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

一名小廝正在院子裏掃地，漫不經心地把地面上為數不多的幾片葉子從東掃到西，又從西掃到東。

溫知意看著他掃地的樣子，很有一種當場把他的月錢扣光的沖動：“秦采。”

“溫捕頭！”這位小廝，就是曾被誤認為采花賊的秦采。大概是出於習慣，他在得知她的真正身份後，仍然稱她為溫捕頭，溫知意倒也懶得糾正他。

他看到溫知意，幾步躥到她面前，安慰道：“穆將軍的事我聽說了，請您節哀順變。”

好一個節哀順變，溫知意險些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寡婦。

她翻了個白眼，在內心提醒自己萬萬不要與不學無術之人計較：“有空嗎？我有件事想問你。”

秦采低頭看了看地上零星的幾片葉子，點點頭，顯然他非常有空。

溫知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挑了挑眉：“你聽說過九轉續骨膏嗎？”

九轉，沒錯，又是九轉系列。時下江湖上很多丹藥都跟風起名叫「九轉」某某，仿佛加上這兩個字就步入了神藥的行列。

“你想找這種藥給穆將軍治腿傷。”秦采了然。

“沒錯。”

“聽倒是聽過，”秦采面露難色，“但江湖上奇奇怪怪的藥那麽多，一個個都傳的神乎其神，不過真實功效卻鮮有人知，這點溫捕頭你應該很清楚。就像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什麽號稱起死回生的神藥，最後被神醫谷的人證明它就只是個痔瘡膏。”

“我清楚，但我也實在沒別的辦法了，”溫知意嘆氣，“給穆雲起看過傷的一位太醫提起過，若是他師兄還在世，那穆雲起的腿傷沒準還有得救。他還說這位師兄年輕時嫌宮裏規矩太多，不耐煩做太醫，跑去江湖上行醫，似乎還曾經鼓搗出來一個什麽九轉續骨膏。”

“要這麽說，那還有兩分靠譜。”

溫知意點頭：“你江湖上消息靈通的朋友多，可以幫我打聽打聽嗎？”

秦采似乎有些猶豫。

“價錢隨你開，”溫知意道，“而且，我不追究你來京城的目的。”

秦采幹笑兩聲：“我能有什麽目的？”

溫知意冷笑：“你想讓我相信，江湖上有名的神偷秦采，留在我的府上當小廝，就為了每個月的那點月錢？”

秦采想辯解，但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沒敢用拙劣的借口去挑戰溫知意的智慧：“至少我沒做壞事。”

“我知道，”溫知意點頭，“不然，這會兒我要找你幫忙的話，怕是要去牢裏探監了。”

秦采嘆氣：“溫捕頭，你這個人有時候真的是很討厭。”

溫知意微笑：“但我的銀子總歸是不討厭的，怎麽樣？成交嗎？”

“成交，給我一段時間打探消息，銀子等我回來再說。”秦采瀟灑地把掃帚一扔，轉身就離開了將軍府。

溫知意望了望他的背影，默默地把掃帚撿起來擺好。

然後她好些日子沒能再見到秦采，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哪裏打聽消息了。

好在她對此人還算有兩分了解，知道他雖然不甚靠譜，但總算在金錢交易這方面尚保有幾分職業道德，不至於幹脆就趁機離開，一去不回。

因為這九轉續骨膏著實希望渺茫，溫知意便暫時沒對穆雲起提起。不然先給他點希望，再讓希望破滅，那也太殘酷了些。

隨著來為穆雲起看診過的大夫越來越多，穆雲起整個人也越發消沈。

“停了吧，”溫知意對穆揚提議，“他們的回答千篇一律，這樣下去對他只有折磨，沒有好處。”

穆揚疲倦地點點頭，算是認同了她的建議。

事情至此，他也知道穆雲起的腿怕是治不好了，支撐他不斷延請名醫的，不過是他的不甘心。

穆雲起是穆揚親自培養了那麽多年的接班人，他簡直是完美的下一任家主人選。

穆雲起有嫡子的身份，有習武的天賦。在年幼時，他便在一眾穆家子弟中脫穎而出。

有天賦的人，偏偏還肯努力，在他的堂兄弟哭著喊著想賴掉習武基礎課時，年幼的穆雲起已經在師父的指導下穩穩地紮起了馬步。

他的確沒有讓穆揚失望，一路長成了優秀的少年將軍。

他對櫟城盡心盡責，對家族也很有責任感。

穆揚知道他年少時曾做過武林夢，但憑著他的責任感，他甚至沒對穆揚提起過一句，就自己主動把這份夢想掐滅了。

還有禦旨賜婚的時候，穆雲起再怎麽不情願，還是選擇了接受。因為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自己拒婚，卻讓整個穆家給他收拾善後。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穆雲起還是位謙謙君子，他成為家主後，絕不會搞偏心那一套。穆揚可以放心地把家主之位交給他，而不需要擔心他苛待穆揚那一房的親生子。

之前穆春的事，他處理的方式，也讓穆揚很滿意，太過正直的人往往不太懂得變通，但穆雲起顯然不在其列。

一個人有能力，有責任感，偏偏還是個端方君子。家主之位，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

自穆雲起少年時起，穆揚就再未考慮過其他可能性。

此時，他心下卻難免生出了懊悔之情，自己當初若多培養幾個穆家子弟。作為備選，那麽如今也不會陷入這樣的進退兩難的境地。

也是因為穆雲起表現得太完美，導致穆揚看其他穆家子弟的時候，總是難免要下意識拿他比較，一比下來，穆揚頓時能從這些人身上挑出一籮筐的毛病。

這個不夠聰慧，那個不夠努力，這個不穩重，那個小心思太多，這個拈輕怕重，那個愛推卸責任……

有最完美的人選在，誰會去考慮那些「次一等」的選擇呢？

這樣的評價，對穆家其他子弟而言也許有些殘酷。但穆揚身為家主，不得不從這種角度考慮問題。

正如此時，他就算再痛心，也不得不考慮，用誰來接替穆雲起。

穆揚想到了一個人。

雖然這位備選也不夠完美。

那人看起來能力不錯，但人品還待考察，將來若把穆家交給那個人，他會不會善待穆家其他人，穆揚心裏也沒底。

他並不滿意，但這個人大概就是他唯一的選擇了。

現在重新挑選幼童來培養，未必還來得及，結果也未必會令人滿意。

至少，在穆家適齡的幾位幼童身上，穆揚絲毫看不出當初穆雲起身上的那份潛質。

至少穆揚心中的這位備選，已經有所成就。

遺憾的是，此人對穆家沒有感情。

但善待穆家人，和讓穆這個姓氏走得更遠……

在不能兩者兼得的情況下，穆揚必然要以穆家的整體利益為先。

——

穆雲起已經離開穆府，回禦賜的將軍府居住。

但穆揚的動作自然也瞞不過他，他並不驚訝，從知曉腿傷那一日起，他便考慮到了這樣的後果。

穆揚必然會找人替換掉自己，穆雲起心知肚明。

他心中不是沒有浮現過憤怒和痛苦。但他逼著自己不去管這兩種情緒，先認真地思考了一遍，穆家這一代的子弟裏，究竟誰能接替自己的位置。

他甚至準備在穆揚對自己提起此事時，認真地向穆揚提出自己的考量。

但從著手找人接替穆雲起的那一天開始，穆揚就沒有再出現在穆雲起面前。

穆揚倒也並不是冷酷無情到，覺得穆雲起廢了，就看也不再來看一眼。只是他多少有些逃避的心理，不想去面對侄子知道消息後頹廢痛苦的模樣。

其實他想多了，就算在從小一手帶大自己的叔叔面前，穆雲起都不會流露出絲毫痛苦。他的驕傲，讓他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和傷疤，輕易展露給任何人看。

聽聞穆揚似乎找到了人選的消息，穆雲起獨自坐在床上，望著桌前那一盞燈，他心裏很清楚。自己於穆家而言，已經是一顆棄子了。

曾經對他有幾分敵意，卻又畏懼他的庶弟，之前來看望他時，眼神裏已經不見了敵意和畏懼，而是只剩下同情了。

穆雲起回憶起幼時的事，他自小努力，當然並不是因為他天生就喜歡努力，小孩子嘛，誰不想出去玩呢？誰願意整日待在院子裏讀書習武呢？

但從小，伯父穆揚就告訴他，他是未來的家主，他必須很努力，才能配得上這個位子。

穆揚致力於把他培養成一個完美的家主。

他什麽都要學，騎射劍法要學，排兵布陣要學，他要讀書練字，還要彈琴繪畫。

他逼著自己努力，在同齡人招貓逗狗、流連花叢的時候，他恨不得把一天的時間分成十份來用。

他曾在溫知意面前吐槽過，他說他不知道自己一個武將，學彈琴到底有什麽用？

但那是伯父的要求，君子六藝，他該學的都學了。

他逼著自己成長為一個完美的繼承人。但如今，他所學的一切，他為之付出的全部努力，似乎都是白費了。

穆雲起盯著那一盞油燈，半晌沒有移動過視線，似乎想看看那盞燈究竟何時會油盡燈枯。

太過痛苦的時候，他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該一直沈溺於這些思緒，但他無法控制自己。

是一縷食物的香氣打斷了他對痛苦的沈溺。

他看著溫知意從門口進來，身後有小丫鬟幫她把托盤裏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

穆雲起看著那些菜式，其中有幾道是他曾經最喜歡的。而且這般香氣，他一聞便知，必然是溫知意親手所做。

是她想哄他開心嗎？穆雲起茫然地想，但他不想讓她白費工夫：“大夫不是說我身體還沒恢覆，不能吃這些東西嗎？”

“不是給你的，”溫知意笑著對他解釋，“是我自己吃的。”

說著，在丫鬟幫忙擺好杯盤後，她果真落座，開始用餐。

她用餐的姿勢非常優美，但穆雲起卻沒什麽欣賞的意思。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饑腸轆轆，在得知自己的腿傷以後，他一直提不起胃口，三餐都吃得很少，大多時候還連晚膳都省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產生主動想進食的情緒。但很遺憾，眼前這些食物，他一樣都不能吃。

他不再盯著那盞油燈，而是幽幽地盯著溫知意。

在傷患面前吃大餐，你還有沒有人性？

“我這是喚醒你對生活的熱愛啊穆將軍，”溫知意感受到他幽怨的眼神，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振振有詞地解釋道，“你爭取早點好起來，就可以和我一起用餐了。”

邊說，她還叉起一塊排骨遞到他面前：“看，穆將軍，我是按你最喜歡的吃法做的。”

穆雲起艱難翻了個身，不欲再理會她。

他這會兒身體還虛弱著，腿又不能動，連翻身的動作都做的極為艱難。

但奇妙的是，被她這一插科打諢，他確實沒再沈溺於痛苦之中。而是認真地開始思考等自己身體不再這般虛弱，可以隨意進食後，可以要求廚房做些什麽菜式。

剛剛的排骨必須要有……

想著想著，穆雲起意識到了什麽，他又翻了個身，去看溫知意。

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穆雲起知道她前幾日又回了一趟櫟城，她這般在京城和邊關兩地奔波，不消瘦些才奇怪。

她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平日裏還要處理一堆櫟城的公文。有時穆雲起半夜驚醒，還能看到她在燈下處理公務。

都是因為自己，才讓她這般辛苦……

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兒啊，就算再怎麽沈溺於自己的痛苦中，他也註意到了她的消瘦，他不忍看著她為自己奔忙。

大婚第二天，他看著她的笑顏，曾對自己承諾，要給她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但也許這下半輩子，他能給她的最好的東西，就只剩下一張和離書。

可是她又不肯要……

雖然她不肯要，但穆雲起之前就已經托穆揚幫他準備好了，穆揚當時表情覆雜，欲言又止，似乎想說些什麽勸勸他，卻最終不知該說些什麽。

此時這份和離書就擺在臥房床頭的櫃子裏。

他本來準備先按上自己的指印，等將來某一天，就可以直接把這份按了手印的和離書給她，憑她處置。

但按手印的時候，他猶豫了很久，卻沒能按下去。

還有時間……他只能安慰自己，還有時間，等到她終於想通，準備離開他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按下指印的。

此時，看著她燈光下消瘦了的臉，穆雲起到底忍不住自己的心疼，開口道：“你瘦了。”

“真的嗎？”溫知意臉上笑著看他，“太好了。”

“……”溫知意起身對著銅鏡照了照：“其實我也覺得我的腰更細了，你覺得呢？我瘦了是不是更漂亮了？”

“……”穆雲起艱難地試圖把話題轉回來：“我知道你半夜還要處理公務，這樣實在太辛苦了，不如……”

不如不要在櫟城和京城兩地奔波了，幹脆就留在櫟城吧，這樣會輕松很多。不要再為了我這般勉強你自己了。我已經是一個廢人了，不要在我這裏空耗時光了……連我的伯父都放棄我了，你為什麽還不放棄？

但他還沒能把這層意思表達出來，就見溫知意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你要幫我處理公務？”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等等……我還是個傷患啊朋友！

我剛才在想什麽來著？穆雲起抱著懷裏剛剛被溫知意塞過來的一沓公文，茫然地試圖回憶。

和溫知意的相處中，最美妙的（也可能是最無奈的）一點大概就是，在她面前，他永遠沒法長久地保持任何消極的情緒和負面的想法。

“把燈給我挪過來一盞吧。”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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