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雲起在城中找到溫知意時，她正在用那張溫溫柔柔的臉哄騙小孩子。

此人天生就長了一張容易引人信任的臉，真誠起來的模樣連成人都未必扛得住，何況稚子？

一群櫟城百姓家的孩子們正把她圍在中央，她用簡易的道具給他們變了個戲法。

孩子們一片驚呼，臉上都帶著信任和崇拜的神情。

穆雲起站在街邊，帶著笑容旁觀了一會兒，他此前並不知道溫知意會變戲法。看著她嫻熟的模樣，他忍不住開始好奇，當年她闖蕩江湖時，到底都學會了哪些五花八門的東西。

一個小孩子正奶聲奶氣地說著：“等我長大了，也要像你和穆將軍一樣，做大將軍！”

“有志氣，”溫知意笑著摸摸他的頭，“可是我前段時間碰到你娘，她還告訴我你不肯讀書。”

小孩子臉上有幾分扭捏：“反正我以後要做將軍，讀不讀書有什麽關系？”

“是個好問題，”溫知意耐心地給孩子們講道理，“可是，不讀書是做不了大將軍的。”

“我爹娘也這麽說，”小孩子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們真的不是在騙我嗎？”

“當然不是，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但你別看穆將軍是武將，他可是有舉人功名在身的。”

小孩子張大了嘴巴：“穆將軍真厲害呀。”

“是啊，穆將軍能文能武，超級厲害的。做將軍的很多時候都要用智慧解決問題，光有力氣是不夠的呀。”

“那薛將軍你也讀過很多書嗎？”

“當然了，四書五經我倒背如流。”

她哄起小孩子來，臉不紅氣不喘，孩子們被她忽悠地一楞一楞，似乎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穆雲起把她從孩子堆中解救出來，笑著調侃她：“倒背如流？你也不怕那些孩子當場要你背一段。”

溫知意握住他的手，從地上站起來：“對我有點信心啊穆將軍。”

她笑著挑了挑眉，當場給他背了一段書。

穆雲起最初以為她在說胡話，然後驚訝地發現這是禮記中的內容。只不過她是倒著背出來的：“《禮記·王制》？你還真的能倒背如流？”

他整個人都震驚了，穆雲起並不知道溫知意的少年時期究竟是如何度過的。但能把那一手箭術練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自然並非一日之功。且以她對青樓的熟悉程度來看，此人必然曾是青樓常客。穆雲起不知道她是否還有什麽其他的小愛好。但單從他可窺見的這些來看，一心幾用的情況下，她居然還能分出心思來把禮記倒背如流，這實在令他驚詫不已。

震驚二字似乎已經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心情，天才二字似乎也不足以形容溫知意的智慧。

看著他整個人都怔住了的模樣，溫知意笑了起來：“好了，不逗你了，其實我就倒背了這一篇，專門用來嚇唬人的。”

“……”穆雲起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她的惡趣味。

“我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溫知意聳聳肩，“小時候他們不愛讀書，我總得做點什麽鎮住他們。”

原來如此……穆雲起笑著搖搖頭，不再糾結於此，轉而問道：“怎麽和一群小孩子混在一起？”

“今早我去找孫伯學打鐵的時候，碰見了他們，就聊了起來。”

“學打鐵？”穆雲起挑了挑眉，“你的愛好真是堪稱廣泛。”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學得怎麽樣？”

“不怎麽適合我，”溫知意從懷裏掏出一把歪歪扭扭的匕首給他看，“這是成品，看來我在這方面沒什麽天賦。”

穆雲起失笑：“我實在猜不出在有模具的情況下，你是如何將這把可憐的匕首扭曲成這幅模樣的。”

溫知意聳聳肩：“正如我也猜不出，在我這個名師指導下，穆將軍是如何用那些可憐的食材險些毒倒軍中半數將士的。”

“我聽說一對兒相處和諧的夫婦，會聰明地自動忘掉對方身上發生過的糗事。”

“看來我們做不成這種夫婦了。”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沿著櫟城的主街閑適地散步。途中遇到不少百姓和士兵，都親切又崇敬地對著兩人打招呼。

溫知意突然道：“穆將軍，我覺得我們似乎提前步入了老年生活。”

兩人繼續悠然地沿著街往前晃悠著，時不時還與路過的人互相問聲好，看起來確實很像一對兒老年夫婦相攜散步的場景。

這樣溫馨的相處不好嗎？穆雲起想，難道這是溫知意在暗示他生活需要多一點激情？

這委實不是他擅長的領域，穆雲起絞盡腦汁地思考著給生活增添激情的途徑。

要說刺激，這段時間緊張的戰鬥，和對七皇子的追捕，已經足夠刺激了。

至少對他而言足夠了，穆雲起摸了摸下巴看向溫知意，難道對她而言還不夠？

但如果這樣她都嫌不夠刺激的話，那他委實也想不出什麽更刺激的事可做了。

溫知意沒能察覺身邊人這百轉千回的小心思，只覺得他看過來的眼神越發奇怪，正想開口詢問時，又有百姓過來打招呼，還不容拒絕地給他們一人塞了幾只新鮮的水果。

溫知意道了謝，咬了一口手中汁水豐沛的桃子，感嘆道：“唉，自從他們添油加醋地把我射落七皇子那一箭吹噓出去後，我覺得櫟城很多人險些都要把我當神仙崇拜了。”

“這還是櫟城範圍內，已經算是最貼近事實的了，”穆雲起笑道，“等將來看到新出的話本如何描寫時，你就知道櫟城裏這點添油加醋算不了什麽了。”

“那我還真是挺期待新話本的，”溫知意笑了笑，“算算時間，我們大概又要離開櫟城了。”

“是啊，陛下的聖旨應該快到了，”穆雲起看著櫟城之中他已萬分熟悉的一草一木，“不過這一次的離別，對我而言與上一次全然不同。”

“是啊，上一次你離開前，還試圖壓榨我給櫟城訓練更多的弓手，想盡可能多的給這裏留下防備力量，”溫知意道，“而這一次，沒有了北融的威脅，你可以輕輕松松地離開。”

“沒錯，這一次，後方沒有顧慮要擔憂，前方也沒有責任要背負，”穆雲起目光溫柔地看向她，“最重要的是，還有你在我身旁。”

有你在身邊，不管前方等著我的是什麽，我都有勇氣去面對。

溫知意覺得冤枉：“上一次，我明明也提出過陪你回京的，是你自己拒絕了。”

“你不知道當初你提議時，我多想點頭同意，”穆雲起苦笑，“但那時京裏有人誤以為你是我的紅顏知己，我怕你和我同路回京，會有人對你不利。”

他沒說這個「有人」指的具體是誰。但溫知意顯然已經猜到了：“在穆家這種環境裏，你居然能成長為一位正人君子，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被她這般稱讚，穆雲起含笑看著她：“那你覺得，我成長為什麽樣的人，會比較符合預期？”

“冷漠無情，一切以家族利益為重，擋路的人就要鏟除，”溫知意想了想，“還好你不是這樣的人，不然我們大概會成為一對兒怨偶，每日按三餐對彼此實施暴力。”

穆雲起搖了搖頭：“如果我是這樣的人，也許我們連成為怨偶的機會都沒有，溫首輔根本就不會點頭同意我們的婚事。”

“那倒是，”溫知意優雅地啃完了手中的桃子，“所以說，還好你不是這種人。”

這話聽在穆雲起的耳中，仿佛她是在說「還好你不是這樣的人，父親才同意我嫁給了你」，這已經很接近於一句情話了。

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正色道：“還好我的兄長穆離也不是這種人，我相信他可以改變穆家下一代的成長環境。”

“你們穆家就很奇怪，”溫知意再次點評，“我們家就完全沒有刻意培養過家主接班人什麽的，大家各憑本事發展，誰最有出息，誰就被默認為是溫家掌舵人。而掌舵人也只是把控家族大致的方向，並沒有像穆家家主一樣擁有絕對的特權。”

“如果大家都沒出息呢？”穆雲起想起了自己那些幾乎被養廢了的庶弟。

“如果大家都沒出息，那就一同沈淪，”溫知意給他舉例，“大約百年之前，溫家確實有過幾乎無人出仕的一代。因為恰巧那代人對科舉入仕都不感興趣。”

“那這一代人都在做什麽？”穆雲起好奇。

“拒記載，有的行醫，有的經商，有的闖江湖，各行各業都有，溫家一直不怎麽幹涉子女未來的道路。”

穆雲起點了點頭：“這種環境，確實更適合孩童成長。”

他們的預料不錯，又過了幾日，帝王的聖旨便到了櫟城。

聖旨中對邊關一眾將士們都提出了褒獎，大小將領，各有封賞。

聖旨中寫明，命穆雲起親自率兵押送七皇子進京，而俞將軍繼續擔任櫟城主將之職，主理後續撫恤將士等事務。

隨著七皇子被捕，駐守賓城的北融軍自發撤離，賓城再次被大楚囊入疆土。

聖旨中，也提到由俞將軍暫理賓城事務，安撫城中百姓。

主理兩城，算是個挺辛苦的差事，不過自從打敗北融為舊友覆了仇後，俞將軍每天都神清氣爽、精神奕奕，此時接了聖旨後，仍然滿面笑容。

雖然聖旨中沒有提到給穆雲起的賞賜，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待他押送七皇子回京面聖後。無論是金銀珠寶還是加官進爵，這些一樣都少不了他的。

讓眾人心下生疑的是，為何聖旨沒有提到薛溫酒將軍一句？畢竟她在拿下七皇子這一場戰鬥□□不可沒，而穆雲起顯然也不是那種會搶功的卑劣小人，刻意沒有在奏疏中提起她的功勞。

但看薛將軍本人挺淡定，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眾人也就沒有把疑惑問出口，各自散去。

只剩下穆雲起和溫知意兩人時，他才開口道：“聖旨裏沒有提到你，陛下大概是想給你一個自己做決定的機會。”

“是啊，我懂陛下的意思，”溫知意嘆道，“他是讓我自己選擇，我可以用薛將軍的身份隨你們大隊人馬一同回京領賞，向所有人公開薛溫酒就是溫知意這個事實。也可以回歸榮華郡主的身份悄然回京，讓薛溫酒就此成為一個再無人能觸其真容的傳說。”

“你的決定呢？”

“再看吧，”溫知意笑著搖搖頭，“不過，我覺得我的選擇已經不重要了。”

正式出發的那一日，穆雲起再三檢查了七皇子囚車的牢固程度，又派人把囚車嚴密包圍起來後，溫知意縱馬來到他身側。

看著她一身便裝，單人匹馬，明顯是要離開大部隊自己行動的模樣時，穆雲起怔了怔，忍不住開口挽留她。

“別走，和我一起進京，用薛溫酒的身份，去迎接那些你應得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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