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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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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醫生終於同意怛梨可以每天下床散一小會兒步了, 宗恕便為她找來了一臺輪椅,本意是想散步時她走累了時可以隨時坐下休息,但怛梨卻對坐輪椅這件事十分抗拒,叫他將輪椅送去給那些無法獨立行走、真正需要的病人。

宗恕拗不過, 便每日都親自攙扶她, 一步一步慢慢地並肩在醫院的花園中散步。

這是一座由洋人出資修建的醫院, 花園內種植著鮮花和觀賞林木,有小噴泉,有洋人的神像,還有中式的假山。醫院接待的大多都是租界區的富人, 並不喧鬧擁擠,一派歲月靜好的假象,只有在走廊中偶然撞見那些四肢缺損、痛苦躺在擔架上的前線軍官時,才會令人忽然意識到, 原來死亡離每個人都那麽接近。

一陣風過, 頭頂的玉蘭花簌簌地飄落了幾朵, 剛好有一朵落在了怛梨的膝頭,她拾起花湊在鼻端低頭嗅了嗅。

宗恕正坐在旁邊給她削蘋果,像哄小孩子一樣, 用小刀將蘋果削了皮、雕成花朵形狀,再切成一瓣瓣, 然後才遞與她吃。怛梨將蘋果掰成幾小塊, 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餵枝頭的雀鳥。

“你說,醫生為我做手術取子彈時, 有沒有發現我的身體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怛梨望著一只正在桌上歡快啄食著蘋果的麻雀,忽然喃喃自語道:“如果當時我是清醒的就好了, 那樣的話,我就能親眼看一看。”

宗恕手中的小刀停滯了瞬:“說什麽傻話,你要是真的想看,不如剖開了看我的。”

怛梨轉過頭看著他:“我不想呆在這裏了,我要回去。”

“不行。”宗恕皺眉斷然否決,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對她講話的語氣有些強硬,於是立刻又放低了姿態軟聲哄道:“就再多住一周,一周後,如果醫生說你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覆了,我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怛梨未吭聲,只重新轉過頭去,始終沈默地看著那只麻雀在石桌上啄食蘋果。

一周後,怛梨出院那日,宗恕不舍得她多走路,從病床一路抱到車上,又從車上一路抱回別墅二樓的房間,她全程連鞋子都不曾沾一下地。

他們前腳剛走,醫院的小護士們便滿眼艷羨地湊在一起私下議論,這輩子若是實在嫁不到一個好男人,能像怛梨這樣有個溫柔體貼又英俊多金的年輕小叔,也算是神明眷顧了。

宗恕去房間找她時,剛好迎面撞見傭人捧著怛梨換下的衣服照吩咐拿去丟了,見宗恕要往裏走,下意識提醒道,“先生,夫人正在裏面換衣服呢。”

宗恕稍稍點了下頭,沒言語,徑直推門走進去,隨手反鎖上了房門。

怛梨回來後第一件事想做的事便是去浴室放水洗澡,祛除掉身上的化學藥劑和消毒水的氣味。住在醫院時,只要她人是清醒的,就恨不得能一直待在花園裏,每每在病房裏聞久了那些藥水的味道便總止不住的頭痛。

浴室裏的水聲掩蓋了門口的動靜,怛梨剛換上一件亞麻質地的睡裙,一轉身,才看見宗恕正遠遠站著。

“還有事?”

怛梨正要彎腰去提地上的銅壺,宗恕搶先一步走過去,將銅壺中將剛燒好的滾水倒入浴缸中,不許她提重物。

一瞬間,浴室內蒸汽彌漫,視線朦朧,撲得人眼瞼和臉上都是熱烘烘的潮霧。

“你胸口現在還不能沾水,我幫你。”

說著,宗恕“唰”一聲合上了浴室的百葉窗,關了燈,然後站在她面前解下脖子上的領帶,蒙住了眼睛。

怛梨靜靜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她因沐浴時被他偷看了一眼而趕他走。手術後她沈睡昏迷的那兩日,宗恕日夜守在床邊,親自為她擦拭身體,想必自己身上已經沒有哪一處是他沒看過觸碰過的了。

她醒來後,宗恕知她不願與他赤.裸相見,專門聘請了一名護士照料她的起居。但怛梨沒告訴他的是,如果一定要有這麽一個人,其實她寧願這般貼身觸碰自己身體的人是他,而非一個陌生人。固然男女有別,但他卻是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男女大防,遠不如她心中潛意識對其他“人”的防備。

她覺得好笑只是因為忽然意識到,在山下的世界,自己試圖堅守的事,一件都守不住,想要做的事,也一件都做不成。

只要時間夠久,一切都將坍塌。

“從前你在狼爪下救過我一命,這一槍就當我還你的。”

怛梨握著他伸過來的小臂赤足踏入浴缸,水不深,剛到腹部。

“你我之間說什麽還不還的,真要這麽說,那我這具身體都是欠你的。”

宗恕眼睛上系著領帶,摸索了一會兒才尋到銅花灑,往裏面添了水,可尋到她身邊,手卻不敢四處亂摸了。

“你幫幫我,好不好?”

怛梨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頭發上,然後將頭靠在浴缸邊,安靜不動。

溫熱的水流透過宗恕的指縫浸潤了她的每一縷發絲,很舒服,怛梨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等她再次醒來時,窗外竟然天都已黑透了,自己正躺在臥室紗帳下的大床上,身上已換上了一件新的睡裙,頭發也是幹爽的。

自打從醫院回來後,怛梨就變得越來越嗜睡,每每吃過止痛藥,每天清醒的時間加起來總共也不超過四五個小時。

宗恕堅信這是手術的後遺癥,於是高薪聘請了一位私人住家營養師,專門來為她調養身體。

營養師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姓顧,曾就讀於港城一流大學的醫學系,戰後不幸家道中落,於是只得提前輟學回內地務工。

怛梨每天難得清醒的幾個小時,除了吃飯洗漱,大半時間都被宗恕占去了,偶爾宗恕不得已必須要出去辦事時,顧小姐才有機會跑來和怛梨聊一會兒天。

怛梨見她年紀尚輕,性格又外放活潑,每天呆在這麽個大房子裏也沒什麽人能陪她說說話,大約也是悶壞了。於是每次顧小姐來找怛梨聊天時,怛梨多少都會陪她聊幾句。

話題起初大多是顧小姐在港城讀書時的一切趣事和見聞,後來有次聊天時,顧小姐無意間提起自己的故鄉祖籍恰好是在弱水湖附近一帶。怛梨有些意外,再看向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時,心中下意識多了幾分親近。

這日,宗恕出去辦事,怛梨正捧著一本古籍在院子裏的海棠樹下看書,顧小姐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怛梨見她一臉驚慌失措的神色,不禁從椅背上直起身問,“發生什麽事了?”

“夫人,地下室裏......地下室裏好像有個人,我聽到他的呻.吟聲了!”顧小姐蹲在她身側,緊緊抓著椅子扶手,滿眼驚恐。

怛梨稍稍楞了下,旋即平靜垂眸看著顧小姐淡淡道:“你聽錯了,這房子沒有地下室。你也很久都沒回過回家了,這兩天便放個假,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等看著人走遠了,怛梨合上書,支開家裏的傭人,然後到宗恕房間裏取了鑰匙。

地下室的人果然是那日在電影院二樓開槍襲擊她的那名陌生男子,怛梨見到他時,男子已受盡了百般折磨、幾乎不成人形。

是宗恕的手段。

那男人聽見響動,躺在地上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在看到怛梨的瞬間仿佛找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痛苦掙紮著向她哀求。

“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那哀求的語氣,仿佛料定了如她這般外表柔弱的女子見此慘狀必定會對他心軟憐憫,即便他差一點便成為殺害她的兇手。

“我放了你,你就會去殺他。”

怛梨垂眸看著地上血淋淋一團的男人,眼睛裏沒有一絲情緒。

“不,和我沒關系,是那些外國人叫我去殺宗恕,不是我要殺他的,我發誓!”

“你傷成這樣,已經活不成了。”

怛梨淡淡說著,背在身後的右手“嗒”的一聲輕響,給左輪上了膛。地上的男人瞪大眼睛看著她,瞳孔因恐懼而瞬間失焦渙散。

“放心,這一槍,我必定射準,不會令你太痛苦。”

說完,她向後退了兩步,一槍擊穿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連一聲哀嚎都未來得及發出便趴在地上不動了,怛梨佇立在原地,看著他男人咽喉處那枚圓形的燒焦的彈.孔,又擡起右手,垂眸看向仍冒著一縷白煙的□□.口。

身後忽然響起一串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腳步聲。

怛梨轉過身,看著站在背後的“顧小姐”,對方沖她笑了笑,神情仿佛忽然間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幾百年前我曾見過你,我知道你們的秘密。”

女人一步步向怛梨慢慢靠近,盯著她的雙眼中盛滿了祈禱般的渴求,仿佛瀕死的人在沙漠中終於即將抵達遙遠的綠洲。

“怛梨,你感到痛苦嗎?把你的身體交給我,我來替你承受。我知道死亡很難面對,但把身體交給我,從此你就自由了。”

痛苦。

是指肉.體上的痛苦嗎?

怛梨下意識擡起左手置於自己差一點被子.彈穿透的心臟上。

“你很清楚,我說的不僅僅是那裏的痛苦。”

顧小姐看著她的眼睛,眼神充滿誘惑,攝人心魄。

“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宗恕。你愛他?”

死亡有什麽難以面對的。

比死亡更加無邊無際的黑暗,是哀莫大於心死,或許早在某個月光寧靜落在林間的夜晚,她就已經死了,之後活著的日子不過是在等待,等一個輪回因果。

但“心死”是種什麽感受,大概並不會有太多人能夠理解,就像外人永遠無法理解她與宗恕之間的感情。

瘋狂而扭曲,熾烈而冰冷,聖潔而墮落的感情。

“我不愛他。”怛梨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柄左輪冰涼的槍身:“但我可以為了他一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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