盤不知道怎麽動作,覺得自己的手跟衣服都很臟,不好意思去碰。

袁靈蕓坐在他面前,頭上紮著兩個小辮兒,也怯生生的,害羞地偷看他。

許春回給他們兩人夾菜,低聲同袁靈蕓道:“這是哥哥。哥哥人很好的。他叫劉光昱。”

又摸著劉光昱的頭,跟他叮囑說:“以後要照顧妹妹,知道嗎?不要讓她被人欺負。”

她說了很多事,希望兩人能拉近關系,劉光昱都用力點頭。

這是他人生中最幸運的一天。往前往後看都是。

他在這天裏短暫地擁有了家人。有了媽媽,還有了妹妹。過於美好,以致於他生出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袁靈蕓的家人對他會是什麽樣的態度,他都可以接受。反正肯定比他親爸要好。

他沈默了許久沒有後文,何川舟等了幾分鐘,還是殘忍地出聲詢問:“後來呢?”

劉光昱抽抽鼻子,灼熱奔流的情緒頃刻間已經冷卻下來:“後來她再也沒出現了。”

黃哥閉上眼睛,闔了數秒才睜開,問:“你沒去找過她嗎?”

劉光昱放下手,用掌心擦幹臉上的痕跡,整理了情緒,裝作釋懷地笑道:“算了吧。她已經有家了。”

其實劉光昱找過一次。

期待是最恐怖的東西,他那時還承受不了。

他拿上自己所有的錢,又翻空了家裏全部的衣櫃,還找派出所的民警借了十塊,按照他記住的路線,獨自一人來了A市。

遺憾的是他沒找到許春回,不過他一路詢問,最後幸運地找到了袁靈蕓在鎮上讀的小學。

他扒著防盜用的鐵拉門,跟袁靈蕓天真的眼神對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猶豫了半晌,才問:“媽媽有說什麽時候來接我過來嗎?”

袁靈蕓說不大清楚,她根本不了解事情本質是什麽,想了想道:“我奶奶說她不同意。我爸好像也不同意了。”

劉光昱心猛地涼了,一時間兩腿站不穩,蹲到了地上。

袁靈蕓跟著蹲下來,關心地問:“你怎麽了?”

那時候是初夏,劉光昱身上一件藍色的短袖全被汗水打濕,他搖了搖頭,手掌按在被曬得滾燙的水泥地上,全身都失了知覺。

袁靈蕓又叫:“哥?”

劉光昱偏頭看她,覺得她的眼睛特別亮,睜得渾圓,跟許春回的很像。

額頭淌下的汗壓得他眼皮沈累,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一瞬間感覺自己應該要長大了,忍著酸澀脹痛的內心,沖她搖了搖頭。

很快學校下課,袁靈蕓飛奔出來找他。

劉光昱魂不守舍的,牽著她逛了一會兒。滿腦子都是許春回的事,不明白她為什麽言而無信。

有憤怒,不過很無力,更多的是失望與恐懼。

劉光昱很害怕,六月的天裏也仿佛被冷氣環繞,兩手一直瑟瑟發抖。

鎮上也沒什麽店鋪,不過學校附近有很多零食店。

袁靈蕓覺得這個哥哥很好,緊緊抱著他的手,路過一家小賣部時,拽著他停下來,朝他撒嬌道:“哥,我好想吃那個雪糕,媽媽不給我買。她之前還答應過我考前三就給我買,結果她說話不算話!”

劉光昱身上沒有多餘的錢了。

他準備的錢,除了買火車票還剩下十一塊。他路上買了瓶水,買了個包子。從鎮上坐車回縣城,再去火車站,還要五塊錢路費。袁靈蕓想要的那盒雪糕要一塊錢,他也從來沒吃過。

袁靈蕓仰著頭叫他,沖他咧嘴大笑,劉光昱猶豫了下,還是給她買了。

他站在街邊,看著袁靈蕓一口一口地吃。車來人往,驅不散他內心的孤寂。

將人送回學校後,他又一路從鎮上走回火車站。

後來手機有了導航軟件,他拿來計算過距離。

一共是19.8公裏。他有一天多的時間沒吃飯,又沿著馬路走了一個晚上。

那一晚上,他感覺把自己人生的路都走盡了。

一面走一面哭,同時把幼稚、天真,所有不需要的東西,都在那段路上拋了下去。

半夜睡在國道邊的樹林裏的時候,他聞著車道上飄來的灰塵味,就決定好了。

許春回他會留給袁靈蕓,希望她們以後能好好生活。自己不管過成什麽樣子,都不要再去打擾。

之後的十三年裏,劉光昱什麽苦都吃過。挨過打、受過騙。一直在生存的邊緣打轉。

他沒覺得活著跟死了有什麽區別,直到有一天,在新聞裏看見了袁靈蕓的名字,發現她成了一個很了不起的運動員。代表A市拿到了國家級的獎項。

劉光昱有種頭皮發麻的震撼,有點羨慕,不過更多是欣慰與歡喜。

他莫名覺得整個人都輕快了,沒有了負擔。

又隔了幾年,他終於鼓起勇氣,決定去A市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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