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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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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夜風吹急, 若風雨將至。除卻灼灼花香,還有一股異味在周圍彌漫,仿佛無論走到哪裏, 都有鬼物如影隨形。

那是刺鼻到叫人作嘔的血腥氣,還隱隱夾雜著臭肉味。月光照不見的地方有什麽東西正吱吱作響, 聲音亦步亦趨, 從未落下分毫。

丞相府到底是殺機四伏,此事還遠遠沒完。沈長明放緩腳步, 探查著周遭的情形,還不忘趁著間隙垂下視線望了一眼。

懷裏的人微微蜷縮著身子,眉心緊蹙,顯得尤為不適。大約是因為她雙眼緊閉, 其餘五感變得格外敏銳, 極其容易受到怪味的影響。

自他們離席後,丞相看著是沒有死纏爛打的意思, 表面上一切都風平浪靜的。可只看這四周詭異的氣氛, 就知道他定還留了後手。

入夜後的丞相府中飄散著股森然死氣,哪怕密道中的鬼魂已被盡數送往地府,此處仍藏有其他鬼怪, 更是處處都透著不尋常的氣息。

一路順著連廊朝著丞相府外走去, 沈長明始終雙眼平視前方,任身後鬧出何等驚天動靜,都未曾回頭。

在第三次聽到活人的慘叫聲後,江槿月經不住擡起眼皮,悄悄觀察著漆黑的夜色, 有些擔憂:“咱們就這麽走了,那些大臣們不會有事吧?”

仿佛能聽到她心中所想, 慘叫聲頓時更大了些,似乎是有人遭遇了極其可怕的東西,正危在旦夕。

沈長明邊走邊“嗯”了一聲,不為所動地輕聲答道:“丞相沒理由對他們動手,他今天擺明了是沖著我們來的。”

他頓了片刻,凝望著如同走不到盡頭一般的幽深長廊,沈默著加快了腳步。

或者說,丞相就是沖著她來的。僅這一點,就讓他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停留,實在無暇操心他人的性命。

他這話聽著也有幾分道理,沒準他們兩個留下,才會給那些人帶來殺身之禍。

思來想去,江槿月略有些困惑:“我還當他起碼也會安排幾個刺客呢。只讓鬼怪動手,他是看不起我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鬼怪解決問題,他當然不必勞動活人。”沈長明對此頗為不屑。

想來他或許也認為丞相府的鬼怪演技太差,殺人是容易,可殺了之後呢?讓鬼怪佯裝成大臣們去上朝嗎?如此行事,未免後患無窮。

他們兩個果真是明裏暗裏鬥了多年了,他對丞相的行事風格甚是了解。

想到這裏,江槿月忽生一念,忐忑不安地問道:“王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丞相大人他竟想謀奪人間,還要與我合作,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

檐下的燈籠微微發著昏黃的光亮,可她仍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是何種意味,只覺得他的眼神格外覆雜。

良久,他才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答道:“就憑他?他還沒有這個本事,你放心就好。”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畢竟以丞相的性格,若無萬全把握,何以籌謀這許多年?這不是一兩年,是二十年,或許更久。

可他的語氣偏偏堅決到不留餘地,看似也不願再與她多討論此事。

她只好抿了抿幹燥的嘴唇,試探著問:“你總是雲淡風輕的,是因為一切都在預料中嗎?可丞相身後還有人在幫他,對不對?是鬼神還是……”

“槿月,這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一定會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他略一停頓,聲音清潤,意味深長,“我也只在乎你的選擇。”

一時間兩相沈默。與丞相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她當然不會做出這種事。

更何況,倘若她真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又何須與丞相合作?這天下便宜了誰不好,非要便宜丞相?

如此淺顯的道理,她明白,丞相當然也明白。可丞相仍是執意如此,似乎根本不怕她過河拆橋,他這二十年來苦心籌謀的底氣究竟出自何方呢?

她也不知為何,明明並未身陷囹圄,她心底的不安卻與日俱增。宛如疾風驟雨降臨前夕,天地間總是格外平靜。

“我自然不會與丞相合謀。可我也怕啊,有朝一日我會不會無路可走?”江槿月輕輕嘆了口氣,再度闔上雙眼,在黑暗中暗自發楞。

各取所需、謀奪天下,究竟是何意?丞相想要天下,會用什麽作為交換?一旦撕破臉皮,他又會拿什麽來威脅自己?

沒準,把丞相逼急了,他也會走戚正的老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動手除掉她。

“今日之後,恐怕我們再無寧日了。”她若有所思地睜開雙眼,目光順著他的下頜望向他的眉眼。

他眼中沒有分毫膽怯,眼角噙著溫柔的無聲笑意,就仿佛世間萬事都不足為懼。

真正的莽夫合該無所畏懼,如此甚好。江槿月如是想到,心中莫名安生了許多。

很快,那雙丹鳳眼與她靜靜相望,她聽著他平靜而堅決地作答:“丞相確是再無寧日了。他所求太多,你就看著他如何自取滅亡吧。”

目光相對良久,她莞爾笑道:“既然王爺那麽自信,那我就放心啦。”

這條游廊長得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本想說“別是遇上鬼打墻了吧”。

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見他腳步一頓,擡眼睨著前方空空蕩蕩的、灑滿清淺月光的游廊:“槿月,噤聲。”

盈盈素月下,風吹樹搖間,更為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伴隨著本不該存在的瀝瀝聲,如同血液在暗處悄然滴落。

燈籠在風中如雨打浮萍般飄搖,照得前方的路忽明忽暗,兩個人都下意識地望向血腥味的源頭。在月光無法照亮的樹叢陰影裏,有一雙發著幽光的三角眼眸。

“可終於來了。”江槿月松了口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跟了他們一路的鬼怪願意主動現身,自然好辦得多。

暗紅色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定在院中,耳畔傳來沙沙作響的腳步聲,地上隨之被看不見的鬼怪踩出一個又一個鞋印,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蔓延而來。

石磚之上,血水漸漸凝聚成矮小的人形,分化出四肢與頭顱,最終化作頂著兩個大眼袋的面生小丫鬟。她對二人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獠牙。

在小丫鬟身後無聲地凝聚出越來越多的陰影,只看他們的穿著打扮,就知它們是丞相府的丫鬟小廝。

它們方才好歹還像個人樣。只可惜如今戲已唱盡,他們也不屑再遮遮掩掩,早已是面目全非、嘴角染血。

雖然它們裝活人的本事實在太過拙劣,就像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似的,裝與不裝實在無甚區別。

江槿月微微側過臉去,望著庭院中烏泱泱的一片鬼怪,粗略數來總有數十只,數量還在緩緩增加。

院子裏的臭味越來越重了,她不禁擡手捂住口鼻,心道丞相真是不死心,今日損兵折將還不夠,這是想讓她把它們一鍋端了?

世上還有這種白撿的便宜?判官大人要是知道了,只怕都能活活笑醒。

與此同時,她聽到一連串的怪笑聲,這些血肉模糊的鬼怪笑得或沙啞、或尖細,總歸都不怎麽好聽。

第一個化形的丫鬟大約是領頭鬼,嘴角都快翹上天了,一開口便是熟悉的威脅腔調:“懷王殿下,要想活命,您還是把人放下吧。”

聞言,江槿月撇了撇嘴,就知道丞相準沒那麽好心,定不會輕易放他們離去。

這群鬼怪實力如何暫且不明朗,她只覺得它們臭氣熏天,實在難以忍受。

雖說早知丞相病得不輕,她仍是想不分明,怎會有人願意和這種東西共處一室?這些鬼怪,只怕連苦力短缺的地府都是看不上的。

相比之下,沈長明神色淡然,只抱著她後退一步,擡眼望向上方的屋脊。既然大路不通,他只能換條路走。

見他遲遲不照辦,領頭的鬼丫鬟嗤笑一聲:“主人念在兩位感情深厚,特意吩咐過,若江小姐願意不再抵抗,他可以留懷王一命。”

一時間,江槿月竟不知丞相到底在看不起誰。這話裏話外都是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可誰會願意當他砧板上的肉?

區區幾十只鬼怪,不僅看不清當前局勢,非要助紂為虐,還敢在這裏向他們叫囂?實在該好生教育它們一番。

掃視四周後,江槿月示意他先放下自己,這舉動看著像是要繳械投降,讓一眾鬼怪眼前一亮,肉眼可見地興奮了起來。

可她才一落地,就蹙著娥眉,提起縛夢反問道:“你們說話那麽囂張,是當我死了嗎?”

顯然是她這句話更為囂張。眾鬼沈默片刻,險些驚掉下巴。這年頭的凡人都已經這樣了嗎?

還得是鬼丫鬟波瀾不驚,只顧著嘲諷她:“送魂之法消耗巨大,你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咱們鬼多,你還有什麽可掙紮的?”

誰用送魂了?江槿月起先覺得這話沒頭沒尾,再一琢磨便想通了,原來這就是丞相留的後手。

丞相是以為,她千辛萬苦來一趟,找到密道後,哪怕鬼魂數量眾多,她也定不願錯失良機,肯定會強行送魂。

如此,無論王芷蘭和雲姨娘成功與否,她本人都會元氣大傷。此時再派這些烏合之眾前來攔截,可謂手到擒來,她和沈長明是插翅也難飛。

拿辛辛苦苦搜羅來的百餘鬼怪當作誘餌,他還真是不心疼。哪怕一計失手,還有下一計,丞相做全了兩手準備,看不出來,他還給自己準備了一套連環計。

本來堪稱天衣無縫,可丞相估計做夢都沒想到,她會直接請黑白無常來幫忙。他計策再多又有何用?她完全不按常理行事,自然叫人防不勝防。

眼見著鬼怪們得意滿滿,江槿月索性佯裝虛弱,也好試探它們一二,氣若游絲地動了動嘴唇:“打你們本來也用不了多少力氣,我最後問一次,你們讓不讓開?”

她演得極為逼真,冷汗濡濕了她的鬢角,臉色更是蒼白,活脫脫一副在強打精神、硬放狠話的模樣。見此情形,庭院中的鬼怪們當然不以為然,個個不遺餘力地譏諷了起來。

“主人對你了如指掌,你的法器實力大減,根本就無力與我們一戰。”方才在席間幾次想來附身的小廝滿臉獰笑,對縛夢大加貶斥。

這種話立馬就激怒了性格暴躁的縛夢,它頓時想往這只鬼的腦門來兩下。

見它要動手,江槿月只好拽著它不撒手,畢竟人家也沒說錯,如今的縛夢想單槍匹馬打贏幾十只鬼,確實勉強了些。

看她嘴上不說話,又從袖中摸出了九幽令,另一只鬼怪開口道:“我們只聽命於主人,那令牌沒用。小丫頭想和主人鬥,還差點火候。”

江槿月:“……”

明明它們是在給人當走狗,它不覺得丟人也就罷了,仿佛還挺得意的,真是莫名其妙。

前來攔路的鬼怪看著平平無奇,九幽令竟拿它們沒辦法嗎?這不太應該啊。看來丞相在飼養鬼物上頗有心得,有機會得和他討教一二。

“這樣啊,那可真是太遺憾了。”江槿月聳了聳肩,輕輕放下了握著九幽令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鬼怪們。

沈長明垂首不語,背在身後的手中緩緩凝出一道紅光。這是他曾在蜉蝣島用過的,看起來威力驚人、鋒利無比,能斬殺鬼魂。

見他也是一副話不投機就要跟人動手的樣子,江槿月連忙擡手覆上他的掌心,輕輕晃了晃,示意他停手。

開玩笑,好東西當然要留到刀刃上用。丞相府的這些鬼怪除了嘴皮子厲害點,倒也沒什麽了不起,用這個多浪費。

她擡起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笑容燦爛:“王爺,我們應該以理服鬼,不該那麽暴力的。”

“……那就交給江小姐來處理了?”沈長明滿眼不確定,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實在像在說反話。

“江小姐,您考慮好了嗎?可別讓主人等久了,否則他可是會生氣的。”鬼丫鬟一團和氣地問道,語調聽著還算溫柔,眼神卻是出奇冰冷。

“唉,我都給你們機會了,可你們不中用啊。”江槿月似笑非笑地看著它們,邊往前走邊幽幽道,“其實要想驅使鬼怪,也不是非要靠符咒和九幽令啊。”

迎著鬼怪們帶著殺意的幽冷目光,她蓮步款款,身姿纖巧輕盈。每一步落下,被冷冷月光照得雪亮的地磚上就留下一片陰影,在她身後緩緩蠕動。

“喜歡拿王爺來威脅我對嗎?今日,我就勉為其難地教教你們,如何做個一心向善的好鬼。”

她的盈盈眼波中倒映著一片血色汪洋,在她看似柔弱無力的身軀後,一道道人形陰影自平地飛竄而起。

這些陰影本不過巴掌大,可一落地就如破土而出的幼苗,瘋了似的瞬間拔高十數倍,詭異的嬉笑聲自其中傳來。

鮮血與寒風相交織,於夜色中勾勒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很快她的前後左右便都滿滿當當地站遍了人——或者說,鬼。

丞相家的鬼怪們被嚇得說不出話了,早把方才趾高氣昂的樣子拋之腦後,只能傻楞楞的看著對方的人數瞬間吊打自己。

它們原以為相府已經算鬼怪一籮筐了,沒想到世上竟有這種隨身帶著那麽多鬼魂的人。

這些鬼魂長得也是千奇百怪的,什麽樣的都有。褐色長裙的宮女,傲氣十足的太監,邊走邊擠衣裳的女鬼,甚至還有提著菜籃子的老婆婆……不是,怎麽還有貓?

這一個個鬼魂看著都是怨氣深重,死狀淒慘無比,能保持神智都算不錯了,竟還能聽命於人?

一時間,它們心下了然: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看著溫婉可人,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比之丞相大人,她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眼見著攔路鬼們不敢吱聲了,江槿月安詳地背著手,和顏悅色地問道:“怎麽?方才不是挺會說的嗎?你們繼續說啊,我聽著呢。”

在座的但凡不是個瞎子,大抵都不會吭聲了,否則只怕連鬼都沒得做。

江槿月身旁的鬼魂們眼中滿是煞氣,對著丞相府的下人們齜牙咧嘴,恨不得把它們手撕了。可看向她時,他們的眼神中除了恭敬與感激,再無其他。

身形高大的黑衫侍衛立在江槿月面前,語氣瀟灑自在:“江小姐,就這些不成器的東西,我一個能打他們十個。”

“我就沒有司黎侍衛這麽厲害了,最多打五個吧。江小姐不會生氣吧?”陶綾從她背後探出了頭,頗有些羞澀地捂著沾滿水珠的面龐。

有他們兩個帶頭,一群鬼魂都莫名其妙地開始報起了數。顯然,誰都沒把丞相府這群小鬼放在眼裏,最少也是自稱能一個打兩個的。

“諸位兄弟姐妹不用著急,一個一個來,大夥兒都有份。”江槿月對實力強勁的鬼魂們十分滿意,微微頷首,看著笑容可掬。

什麽叫安全感,這不就是滿滿的安全感?從前丞相為了讓他們替他賣命,可謂含辛茹苦、嘔心瀝血,又是陣法又是幻境的,符咒更是用了一打接一打。

如今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回,這麽一大家子鬼魂,倒是都便宜了她和地府。

幹活的鬼有了,打架的鬼也有了,一個個忠心耿耿又好使喚,簡直完美。

對此,丞相府的鬼怪們大為震撼。據他們觀察,這些鬼魂身上根本沒有符篆,她手中的九幽令也毫無動靜。

那為何鬼魂都對她死心塌地?世上怎會有這種道理?做鬼的,難道不該有鬼魂應有的尊嚴嗎?

“其實吧,我還是比較喜歡以德服人。”江槿月說罷,輕輕擡起右手,微微一笑道,“把它們拿下,記得要活捉,地府缺人幹活。”

長得醜沒關系,身上臭也能忍,只要能幹活的鬼,想來判官大人一定是來者不拒的。

“是!全憑江小姐吩咐!”

聞言,江槿月身旁的鬼魂們幹勁十足,一個個摩拳擦掌、精神抖擻,在司黎和陶綾的帶領下,一邊舒展著筋骨,一邊嗷嗷叫著沖了上去。

從前唯唯諾諾的,只會哭哭啼啼的宮女太監們變得格外兇悍,逮到一只鬼就是一頓好打。場面一時格外混亂,可謂雞飛狗跳、你追我趕,慘叫聲連連,血腥味也越來越重。

見此情形,憋著一口惡氣的縛夢也加入了戰局。血光離弦之箭般漫天飛舞,對著那個嘲諷它“實力大減”的小廝就是一巴掌,直打得對方找不著北。

“……這會不會有點太兇了,會給新來的留下壞印象吧。”江槿月臉上的笑容已然僵了,她原本只想讓他們小懲大誡,主要目的還是捉鬼。

從前大夥兒都算好脾氣的人,誰知他們如今怒氣都不小。雖然一個個嘴上不說,但她總覺得他們是在借此機會出氣。也不知他們在地府究竟過的是什麽鬼日子,好像都被悶壞了。

看他們追著被嚇得屁滾尿流的鬼怪打得不亦樂乎,沈長明有些無奈地扶了扶額:“我們真的不需要去幫忙嗎?”

“不用,他們哪裏能輸?歇會兒也好,我都快累死了。”江槿月走到他身旁,笑得眉眼彎彎,對大家十分放心。

畢竟在人數上,他們早已占據了絕對優勢,還有縛夢從旁相助,收拾這些被嚇破了膽的鬼怪可以說是綽綽有餘。

沈長明搖搖頭,指著被縛夢揍得直翻白眼的小廝鬼:“我的意思是,真的不需要去救它們嗎?”

好像確實有那麽一丁點需要幫忙的意思。沈思片刻,江槿月輕輕托著九幽令,嘗試著操控鬼怪的心神。

饒是九幽令實力強悍得很,號稱能夠操控一切魂魄,也只能短暫地中斷鬼怪們的動作,它們的眼神有一瞬茫然,很快便脫離了她的掌控。

如此看來,這些鬼怪還真是只聽丞相的指令啊。盲目遵從、喪失自我,可算不得什麽好事。既然講不通道理,又不能為她所用,那只好繼續挨揍了。

想到這裏,她十分殷勤地拉著沈長明站到安全的地方,莞爾笑道:“哎呀,大家今天都活力滿滿,如此甚好。地府太死氣沈沈了,正需要多點活力。”

沈長明:“……”

再怎麽輪回轉世,她這個跳脫的性子還是沒變。偷偷把這麽多鬼魂帶來凡間,這事要被判官知道了,又得被她氣個半死。

這一場單方面毆打的“惡戰”毫無懸念,以地府眾鬼完美勝利而落下帷幕。打累了後,他們個個畢恭畢敬地低著頭,人手一只被打得動彈不得的鬼怪,可謂大豐收。

大夥兒雖然日子過得不太順心,但作戰實力都強了不少,可見平日裏都有勤加訓練。對此,江槿月十分欣慰,倘若能常常請他們來凡間幫忙,自己也能省力許多。

“就這?還敢和江小姐作對,動咱們地府的人,真是作死。”陶綾這等陰陽怪氣的腔調總讓她覺得莫名耳熟,大約是整日和判官在一處,耳濡目染所致。

“就是!還想動二皇子殿下,不識好歹的東西!那可是咱們的小主子。”冉語的話也得到了瑤清殿上下的一致認可。

雖然他們口中的小主子對此不置可否,臉色還肉眼可見地黑了黑。

江槿月垂眸望著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鬼怪,見它們無話可說了,便滿意地一笑:“比人數,我可沒怕過誰。辛苦大家了,勞你們把這些玩意交給判官大人發落吧。”

眾鬼得令,依依不舍地與他們告別,正要離去之時,沈寂多時的鬼丫鬟突然吼出了聲:“你以為懷王是真心喜歡你?他也是在利用你!這世上只有主人才是真心想幫你的!”

“他利用我?”江槿月並未往心裏去,只微微一笑。這種話騙騙別人也就罷了,騙她還是差了點兒火候。

話音未落,又有一只鬼怒喝:“主人能讓你跳出輪回、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難道你甘心永遠受盡輪回之苦嗎?”

“有什麽不好的?怎麽活又不是活呢?”江槿月歪了歪頭,凝望著眼神晦暗的沈長明,無聲地嘆了口氣,“我樂意,關你們什麽事?”

一眾鬼魂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周遭陰冷的氣息愈發濃重。明月高懸的夜幕中驟然傳來一聲溫潤的、陌生的輕嘆,卻乍然而逝,恍若只是風吟。

江槿月沈默著望向這一怪異聲響傳來的方向,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仿佛只是她的幻覺。

可變故就這麽發生了。

方才還不敢吱聲的鬼怪們突然齊刷刷地擡起頭,動作大到幾乎要把脖子生生拗斷,咧開滿口血沫的嘴,對她歇斯底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些或多或少有些熟悉的汙言穢語接踵而至,順著夜風鉆入了她的耳朵,這一回聲音更近,也更為清晰,她避無可避。

“放著永生不死的命數不要,非要做這朝生暮亡的蜉蝣,你真可笑啊。”

“曾經何等風光,敢與整個天界為敵。如今還不是墜入泥潭,永世不得善終?堂堂幽冥界之主啊,竟淪落至此。”

“懷王從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善良,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人,背後還不是一樣滿手血腥?”

“懷王殿下啊,你就算將懷慈寺的門檻踏破、將蒲團跪爛,也永遠洗不清滿身罪孽。你就算讀上百年經文,生生世世吃齋念佛,也永遠別想抹去你造的殺孽。”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江小姐,今日你幫他除掉丞相,來日他一定會殺了你。”

不知是否受到那一聲嘆息的蠱惑,鬼怪們莫名開始大吼大叫,氣焰之囂張,仿佛今日它們並非敗者,竟顯出極致的瘋癲樣貌來。

它們自知在劫難逃,死到臨頭還要嘲諷於她,還要往他身上潑盡臟水。

這些話換來的,是地府眾鬼忍無可忍,對著它們的臭臉來了一頓響亮的耳光。

劈裏啪啦的巴掌聲像除夕夜的爆竹聲般響亮,鬼怪們卻仍是罵罵咧咧,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廢話,越說越起勁,笑得仿佛要再斷氣一次。

“說夠了嗎?”江槿月斜睨了它們一眼,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個嘲諷的笑意,“我不需要從任何人的嘴巴裏了解他,少鹹吃蘿蔔淡操心。”

她擡手示意陶綾趕緊把這些鬼怪帶走,默默看著兩方鬼魂一邊互相謾罵著,一邊消失在了無邊夜色中,只餘他們兩個人靜默不語。

遙望著明月,沈長明輕輕嘆了口氣,這些鬼怪所說的話雖然難聽,倒也不算胡說八道。

他身為皇室中人,又要與權臣相爭,手上又怎能幹幹凈凈?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奢求做個光風霽月之人,如何行事都不過求個問心無愧。

他又想起那一句“朝生暮亡的蜉蝣”。人這一生,本就短短數十年壽數,對於神明而言真的太短了。

她的一生,哪怕是與尋常凡人相比,都太短了。它們仿佛是在舊事重提,讓他不斷記起,她墜入泥潭的根源是他,讓她淪為蜉蝣的罪魁禍首也是他。

思緒徜徉在皎潔的月光裏,迷失於千年的回憶中,他不經意間喃喃低語:“我這樣一個,滿身罪孽的人……”

憑什麽說要護著她,憑什麽與她並肩?

“欸,你還在發什麽呆?”江槿月走到他身邊,難得主動地牽起他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似的催促道,“我們回家吧,我真的好困啊。”

“……好,我們回家。”他定了定神,反手扣緊了她的十指,笑容溫潤一如當年。

這一路再無波折,在原本似是永無止境的長廊中穿行片刻,他們兩個順順利利地走出了相府大門。回眸望向門外的兩只石獅子和高懸的匾額,江槿月饒有興致地對丞相府揮了揮手。

這一場鴻門宴雖是曲終人散了,可他們之間的爭鬥還未終結,只會愈演愈烈。

不知丞相大人發覺自己的鬼怪被一網打盡後,他會被氣成什麽德行。也不知丞相背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又有何目的。

未來的路只會愈發難走,每一步都危機四伏。

難走,倒也並非無路可走。她側耳聽著瑟瑟晚風,望著天空中星河流轉,微微一笑道:“人間很好,有山川和星辰,不該落入這種人手中。”

如今丞相不過把持一國朝政,就造了那麽多殺孽。這樣的人,若把人間收入囊中,那可要血流成河了。

見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連她主動找話題都沒用,江槿月撇了撇嘴,只好又問道:“我不明白,他都這樣造孽了,天界為什麽還是不管?丞相就是再厲害,也打不過神仙吧?”

他終於回了神,語氣淡然地作答:“刀子不落到自己身上,在他們看來都是小打小鬧。在天界俯視眾生時,仙神眼中的凡人如滄海一粟。丞相現在對他們毫無威脅,他們自然不管。”

他說得直白,她也算聽明白了。意思是丞相的所作所為影響不到他們,所以人家懶得管。非要等到哪天生靈塗炭了,他們才會姍姍來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真有一個能撼動三界的魔頭出世,就天界這群懶鬼的辦事效率,只怕是要玩完。

“我總算明白你為什麽不喜歡天界了。”她悶悶不樂地嘟噥了一句,見他轉頭看她,便故作深沈地笑道,“因為星君大人生性溫和善良,一定見不得別人受苦,才不會和他們同流合汙。”

聽出她是在寬慰自己,沈長明忍不住笑了笑,點點頭:“或許吧。踏足塵世後,方知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欲、愛恨情仇。哪怕再渺小,也有想守護的人,更有活下去的權利。”

這種對凡人而言淺顯易懂的道理,在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或許就不那麽好理解了。當神明擁有太強的力量後,難免會有主宰他人生死的快感。

也罷,既然神仙不管凡間的事,只能靠他們兩個凡人多操心了。江槿月長嘆一聲,暗暗琢磨起了這些時日以來發生的事。

她垂著眼眸邊走邊發愁,一會兒想到夢裏那團醜陋的霧氣和眼熟的血海,一會兒又想到那些沒頭沒尾的話。她總覺得,雖說所有人的立場不盡相同,仿佛都格外看重她?

城隍怕她墮入魔道,判官讓她少管閑事,醜霧想與她合力對抗天道,丞相想靠她謀奪人間。沈長明嘛,說的什麽“我只在乎你的選擇”,很顯然,他就是知道些什麽,但不想多言。

一個二個都說話只說一半,到底是跟誰學的?她還沒琢磨出個結果,就察覺到身旁的人驀然站定,她下意識轉頭,正對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我剛剛說了什麽?”

很好,這是偷偷走神被發現了。雖說他看著在笑,這眼神比鬼還嚇人。她猶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呃,你說丞相他、他吧……”

他也不急著戳穿她,只笑瞇瞇地盯著她,準備看看她能編出什麽鬼話來。兩個人僵持不下,半晌,她終於破罐子破摔:“你說得太小聲了,我沒聽清。不如你再說一遍?”

這麽理直氣壯的話讓他忍俊不禁,很快故作嚴肅地正色問:“你的意思是,這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對呀,當然是你的不對。所以你就該再說一遍,不是嗎?”江槿月嘴角揚著笑意,看似嬌俏乖巧,說起話來卻是個蠻不講理的。

“我說,我們走吧。”

他的嗓音如鳴佩環,若輕風細雨。在她楞神的工夫,他無奈地笑了笑,將她攔腰抱起,再不顧她滿臉錯愕,也不多加解釋,大步踏著夜色而去。

這世間有許多事,說到底都是一句來不及。

如今既是覆水難收,那就一起往前走吧,永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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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註: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出自《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其實在兩個人相處過程中,王爺一直是處於比較弱勢的那方【除了他相對主動點】。

一來是在兩個人都是完全體的情況下,他確實顯得特別戰五渣……

二來是他實在、真的、特別愛多想就是了。理由同上,事實證明,實力才是最重要的【bushi】

江槿月:所以我拿的是救贖劇本對嗎?

沈長明:……

調作息成功【提前了半個小時】改了兩次,都忘記點保存,直接裂開qaq

明天繼續努力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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