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不是最重要的。

聽到這句話，趙柔嘉心裏升起一股無言的感動，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像是在沙漠裏走了一個月的駱駝，忽然看見綠洲，及時補充水分的動容；

像是送訓練的新兵上戰場，聽到新兵們說戰場殘酷，以前訓練很有用能保命，錯怪對他們嚴厲的教頭，某教頭用手抹去臉上的血，有種被人理解的的欣喜；

像是每天給寸頭的乞丐兩文錢，卻因為自家婆姨生了娃，手頭拮據，從此給乞丐一文錢，被乞丐指責“你怎麽能那我的錢去養你的老婆孩子”的悲傷委屈。

欣喜、動容、悲傷、委屈……不一而足，覆雜的難以言喻。

錢，趙柔嘉有。

從上輩子到這輩子，到手的錢一直很多，躲到尋常人無法想象。

然而，她真正用的很少，從錢身上獲得的利益很少，因為那些錢最終落到別人手裏，所以她其實是一個窮人。一個有錢的強人，說起來還真是諷刺。

錢，很重要。

因為有錢，所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為有錢，趙柔心拿著她的嫁妝家皇子，司馬烈拿著她的金山爭皇位。

而現在，童心童德跟她說：“錢，不是最重要的。”

所以這就他們差別？

重要不重要，是不是最重要，其實因人而異，她就是太軟弱太善良太蠢，所以才會讓人撕下她的血肉，生吞活剝的？

所以，她是不是要盡快動手？

必須盡快動手！

孟氏和趙柔心蹦跶的太久了，她也隱忍的太久了！

趙柔嘉見到汪春秋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晴空萬裏，白雲飄飄，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然而，這樣的天氣並沒有給趙柔嘉帶來好心情，相反，見到了久久找尋的人，趙柔嘉心裏憋著一股火，怎麽也發不出來。

肖甲回來了，帶回來身子虛弱風吹就到的夕照。

三四十歲的婦人，焦黃的皮膚貼在臉上，看得見高高突出的額骨顴骨，眼窩深深地凹下去，鼻子高挺這凸出來，更顯得她瘦，真真的皮包骨頭。

昔日鄭傾姿身邊的陪嫁丫鬟，水靈靈的美人，被漠北的風沙洗去姣好的面容，汙濁嬌嫩的皮膚，變成一個蒼老憔悴的婦人。

不僅如此，見到夕照的那一瞬間，沒有人能相信這是當年清秀美麗的女子，沒人相信這是四十歲的女人，因為她看起來像五十多歲的女人，病病歪歪，愁眉苦臉，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去。

這是她母親的陪嫁丫鬟。

這是陪著她母親經歷磨難，吃盡苦頭，遭罪受辱，送了好幾回命，卻大難不死的姑姑，一句命途多舛，一句僥天之幸都形容不過來的苦命女人。

如今她就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一雙魂魄桌的眼睛露出疑惑，待看清她的面容，突然撲到她身邊，抱著她的大腿嚎啕大哭：

“小姐！是你嗎小姐？你是小姐！嗚嗚……小姐啊，我終於見到你了，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你！”

她突然情緒失控，失聲痛哭，死死地抱著趙柔嘉的腿。

大概是多年的委屈期待壓抑痛苦一下子爆發，夕照的反應格外激烈，抱著趙柔嘉的腿，盡情地宣洩，鼻涕眼淚統統流了出來。

怎麽也壓制不住洶湧的感情。

趙柔嘉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女人，看著她歇斯底裏地痛哭流涕，胸腔裏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愴。

我以為我是世界上唯一被上天拋棄的人，卻原來有人跟我一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失掉了所有武裝，碾碎了所有尊嚴，一日一日受到最殘酷的摧殘，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趙柔嘉的眼睛紅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氤氳出霧氣，眼淚滴落，一瞬間什麽也看不清。

兩人一高一低，一站一跪，一個哭得肝腸寸斷，一個哭得無聲無息，確實同樣的痛不欲生。

空曠的屋子只聽得到夕照的哭泣和打嗝，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沈默了。

汪春秋有些不耐煩，他不喜歡看人哭，也不喜歡別人弄臟他的屋子，這也就是趙柔嘉在，要不然，他一定叫人把夕照拖到外面去好好收拾。

看著夕照把趙柔嘉的裙子蹭了一路，濕噠噠的全是鼻涕眼淚，汪春秋十分難受，似乎那鼻涕眼淚是蹭在自己身上一般，汪春秋覺得手有些癢，額上突突地跳。

肖甲註意到汪春秋的不適，朝肖乙使了個眼色。

肖乙會意，直接去外頭提了一桶水進來，把水倒在盆子裏，一直洗了五六遍才堪堪停下。

汪春秋這一番動作，夕照和趙柔嘉終於停下來。

肖甲道：“夕照姑姑，我們一路風塵，還是先沐雨凈身再來敘舊可好？”

再這麽下去，他保證汪春秋忍不了多久，絕對會發飆！

在肖甲出聲的那一刻，趙柔嘉也明白了汪春秋的狀況，知道她的不喜。

於是柔聲道：“夕照姑姑，要不然咱們先回去在沐浴更衣？”

夕照有些懵，她剛剛哭得十分投入，腦子裏想著這些年自己吃過的苦受過的累，這一頓哭用盡了所有力氣，似乎不把委屈和痛苦發洩出來不罷休。

猛地一轉話題，她還真有些緩不過神來。

“好。”

她一雙渾濁的眼，因為流淚變得通紅，而這一通哭，讓她整個人少了一絲麻木，多了一絲生氣。

夕照被人帶下去，但趙柔嘉並沒有立刻就走。

汪春秋在夕照離開的一剎那，嫌棄地看著地上的地板，施舍一般朝趙柔嘉瞥了一眼：“早知道她身上這樣臟，我就不見她了，沒想到手底下的人這麽不漲辦事，也不知道給她洗一洗。”

肖甲苦笑，他們昨天晚上剛剛趕到，他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理會這些小事？誰知汪春秋就還真挑剔這些小事。

汪春秋避過趙柔嘉的衣裙下擺，有些嫌棄地把實現往上挪：“行了，人已經回來了，你就別哭了，然後你記著，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哭，我不喜歡。”

趙柔嘉撇撇嘴，這個時候不哭，忍得住嗎？

忍得住才不正常好不好！

汪春秋討厭的東西未免太多了。

不準她哭，不準身上臟……

汪春秋這潔癖也太厲害了，趙柔嘉想著，若是有人在汪春秋面前挑過一通大糞，他是不是會直接倒地，或者把人殺了？

汪春秋見趙柔嘉不出聲，眼眸一轉，拋出一個消息，一下子轉移了趙柔嘉的註意力：“你該慶幸，他們被人救了，所以你還能見到他們。若是沒有那人，他們就回不來了。”

這是奇跡，趙柔嘉期待的奇跡。

因為某個人，帶給她希望

所以趙柔嘉動容了，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汪春秋，問：“誰救了他們？”

汪春秋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高深莫測地道：“你猜？”

猜？

趙柔嘉有些懵，這個時候玩什麽猜謎游戲，汪春秋這愛調戲人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然而望著他臉上幸災樂禍笑容，看出他臉上八卦的興致突然升高。

這人咋這麽賤兮兮地呢？

要不是對方是汪春秋，趙柔嘉真想給他一鞭子，笑的這麽暧昧，他想幹啥？

可嘆外人還以為這是一個高冷霸道的督公，真該讓他們見識見識他這幅一言難盡的表情。

“不猜。”

“什麽不猜，你是猜不到吧！”

汪春秋笑道，眼睛裏的光十分透亮，然後忽然正色，一臉嚴肅，正緊的不能再正緊，仿佛剛才的笑容是她的錯覺。

盡管已經領教了很多回，但趙柔嘉還是偶爾會不適應汪春秋變臉的速度。

“嗯，我猜不到。”

趙柔嘉幹脆地承認，她想了想，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誰能從漠北把人帶回來。

因為汪春秋說，他們很可能回不來了，對汪春秋的判斷，趙柔嘉一向很服氣。

盡管她期待奇跡發生，期待插上翅膀飛到漠北把人帶回來，可是她做不到。

汪春秋覺得很無趣，一臉挫敗：“你這樣不配合，我可不高興，我一不高興，不告訴你是誰救的，你就不知道欠了誰的人情，你要是欠了人情，等到某一天人家找上門來要你還，你還不出來，人家要你以身相許你怎麽辦？”

趙柔嘉悚然而驚，這推理的邏輯真是強大，汪春秋真厲害，他是怎麽想到這假設並讓它一步一步成立的？

趙柔嘉吐出兩個字：“男的？”

“是啊是啊，”汪春秋連連點頭，“你猜猜，到底是誰？”

趙柔嘉挑眉，再次吐出兩個字：“沈蕭？”

汪春秋面色一變，眼中劃過一絲詫異，繼而笑道：“不錯，看來你也不是那麽笨。”

這下輪到趙柔嘉詫異了。

漠北，軍營，沙盜，千裏救人把人送回來……

在趙柔嘉的印象中，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唯有沈蕭，但她不認為沈蕭會做這樣的事兒，沒想到隨口一說盡然是真相。

趙柔嘉道：“猜的。”

而且還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猜，完全沒有把握的猜。

在她的印象中，沈蕭不是做這事兒的人，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救了他們，出乎她的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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