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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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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個世界以來,紅葉從未像康乾十三年正月二十日那麽緊張。

正月未出,府裏事務沒那麽多,趙氏料理家務幾句話就了結了,丹姐兒和嫻姐兒聽一會兒,便到沁芳齋來,和兩位年幼的小姐做針線--丁娘子住在府裏,過年閑一些,講些外面的趣事,四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聽得入神。

紅葉“肚子疼”,一上午去了兩趟官房,午間散課,對嫻姐兒身邊的雙玉愁眉苦臉地:“妹妹先回吧,我還得去趟官房。”

雙玉明白了,收拾繡具的時候告訴嫻姐兒“紅葉不舒服,說,不用等她了。”

如今嫻姐兒日日離不開紅葉,卻不可能為一個丫頭耽誤午膳,不在意地帶著慧姐兒,在一堆丫鬟仆婦的簇擁下走了。

紅葉若無其事地沿青石小路向西行走數百米,到了一棟掩映在樹蔭下的居所,進去洗了洗手,從荷包取出一罐油膏塗抹在手背,慢慢走出來。

時值寒冬,府裏草木雕零,夫人小姐們喜愛的數棵梅樹在遠方盛開,柏樹、冬青樹依然綠油油。

說起來,沁芳齋位於伯爵府西北角,屬於內院範疇,往東是長房院落,再往東是伯爺居住的正房,西邊則是二房長春院,除了奉有主子的話,男仆一般是不能進來的。

她選在這裏,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萬一被別人看到了,也有辯解的餘地。

樹蔭一寸寸移動,冬日稀薄的陽光曬下來,紅葉肚子有些餓,猶豫著要不要吃一塊帶著的糕點。

遠處人影晃動,個子很高,距離很遠就看到了,紅葉掂起腳尖,松了口氣:是展南屏。

展南屏也看到她了,面上露出微笑,卻沒有說話,伸伸手指,率先走進道路右側的樹林。

片刻之後,兩人停在一處假山之後,側面是一處雕零的枯竹,正面是個小小的池塘,若是有誰過來,兩人遠遠就知道。

一時間,凜冽寒風在周圍湧動,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紅葉小心翼翼地面前的男人:神情磊落,堂堂正正的,走在大街上不太像隨從,倒像一位良民、正經人了。

最關鍵的,展南屏陽剛硬朗,男子氣息十足,與孔連捷風流倜儻的貴公子習氣迥然不同,令紅葉非常滿意。

能嫁給他,自己一輩子也不枉了。

可,紅葉滿腦子胡思亂想,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怎麽開口:難道告訴對方,自己是一抹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三十歲的幽魂?

展南屏不太自然地盯著腳尖,想了想,輕咳一聲:“我家裏的事,你可知曉?”

她搖搖頭。

展南屏便說:“我家籍貫湖廣,祖傳的武藝,在江湖上有我們家一號。後來□□登基,我祖上便入了一家鏢局。”

畢竟活了三十歲,不是以前的小丫鬟了,紅葉一下子明白了:亂世出英豪,展家祖上大概是靠武功吃飯的,等國泰民安,便規規矩矩掙錢養家了。

果然,展南屏繼續說:“我祖父機緣巧合,進入伯爵府做了護衛,那還是上一代伯爺的事,到了我父親,跟著現在的伯爺行走,我和我弟弟十八歲便跟著大爺,已經有五年了。”

紅葉點點頭,細聲細氣地說:“我家上一代是馬家佃戶,有一年,馬老太太去莊子小住,挑了四個丫鬟,其中便有我祖母。回府之後,老太太給我祖母指了婚事,有了我娘、我舅舅和我姨母。等二夫人和二爺定親,老太太選了我爹我娘做陪房,連帶我弟弟和我,跟著二夫人到了伯爵府。”

展南屏越聽,心中越滿意:他家從祖父輩便有家底,每年伯爵府的月例、賞賜是第一等的,即使不在伯爵府當差,也能過得富足。

他和弟弟從小便被老伯爺指給現在的大爺孔連驍,與孔連驍的書童、隨從一起讀書識字,以便在外邊行走,是外院一等一的人才,眼光頗高,不願娶個睜眼瞎。孔連驍幾次想把趙氏身邊的人配給他,展南屏都婉言拒絕了。

去年初見,他就發現紅葉沈穩聰慧,和普通的丫鬟不一樣,果然,他請父親打聽紅葉家的事,馮春梅歡天喜地地說,自己一家是二夫人的陪房,女兒跟著兩位小姐讀書,針線爐竈樣樣來得。

不多時,紅葉說完了,展南屏直截了當地問:“我父親托人說親,你家可跟你說了?”

紅葉輕輕點了一下。

展南屏略帶局促,聲音也有些緊張,“你看我,可行?”

這次紅葉低著頭,一動也不動站在原地,仿佛沒聽見。

世人皆知,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七歲不可同席。

展南屏這輩子沒和後宅女子接觸過,只在外面辦事的時候,和一些當家做主的老板娘、女鏢師乃至尼姑打過交道,有點不明白紅葉的想法:如果她不願意,就不會來這裏,如果她願意,為什麽不吭聲?

難不成,是難為情?

展南屏覺得自己明白了,喜悅隨之升起:“等我回去,便告訴我爹....”

“大展護衛。”紅葉忽然擡起頭,聲音也大了一些:“我有事和你說。”

展南屏本能地嚴肅起來,“請說。”

紅葉咬著唇,“十年前夫人嫁進來的時候,有四個陪嫁丫鬟,一個給二爺做了姨娘,生了慧小姐,兩個配給府裏的人,最後一個得了熱病沒了。”

展南屏認真傾聽。

紅葉平靜地說:“現在夫人身邊,只有我是從家裏帶來的。四年前夫人生昭少爺的時候,傷了身子,這兩年湯藥不斷,按照慣例,我該在今年由夫人指配,可,我悄悄看著,夫人怕是想把我留在長春院。”

展南屏一下子想起,去年年底第二次相遇,二夫人身邊的徐媽媽與紅葉一輛馬車,話題暧昧而委婉....

他當時想,偷聽別人隱私不好,另一方面忍不住想,這位二夫人的貼身丫鬟,會不會有了看中的人?

直到今年元宵節,北平樓外的展南屏擡起頭,漫天星光與璀璨燈火之間,從二樓雅間的紅葉眼含熱淚的身影,就這麽深深刻在他心底。

於是他決定試一試,武人向來果斷幹脆,不試怎麽知道行不行?行就娶她,不行,就埋在心底,願她好好過日子。

展南屏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二夫人的意思是“把紅葉配給二房得力的管事或者小廝”,紅葉不會特意說“留在長春院”。

他沈聲說,“你是說?”

紅葉垂下頭:“夫人,想把我給二爺做姨娘。夫人沒說過,二爺也沒開口,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徐媽媽露過口風。”

不等對方發問,她就繼續講下去:“夫人身子骨不好,有一天,我聽到夫人問醫生,怕就是這兩年的事了。二小姐快嫁人了,昭少爺才三歲,兩位姨娘不得寵,萬一....萬一新夫人進門,再生了哥兒姐兒,昭少爺的日子不好過。所以,夫人就想擡我做姨娘,護著昭少爺,對付新夫人。”

她想起原來的世界,一碗又一碗熱騰騰的、深褐色的紅花湯,視野模糊起來。

展南屏深深呼吸,突然開口:“你怎麽想?”

不等她回答,他就繼續問下去:“你願不願意?”

紅葉指甲刺進掌心,大聲說:“我不願!”

冥冥之間,她仿佛對著原來世界那個三十歲的、年老色衰、頭破血流的自己,大聲說:“我想像我祖父祖母、像我爹我娘那樣,好好嫁個人,做平頭正臉的夫妻!我不願矮人一頭,不願白天在老爺太太面前是奴婢,晚上回家,我的男人還把我當奴婢!”

足足幾息,展南屏面無表情,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什麽話也沒說。

之後他的聲音像從天上傳下來:“我明白了。我和你的事,回去就定下來,剩下的,交給我。”

紅葉焦急地說:“我是二夫人的人,我的事,得二夫人發話,我爹娘弟弟還在府裏當差,萬一....”

來到這個世界,紅葉一直想自己的事:馬麗娘是個自尊心強、掌控欲極強的女人,身子骨敗了,眼看大限將至,在意的只是昭哥兒和嫻姐兒。

萬一馬麗娘不管不顧,把她指給二爺,甚至不用擺酒、喝她敬的茶,只要說一聲“紅葉給了二爺”,偌大伯爵府,不會有人娶她--誰會為了一個家生子奴才,跟孔連捷作對?

她可以誓死不從,孔連捷堂堂伯爵嫡子,要臉面要聲譽,用不著強迫她一個丫頭--可得罪了主子的下人,能有什麽好下場?

運氣好,爹娘弟弟跟她一起丟了差事,在府裏熬著吃閑飯;運氣不好,被馬麗娘趕出伯爵府,賣給人牙子或者流落街頭,日子怎麽過?

她一個人,把爹娘弟弟三個人害了,想想都難受。

展南屏斬釘截鐵地說:“別怕,二夫人再強,也強不過伯爺和大爺,我去找大爺說話,不會讓你為難的。”

對於紅葉來說,孔連驍只是一個名字,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的命運:孔連驍活著,孔連捷只是伯爵府二爺;孔連驍亡故,孔連捷尊貴起來,嫡子昭哥兒和蘇氏生的嫡次子嫡三子表面親近,實際勢同水火,她這個原配留下的小妾,自然要護著昭哥兒,與蘇氏鬥得像烏眼雞。

她睜大眼睛,囁嚅著“行嗎?”

展南屏溫和地答:“我們練武之人,成親都晚,大爺早就問過我的婚事。”說到這裏,他問道:“長春院像你一樣的姐妹,一般什麽時候配人?”

紅葉想起原來的世界:“滿十八歲就差不多了,去年年底,我們院裏的綠雲綠霞老子娘求了恩典,由夫人配給府裏的人。今年八月二十七日,我就滿十八歲了。”

展南屏記在心裏,“你放心,今年六月之前,我找機會,把你我的事過了明路。”

好像一場夢似的,自己擔心的事,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解決了?

她有點不敢相信,出於本能不願懷疑對方,訥訥地:“那,萬一不行?”

“萬一不行,我提前告訴你,走一步看一步。”他果斷地說,繼而笑了起來:“我會盡我的力,你放心。”

紅葉怔怔地望著他,用力點頭。

之後展南屏看看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得出去了。”他從腰間摸出一個褡褳荷包,打開,托出一個小小的琺瑯盒子,“吃著玩吧。”

紅葉本來沒敢接:她做了十二年小妾,日日防備蘇氏找她的茬,對私相授受、私下傳遞信物是非常忌諱的,聽到“吃”字,才拿過來打開:滿盒子拇指大的、五顏六色的糖果,甜甜的果香撲鼻而來。

“正月十五那天,在街上買的。”那晚他決定去求親,見徐媽媽討了馬麗娘的話,派個仆婦去鋪子買頭花,忽然想給紅葉也買點什麽。現在想起來,展南屏有點不好意思,咳一聲,垂下目光:“每月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只要我在府裏,還是這個時辰,在這裏等你;你有事叫南弦找我,他嘴很嚴,不會亂說的。”

紅葉不停點頭。

展南屏留戀地望她一眼,邁開腳步,率先離開假山後面的陰影,四處看一看,“走吧。”

紅葉繼續點頭,小心翼翼把糖盒收進荷包,說句自己也沒聽清楚的話,就踏上來時的小路。走出數十米,她回過身,見展南屏還在原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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