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意是個極有親和力的人，從她還是薛溫酒的時候，穆雲起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當年他把她帶入軍中時，單看她那張臉，誤以為穆將軍給自己帶回了一個小情人的軍士可不在少數。

軍營，到底是看實力的地方，絕大部分人並不會因為她那一張漂亮的臉蛋兒，就接納她。

當時穆雲起還擔心過她的處境，擔心她在軍營裏格格不入，結果不過半個月的工夫，她已經和大家迅速打成一片。

那群漢子喝酒賭錢的時候，都不忘叫上她。穆雲起還記得她賭錢很有一手，一群人跟她賭，賭到最後連底褲都差不多輸光了。

她贏了錢，就請大家喝酒。不過她一直挺有分寸，從來沒因為喝酒賭錢耽誤過戰機，穆雲起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在軍中都能混得如魚得水，有這段經歷在前，此時穆雲起休衙回府後，看到原本對新嫂子頗為畏懼的三姑娘穆春，短短幾日的工夫，就已經和溫知意親親密密、談笑風生，他絲毫沒感到驚訝。

溫知意這樣左右逢源的人物，他在朝中其實沒少見，那些人圓滑機變，老於世故，和每個人都能談笑風生。

但溫知意和他們不同的一點是，她的左右逢源有真誠在內，她只有真心想和一個人往來時才會這麽做。

對於討厭的人，她根本不會花心思。她是左右逢源，不是曲意奉承。

就算對方再位高權重，她也不會去刻意討好。

當年穆雲起不知道她的出身，還為她這點小脾氣暗暗擔心過，怕她得罪人。這也是他當時一心想讓她回武林的原因之一，江湖兒女，快意恩仇，不需要那麽多曲意奉承的小心思。

但知道她的出身後，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溫首輔的嫡長女，確實沒有在討厭的人身上花心思的必要，她生來就有這個資本。

兩個女孩互相指點討論繡花的畫面很是溫馨，讓他忍不住駐足。

直到看到溫知意的爪子不知何時撫上了穆春的小臉，說了句什麽，後者羞紅了臉，嬌俏低頭。

溫知意給她撥了撥鬢間碎發，順勢就要把她摟進自己懷裏。

這也未免太順手了些，穆雲起嘴角一

抽，舉步走入內室。

穆春看到他，頗為拘謹地起身行禮：“大哥。”

溫知意卻拉她坐下：“都是一家人，跟他客氣什麽。”

穆雲起腳步頓了頓，雖然溫知意這次沒說錯，穆春和他確實是一家人。但這熟悉的句式讓他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穆春似乎對她隨意的態度有些吃驚，小心地看了看穆雲起的臉色。對這位上過戰場的大哥，她一直很是敬畏。

穆雲起溫和地對她笑了笑，穆春瞪大了眼睛，穆雲起也說不好她是不是更害怕了。

“看，”溫知意把繡蓬遞給他看，“春兒給我改了幾條線，是不是好看多了。”

“是。”穆雲起茫然盯了繡蓬半晌。

“其實你根本看不出有什麽不同吧？”

“是。”穆雲起承認。

穆春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的相處模式，似乎覺得很新奇。

“春兒，”溫知意柔聲道，“你大哥回來了，之前你答應我，可以告訴你大哥那件事的。我們一起向你大哥求助好不好？”

這話說的，讓穆雲起下意識看她一眼，「一起向大哥求助」？她在小女孩面前裝嬌軟倒是順口。若換了她真正的脾氣，這會兒怕是要直接提上刀，對穆春來一句——“用不著你大哥，誰敢欺負你我直接去砍了他！”

穆雲起甩了甩頭，讓腦海中奇怪的畫面散去，轉而專註看向穆春。

“……”穆春仍有些遲疑，溫知意握了握她的手，她才囁嚅著打算開口。

穆雲起鼓勵地對她笑了笑，看過溫家姐弟的相處狀態後，他越發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妹妹對自己如此畏懼。

“家裏要給我說親了。”穆春低頭道。

穆雲起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說過這事，他大婚以後，母親就算再懶怠搭理這些庶子女們，也要開始張羅著給他們訂一門親事了。

“本來訂的是一個書生，”穆春小聲道，“但是後來又要改訂給承平侯做填房，我……我不願意，但是……”

她沒說下去，但穆雲起猜得到她要說什麽，但是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不願意的話，我會去和母親談的。”穆雲起安慰道。

穆春卻咬了咬唇，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不是母親，是父親。”

穆雲起皺了皺眉，母親到底是愛他的，就算再不喜歡這些庶女，只要他開口，總會聽他幾句勸。

但是父親就不一樣了，穆雲起少年時期就認清此人的薄情。

他對自己的正妻沒有感情，對正妻所出的嫡子也並沒有太多感情。穆雲起雖然占了個嫡長子的名，但其實不是他真正的長子。在娶親之前，他就和自己的通房丫頭生下一個庶長子，還是穆揚嫌他太荒唐，將庶長子秘密送走給穆氏旁支抱養了。

穆夫人是嫁過來後才打聽到這事的，當時就惡心地跟他大鬧了一場。

這些年，要不是有穆揚這個長兄壓著，寵妾滅妻這種事他絕對幹得出來。

他對穆雲起這個兒子沒什麽太深的感情，穆雲起記得很清楚，當年是伯父看中了他的天賦，開始著力培養他之後，父親才開始試圖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的。

但漸漸的，隨著他越來越有本事，父親面對他又開始有些別扭。大概是在朝中比兒子還低上一級的事實，讓他感受不到做父親的威嚴。

不止嫡子，他對那些塞滿後院的庶子女們也不怎麽上心。除了一兩個嘴特別甜能討他歡心的庶子外，其餘兒女他都不甚在意。

不然光憑穆夫人一個人，也不至於把穆春養成這般怯懦的模樣。

穆雲起知道，自己若去跟父親商量穆春的婚事，父親定然不會輕易同意，但他仍然安慰道：“別怕，父親那邊我幫你探探情況。”

“謝謝大哥，”穆春擡頭怯怯看他，又看向溫知意，“也謝謝嫂子。”

對於這位新嫂子，她本來也是很畏懼的，卻沒想到，高高在上的小郡主意外地好說話，言笑晏晏的模樣，很快讓她心軟了一軟，把困擾著自己的事和盤托出。

穆雲起道：“以後有什麽事，就來找我。”看穆春瞪大眼睛頗有些驚恐的模樣，他只得又補了一句：“或者找你嫂子。”

穆春離開後，溫知意調侃他：“穆將軍看著這麽親和的人，怎麽家裏的妹妹看到你跟看到暴君似的。”

穆雲起無奈：“你怎麽什麽話都敢說？”暴君這個詞，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反正只有咱們兩個人嘛，又沒其他人聽見，”溫知意笑了笑，“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

穆雲起起身：“等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後，他準時回轉：“事情解決了。”

溫知意訝然看他：“厲害了，還好你離開之前沒說，給我倒一杯熱酒，酒且斟下，某去便來。不然豈不是更妙？”

穆雲起本來心情十分糟糕，這會兒卻被她逗笑了。

“來來來，給穆將軍倒酒，請將軍講講事情解決的經過。”

穆雲起剛剛離開房間後，先去了母親那裏，問起這事，母親面露嘲諷：“這些庶女我是不喜歡，但也比不過你父親狠心，把人往火坑裏推啊。”

“火坑？承平侯府到底是什麽情況？”

“這些腌臜事，我不想說出來汙了你的耳朵，你只需要知道，承平侯府絕不是個好去處就是了，”母親道，“你想啊，承平侯無子，以他的地位，就算是填房，也該一群人搶著嫁，嫁過去生個嫡子，便是將來的世子。為何那麽多人家都不肯，最後要把主意打到了穆府庶女的頭上？”

穆雲起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剛剛沒有直接問穆春為何不願意。

“你父親才是真正涼薄，當年穆春的姨娘當年是青樓最有名的清倌，他花了不少心思，才把人贖回來。她剛進府時多受寵啊，過了幾年新人換舊人，你父親立刻把人忘在腦後。如今想起她來，卻是要拿她的女兒填火坑。”

穆春雖然怯懦膽小，但卻繼承了她親生姨娘的美貌。

“父親知道承平侯府的情況嗎？他為何……”

“他知道，但他要討好承平侯嘛，”母親看著自己新染的指甲，漫不經心道，“反正他後院那麽多庶女，沒了這個還有下一個，夠他討好不少人的了。只不過那些都是白費功夫而已，他出身那麽好。若是有出息，早就該出頭了，哪裏會混到今天這個份上？”

溫知意托腮聽著，神色也凝重起來：“然後呢？”

“我去找父親商量此事，他不同意，”穆雲起淡然道，“還罵我是個逆子，說兒女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需要我這個做兄長的插手。”

“那你是如何解決的？”

“我說，你可以不聽我的建議，但我會全力阻攔你。你覺得，在穆家，我們兩個誰擁有更多的權力？你覺得，穆家未來的主事人，是我還是你？”

“你在威脅他。”

“沒錯。”穆雲起就是在威脅父親，他的意思很明白，我會全力攔你。但就算這一次我沒攔住你，等我將來掌控穆家，我會因為這事報覆你。

剛剛在父親面前，他憑著一腔怒意，將話說得很絕。

此時在溫知意面前，他卻有些猶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冷酷，那是我的生身父親……”

“不，”溫知意嘆了口氣，“我覺得你會成為穆家合格的家主。”

責任使人成長，從一道賜婚聖旨將他召回京城那一刻起，溫知意就見證了他的成長。

從抗拒回京，抗拒回穆家，被迫接受賜婚。到如今主動想拿下家主之位，想用家主之位去威脅和節制他的父親。

“你會成為一名合格的家主，也許當你接掌穆家後，穆家子弟再不需要因為利益而聯姻，”溫知意道，“不管是庶女，還是……嫡子。”

穆雲起沈默，溫知意顯然已經明了他的想法，他看向她，嘆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很欽佩你的責任感，”溫知意道，“但是作為朋友，比起看到你擔起責任的樣子，其實我更想看到你開心。”

穆雲起怔了怔：“還好，有你在身邊。”

有你在身邊，讓我的人生中充斥的不僅僅是責任。不僅僅是需要背負的那些沈重的東西。

是你帶來光亮，是你讓我在壓抑的穆家也能歡笑，是你，讓我對命運始終心懷感激。

但他沒有說出這些，這幾句話，不管對他還是對溫知意來說，似乎都過於矯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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