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將軍回到了櫟城，加入了守城的行列。

他的傷並未徹底痊愈，但他休息養傷這段時日，腦中始終揮不去舊友謂城守將一家慘死的場面。

三歲幼子的慘叫聲，似乎還縈繞在他耳邊，讓他無法繼續安心休養。

他已等不及上戰場，親自為舊友覆仇。

他這份心意，穆雲起和溫知意兩人也實在無法攔阻。

俞將軍也是有豐富經驗的老將，之前也是一時激憤，才著了北融軍的道，此時有了他的加入，大楚在與北融的交戰中更為順利。

帝王顯然也極為重視邊關情況，軍餉一漲再漲，糧草也撥了一批又一批。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敗仗，北融七皇子似乎已到強弩之末，早已不覆當初連下大楚兩座城池的意氣風發。

大楚的賓城還在北融的手裏，並未被收覆，但櫟城攻不下，北融軍就沒法進入大楚腹地。

但櫟城始終固若金湯，北融軍的糧草和士氣都已不足以支撐他們長時間的進攻，退敗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又一場戰鬥結束，眾將士都疲累地準備休息之際，溫知意鉆進了廚房。

穆雲起也不知她哪裏來的這麽多精力，他跟了過去：“在做什麽？”

溫知意手下動作不停：“以你們今日的英勇表現，理應犒勞一下。”

“可你也上了戰場，你的英勇也不亞於任何人，”穆雲起皺眉，“現在卻還要你親自下廚犒勞我們？”

“我也是沒辦法，”溫知意實話實說，“但凡你們哪個人做的飯能吃……”

“感謝你誠實的諷刺，”穆雲起提議，“我來幫你吧。”

溫知意試圖拒絕：“我該怎麽用委婉的、不傷害你自尊的方式告訴你，你的廚藝爛透了呢？”

“……”你可真委婉。

溫知意看他表情，笑著湊過去給了他一個吻：“快去休息吧，飯好了叫你。”

穆雲起摸了摸臉頰上被她親吻過的位置，傻笑道：“你剛剛幾乎就像個賢惠的夫人。”

溫知意翻了個白眼，沒去計較他這個「幾乎」是什麽意思。

穆雲起在原地踟躇了一會兒，卻沒離開。

“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溫知意好奇。

“你今天，交戰時，從城墻上跳了下去。”穆雲起果然有話想說。

“是啊，”溫知意對他笑了笑，“挺帥的吧？”

穆雲起閉了閉眼，看到她從城墻上墜落那一刻，他的心差點都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不過，好吧，確實挺帥的。當時溫知意一身銀色輕甲，在城墻之上縱身一躍，衣擺蹁躚，仿若神兵天降一般，下墜過程中她一刀斬斷了北融攻城用的攀雲梯的掛繩，激烈交戰中都有人忍不住驚嘆著擡頭去看。

穆雲起無奈地想，待這件事傳頌出去，《女將傳奇》這類話本大概又有新素材可寫了。

看到他的表情，溫知意攤手：“你知道我的輕功，不會有事的，你在擔心什麽？”

攀雲梯上的繩索堅硬，豈是那麽容易斷的？若不是借著下墜之力，她根本沒辦法一刀斷繩索。

穆雲起苦笑：“你一個人守城時，可不會用這般……不穩重的打法。”雖然這般舉動，確實很挫傷敵方士氣，穆雲起眼看著北融那邊負責架雲梯的人幾乎全都傻眼了，瞠目結舌地看了溫知意半晌才恢覆動作。

“不穩重嗎？”溫知意聞言笑了笑，“那是因為有你在啊，有你在我身後，我就敢於冒險。我一個人守城的時候，身為唯一的主將，可容不得我個人炫技。”

穆雲起低頭吻了吻她的發旋：“好吧，我勉強接受這個答案。”

——

“藥膳？”俞將軍看著溫知意擺到桌上的菜式。

“特意給你做的，畢竟你的傷還沒徹底痊愈。”

“薛將軍有心了，”俞將軍笑道，“只是要委屈你們兩個陪我一起吃藥膳了。”

“不委屈。”穆雲起已經開始大快朵頤。

俞將軍給自己盛了碗湯，這才明白穆雲起的「不委屈」是什麽意思，這湯味道鮮美，幾乎嘗不到半分藥味。

也不知溫知意是怎麽做的，他看了她一眼，不愧是京城權貴人家養出來的大小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連藥膳都弄得這般美味。

他一邊用膳，一邊看著對面穆雲起給溫知意盛湯的動作，調笑道：“兩位將軍感情甚篤啊。”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他想，出身般配、門當戶對的夫婦當然並不稀奇。難得的是，這兩人居然有同樣的抱負和理想。

若在那些權貴人家的少爺小姐們中，詢問他們想不想來駐守邊關，也許一百個人裏僅能有一個肯定的回答。

更加難得的是，他們兩人還都有與理想所匹配的決心和能力，讓他們一路走到今日。

出身、理想、能力，他們志趣相投，還有並肩作戰的機會。

多麽難能可貴。

俞將軍看著他們兩個，兩人身上都有那種從真正殘酷的戰場上才能歷練出的氣勢。

兩人氣勢都很強，但並沒有互相碾壓碰撞的感覺，反而相得益彰。

他們能在人山人海中找到彼此，真是上天眷顧。

穆雲起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京城一別，卻不曾想到還有今朝並肩作戰之日，我敬兩位一杯，”俞將軍舉杯，“敬兩位臨危受命，解櫟城於危難之中。”

說起這個話題，對面兩個人神色也正經起來。

“俞將軍言重了。”

一頓晚膳，最終被他們聊成了軍情分析會議。

“七皇子已是強弩之末，近期必有大戰。”

“北融是成是敗，都在此一舉了，這必然是一場艱難的鏖戰，通知下去，讓大家都做好準備吧。”

幾人分析沒錯，未過幾日，櫟城便迎來了一場大戰。

北融大軍兵臨城下，觀其人數，穆雲起猜測，七皇子已經幾乎把北融剩下的兵力都派來了。

是成是敗，在此一舉，孤註一擲。

這確實是一場艱難的鏖戰，北融軍堅持不退，殊死拼殺，大楚軍似乎也知道這是敵手的最後一搏，咬著牙堅持著，勢要把對方徹底打垮。

兩軍從下午打到了夜晚，又從夜晚打到了朝陽初升。

最終七皇子見大勢已去，終於下令撤兵時，兩軍已經交戰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乘勝追擊。”穆雲起下令，他當然知道大楚軍已經疲憊不已，但他決意要把七皇子一舉拿下。不然放虎歸山，任對方休養生息，幾年後，再培養一批士兵重新出來犯大楚邊境嗎？

他轉頭看向溫知意，後者發絲微亂，臉上也濺上了血跡，身上的鎧甲也不覆整潔，只有那雙眼仍然閃爍著光芒。

她對穆雲起點點頭，認同他的決策：“拿下七皇子，徹底贏得這場戰爭。”

兩人騎在馬上對視，身體疲憊，但是精神奕奕。

和北融的多年纏鬥，終於看到了結束的希望，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讓人如何不激動？

等著負責追擊的隊伍集合的短暫時間裏，穆雲起突然開口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溫知意有些驚訝：“我都忘了，虧你還記得。”

這段時間忙成這樣，又在戰場上精神緊繃地度過了一天一夜，經歷了這般艱難的戰鬥後，他居然還惦記著她的生辰。

“這可不是我想象中給你過生辰時的場面。”穆雲起騎在馬上，俯視著戰場上的一片狼藉。附近有一輛攻城用的投石車在燃燒，燒焦的氣味隱隱傳入他的鼻間。

他左邊一丈處是一對兒屍體，一個身著大楚士兵的服飾，另一個則是北融人，兩人以互相纏鬥的姿勢同歸於盡。

穆雲起看著他們，做了個敬禮的手勢。

還有不少大楚兵士正在戰場上穿行，試探著每個倒地的人的鼻息，想看看是否還有可以救回的同袍。

溫知意順著他的視線看著這片殘酷的戰場，搖了搖頭，顯然並不怎麽在意自己的生辰。

穆雲起看她一眼，神色溫柔：“如果不是要打仗，你這會兒應該在京城，在某個裝飾華麗的園子裏，穿著華美的盛裝，帶著昂貴的首飾，被很多人眾星捧月地圍在中間，祝你生辰快樂。”

溫知意縱身下馬，她看到有個倒地的大楚士兵似乎輕微地動了動，便過去試了試他的脈搏。然後喊人過來把他擡回城救治，聞言，她擡頭看了穆雲起一眼：“沒錯，可是那又有什麽意思呢？”

“你有什麽想要的生辰禮嗎？”穆雲起問道。

“認真的嗎？穆將軍，我們剛剛經歷了一場艱難的戰鬥，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正準備對敵軍進行追擊，等著迎接我們的很可能是七皇子的殊死反抗，而你問我有什麽想要的生辰禮，”溫知意挑眉看他，“我真是想不到比這更合適的時機了。”

穆雲起聳聳肩：“說來聽聽嘛。”

“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一張能讓我躺在上面休息的床。”溫知意的願望實誠極了。

“認真點。”

“好吧，”溫知意側了側頭，穆雲起覺得縱然是滿臉血汙的她，做起這些小動作時，仍然可愛極了，“想要你。”

穆雲起笑了起來：“說正經的。”

“這就是正經的，好吧，”溫知意想了想，“我想要天下升平，海晏河清，想要百姓不再遭受戰亂之苦。”

她看著戰場上倒地的那些人，又補充道：“希望大楚的這些兒郎，不需要繼續在戰場上前赴後繼地犧牲。”

穆雲起看著她認真的臉，沈默半晌，執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你的願望，即將由我們共同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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