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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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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在兒時,便救過他性命。可他每次都將她忘了。◎

翌日, 風和日麗,天光大盛。

京城西郊一處戲樓內,戲臺上好戲早已登場, 鏗鏗鏘鏘鬧個不停,戲臺下卻獨獨唯有兩位看官, 一打聽才知道,原是整座戲樓都被其中一位公子包了場子, 出手闊綽,令人咋舌。

萬圓樓內紅柱高臺, 燈火懸明。

江桐與秋亭坐在紅木茶幾兩側,觀戲賞茗。

兩人皆著錦袍,系玉帶,青絲高束, 一派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只是其中一位的眉眼風流蘊藉, 較之另一位,要奪目璀璨得多, 就這麽端坐著,便將另一人的風頭完完全全壓了下去,勝一大籌。

毋庸置疑, 江桐其人, 不管何時何地,都是眾人間脫穎而出的那個,哪怕狀元郎秋亭已是品貌上等人物,在他面前, 亦會相形見絀。

秋亭時不時舉起茶盅輕抿一口, 悄悄打量身旁人的神態, 只見江桐側顏線條冷硬, 如冰似雪,便悄悄咽下了已至嘴邊的話。

他雖不言語,但冥冥中總覺得,江桐今日所為,定是大有深意。

如此大動幹戈地包場子,與江桐的本性相去甚遠。

雖是請他赴約,但極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這麽滿腹心事地捱了半日。

直到等來了那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物。

他終於了悟了江桐今日的目的。

他包了場子,是在等聖人駕臨。

可他是如何未蔔先知的,秋亭不得而知。他只覺得,今日自己便像是根榆木,被人用了一遭。

明和帝一身常服,身後跟著數名同樣微服的太監,威儀萬千地走進來。

江桐和秋亭齊齊從座上起身,展袖抱拳,恭敬地朝明和帝深躬下去,行了個全禮。

“陛下千秋萬福。”

明和帝見兩人恭敬有禮,牽了牽嘴角和善道:“既然都在外頭了,就甭拘這些禮了。”

“謝陛下。”

兩人依言直起身。

明和帝環視了一圈空蕩蕩的戲樓,目光微動,情緒莫名地道了聲。

“江探花看來是早預料到朕會來啊。”

明和帝話音落下,秋亭和在場人俱是一楞。

江桐長眸低垂,半晌未作答。

氣氛微微有些凝滯。

臺上的戲伶聽不清他們此處的動靜,還在繼續高唱著,場上回蕩著裊裊繞梁的餘音。

“草民鬥膽,可否請陛下移步後臺。”

寂闃半刻後,江桐輕輕開口,話音雖不甚響,卻字字清晰。

明和帝的目光微微一凝。

戲臺上正在演著《千裏走單騎》,正是關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橋段。

明和帝心神微動,道:“探花郎喜歡聽武戲?”

江桐沈靜頷首。

明和帝輕動唇角,“倒是與朕興趣頗投。”

說罷,他轉身,徑步朝後臺方向走去。

並對眾人撂下話道:“走,去後臺”

戲樓後臺,雖有隔板擋著,依稀猶可聽見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詞。

燈火昏黃,銅鏡反著混沌的光澤。

明和帝屏退眾人,只留江桐與他面對面而立。

“你知曉朕今日會來?”

明和帝面不改色,出聲發問。

江桐立得直,背脊挺得如一棵凜冽不屈的松。直言不諱道:

“是,草民包下場子,就是為了公侯聖駕。”

明和帝微微一楞,像是沒料到他會如此耿直,唇角抿了抿,覆又道:“既如此,你有什麽話要與朕說的?”

隔板那頭連著戲臺。

此刻臺上正演著激烈的打戲,傳來乒乒乓乓的擊鼓樂鳴之聲。

江桐不卑不亢,撩起袍裾,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草民以文心發願。”

他仰目,清冽的眸直視帝王,幹凈得不然半點塵埃。

“願作陛下馬前卒。”

“肝腦塗地,鞠躬盡瘁。”

他言辭鑿鑿,一字一頓,句句刻骨,清晰傳入明和帝的耳中。

明和帝被他此舉所觸動,昏黃燭火映在他略顯渾濁的瞳孔中,蓄滿了沈肅。

他輕問:“此言何意?”

江桐跪在地上,用朗朗明澈的嗓音道:

“當日陛下欽點予為探花,予便知曉,陛下是知人善任、用人如察的明君。”

“陛下想用予,然則不會這麽多日派人潛伏在欲周身了。”

被戳破心事,明和帝因他的話而牽動了一下嘴角。

卻聽江桐繼而不舍道:

“如今朝堂涇渭分明,黨派成林,同陛下一氣連枝的清流黨與高相的舊黨勢如水火,明爭暗鬥,已不是什麽新鮮事,整個朝局早是汙濁不堪。”

“予知曉,陛眼口不宣,心中實早有激濁揚清、重整朝綱的宏願,否則,此番恩科,陛下亦不會重視如斯,予亦曉得,眼下正是陛下尋覓人才的用人之際。”

“故予,特來毛遂自薦。”

江桐一字一句清晰說著,明和帝的神情變了又變。

但最後卻化作了躊躇,目光閃爍不定。

“你雖言之鑿鑿,可朕究竟不是輕信隨意之人,你如何讓朕信你?”

他眼睫微動,旁敲側擊道:“朕可是聽得,昨日你去了高尚書府上作客。”

雖是輕描淡寫的話,可江桐知曉,帝王是有意如此,想讓自己給出可信任的態度。

江桐胸中早有丘壑,他不緊不慢道:

“若非如此,予何來有幸,今日能得私下面見天顏?”

明和帝一楞,目光中緩緩生出讚許。

江桐又道:“二來,此便是予之大計了。”

明和帝不由認真看向他。

江桐不疾不徐,將滿腔抱負傾吐。

“如今高相在朝中權手遮天,樹大根深,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非輕易所能撼動,須有人深入其中方可動其根本。”

“予深知此路艱險,但澄清玉宇之志不摧,若能以己之身換取朝局清明,予百死不悔,他日史書工筆,若僥得留名,便是予之大幸。”

“臣此舉皆為大義,永不滅心志,至於能否置之死地而後生,便全看予之造化,陛下亦無須有顧慮,此皆臣心甘情願耳。”

他雙手作揖,展袖大拜下去,以首深深貼地。

“願陛下,成全予之心志。”

江桐一番陳詞,引得明和帝大為觸動,他眸光閃爍,掩飾不住的激動,整個人像是被振奮了心志,容光煥發起來。

他趕緊走上前,伸出雙手將跪在地上的江桐扶起,不住地道:“江愛卿,朕有你,乃人生大幸,大澧有你,乃國之大幸,你放心,往後你想做什麽便去做,朕定會盡己所能,為你鋪路。”

明和帝攙他的一雙手近乎顫抖,口中反覆說著承諾之言,心中波瀾萬頃,他沒看錯人,江桐此人,的的確確是上天對他的恩賜。

願以死明鑒,以證大道。

這普天下,能有幾人?

他對江桐,自當是再沒有半點猜疑了。

戲樓之上,喧聲猶未絕。

明和帝與江桐又敘了一會兒話,便轉出了後臺,去外頭聽戲了。

臨別,明和帝詢問江桐有何所需,直言往後此處戲樓便當是君臣約見之地,有任何所需,他定會不遺餘力替他辦成。

江桐想了想,突然念起一樁心事,便直言道:“臣如今在京城還未有落腳之地,願陛下賜下宅邸。”

明和帝微微一楞,思索片刻也覺有理,便頷首道:“此事好辦,你看好了哪一處,便與徐吳說,讓他替你置辦下來便是。”

“好。”

江桐應下,看了眼徐吳。

徐吳跟在明和帝身後,用熱絡的目光瞧著他,笑得諂媚。

“往後江探花有任何事,都可與老奴說,老奴定當竭盡全力。”

明和帝看著這一幕,龍顏大悅,與江桐道了聲別,帶著幾人離了戲樓。

待明和帝離去。

被隔絕在外的秋亭這才能走近江桐,問他今日的緣故。

“江兄,今日之事,你是有意為之?陛下與你在後臺,到底說了些什麽?”

江桐微微抿唇,面上看不出神色,顧左言右道:“前些日子,我不是同你說到買宅子的事,我記得秋兄曾言。那宅子雖已無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求陛下準是沒錯的。”

秋亭驚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喃喃:

“所以……就為了此事,你特意把陛下請來了?”

他不由感嘆,江桐當真是本事通天,能把陛下都請出宮來。

“是。”

江桐不置可否地頷首,此刻,他若是將秋亭拉進來,便是害了他,對秋亭有千害無一利。

秋亭光風霽月,是他如今在京中屈指可數的友人,他絕不能害他。

就這樣,在秋亭的瞠目結舌中。

江桐言有事,與他匆匆道了別,離開了戲園。

戲園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霏霏淫雨。

江桐坐著馬車,並未回到原本的住處,而是來了衛府前的長街。

長街上人來人往,他讓車夫將車停在街道另一側,撩開車簾打量著車窗外的情形。

企盼能瞧見心中所念之人。

街上車水馬龍,一輛馬車陡然停駐此處,倒也無甚稀奇。

來往的人影憧憧。

衛府門前徐徐駛來一輛精致典雅的馬車,馬車上,先是下來了一個男子,錦衣華服,氣度斐然,他回轉身,動作輕柔地去攙扶那後下的女子,面上的溫色宛如暖玉。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衛燕。

她輕提裙擺,借著李玥的手,下了馬車。

今日去鋪子裏正好偶遇了李玥,剛好回來的時下起了雨,李玥非要送她,衛燕推脫不過,這才讓他相送。

此刻她立在檐下,青絲和眼睫上皆沾染了不少晶瑩的水滴,愈發襯得面容似水,嬌俏動人。

她笑著同李玥道別。

隔著水霧,江桐看到,衛燕眉眼彎彎,淺笑苒苒,美得嫣然似畫。

李玥坐上馬車,離開了衛府門前。

衛燕亦轉身,朝府門中走去。

倩影蹁躚,裙裾飛揚,步態裊娜。

卻全然不是他送的那件月羅裙。

想想也是,她定然是猜到了,所以不肯穿他相送的衣裙。

他捏在車窗上的手指從方才看見李玥攙扶她下車時,便已近乎泛白,渾身躁郁的血液讓他難以喘息,他心如刀絞,很想沖下車去攔住她,親口問一問她。

她對他,到底可還有半分情意?

可他終究是沒有這個底氣的。

他怕聽到衛燕說出他沒法接受的結果。

若是那般,便如剜心,一點點,讓他在她面前,失去最後一寸尊嚴。

他眼下喉頭幾欲翻湧而起的腥甜。

對著車夫道:“喬叔,回去吧,今日吾要搬遷新宅。”

喬叔楞了楞,搬遷新宅照慣例都是要先遣人觀風水、看時辰。江桐卻好似全不忌諱,說搬便要搬。

他邊趕起車邊道:“公子,可新宅還未定,還有入宅的各種事宜……”

江桐的口吻卻是毋庸置疑的堅定。

“新宅我今日已經同陛下言明,陛下願予恩賜,便是衛侯府後巷處的那處荒院,你今晚便帶人搬過去。”

喬叔愕然,但江桐的心志素來堅定,決定的事外人動搖不了分毫,便只好順從應下。

“是,屬下今日便命人去辦。”

是夜,月涼如水。

整個荒院內卻燈火如晝。

喬叔尋買來的大小仆役,在四處灑掃收拾,將院子整頓出來。

阿秋亦忙得腳不沾地,誰讓他們的探花郎公子想一出是一出,非要連夜搬遷別居呢。

且這荒院廢棄太久,茅草叢生,且夜風陰冷,呼雜聲聲,吹得燈籠飛轉,光影錯亂。

這麽連夜搬來,實在是令人膽寒。

可盡管如此。

他們這位公子卻好似半點也不害怕似的。

不僅離了眾人獨去後院,還半日都不見出來。

想入非非的,還會以為自家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什麽妖物,或是被什麽精怪吞吃了。

他並不知曉。

江桐此刻,正在睹物思人。

立在後院的閣樓之上,可望見一巷之隔的衛府。

漫天星鬥灑下星輝,江桐的側顏籠在湛藍的光暈中,帶著半明半昧的朦朧。

他瞧見了衛府的一些景象。

那些聳峙的亭臺樓閣,隱匿在黑漆漆的天幕下,宛如平地而起、渾然天成。

故歲他寄住在衛府時,也曾有過與她同吃同住同進學的時光。

那些衛家的族親大都看不起他,同上族學,或是因他出穎,甚至面上背裏地欺辱於他。

唯有她,沒有瞧不起他。

可他卻因為她是那些人的親屬,在心中將她一並敵視。

江桐思及此,心中內疚頓生,一波又一波,難以平息。

他踱步下樓,來到荒院一處小池。

池水連通著院外的暗河,水很深。

他立在池邊,若有所思。

年少時,他就是被一行人引至此處,然後推入了水中,險些淹死。

那時他不知人心險惡,亦不知那些人小小年紀,便有置他於死地的歹毒心腸。

他們知道此處是荒院,所以就算他呼喊掙紮,亦不會有人來救。

他們一個個作壁上觀。

看他沈溺水中。

有的甚至在岸邊撫掌叫好,觀賞好戲。

當那些醜惡嘴臉在他面前漸漸扭曲,當他的意識消散模糊時。

他覺得自己定然是逃不過去了。

可他記得後來是一雙手拖住了他,將他帶出了黑暗的深淵。

使他得以重見天日。

那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他從始至終,都沒尋出那人是誰。

江桐回憶著往昔,不知不覺在池岸邊行了整圈。

夜色下,一只閃閃發光的銀蝶簪子,躍入他的眼簾。

他彎下身子拾起來,把在手中細細端詳了一陣。

那銀簪,因為年歲已久,早已殘破老舊,銅跡斑斑。

可他還是認出來了。

那是衛燕年少時佩戴過的。

許是因為鐘愛,她常日佩戴那蝴蝶簪子,每每行走躍動時,那簪子上的蝴蝶都會在她一動一舉間翩然欲飛。

他印象極深,故而絕不會認錯。

那這只簪子是如何會遺留在此地的?

這個荒院,衛燕也來過?

她素來膽小,如何會敢來此處?

這只她心愛的簪子,又如何會遺落在此?

當所有的回憶湧上心頭。

當那些模模糊糊的畫面突然變得清晰,像是破碎的片段重新編織在一起。

讓他的神思漸漸變得明澈。

與此同時,那救他之人的面容也漸漸拼湊在眼前。

變成了完整的畫面。

迷蒙之際,將他奮力拖上岸的,不是別人,是年少時的衛燕。

所以他人生之中,唯兩次落水,將他從水底救起來,將他從絕望黑暗帶入光明世界的。

都是衛燕。

仿佛記憶交疊。

他心尖猛然一絞。

驀然攥緊了手中的銀簪。

嗤——

那簪子鋒利處瞬間劃破掌心,深深刺入皮肉,淋漓的鮮血湧現出來,滴滴答答墜落在了雜草之上。

江桐定在了原地,卻是絲毫未覺。

心中像是有有一把鈍刀在來來去去割他的心臟,一遍又一遍。

讓他痛不欲生。

腦中反反覆覆湧現一個聲音。

原來,不僅是斷崖那次。

她在兒時,便救過他性命。

可他卻兩次,都將她忘了。

可此刻大徹大悟又有何用,命運早與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江桐眼眶通紅,裏頭蓄滿的華澤落下來,順著面頰,低落在草叢間,隱匿不見。

他渾身再沒了一絲氣力,就這麽跌到在草地上,難抑的悲鳴。

他從前對她的怨懟、對她的厭棄,對她的冰冷……

他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個笑話。

江桐笑著笑著,便淚流不止起來。

那只銀簪刻入他的掌心,變成了永恒的痛楚。

作者有話說:

下章男主會拿著簪子與女主見面,最近我要加快進度,預計30萬字完結。感謝在2023-03-22 23:28:29~2023-04-09 16:33: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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