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山崖並不算高。

墜入水中沒有給夏天造成任何傷害， 但落入深夜的海洋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壓力變換的沖擊、冰冷刺骨的海水，讓夏天暈眩了幾秒。當她意識恢覆時，只覺得窒息與戰栗同時襲擊了自己的大腦。

中世紀的長裙浸透了水， 變得極其沈重， 帶著夏天不住向下墜落。

她合攏雙眼。

深水區域對女巫並不算危險， 只是在入水的瞬間，夏天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迅速靠近。

這是“祂”的領域。

滿天星光無法註入海底，幽暗深邃的水中， 夏天的裙擺與長發隨著海波飄搖，她無聲地揚起笑容。

然後， 優雅流暢的魚尾從後方卷住了她的小腿。

她甚至沒有睜開雙眼， 憑借本能， 待到來客繞到其面前時便環住了對方的脖頸。滑膩冰冷的鱗片觸感透過她的肌膚傳遞過來，無數細密如發絲的觸須與夏天的黑發緊密糾纏。

而這一次， 夏天聽見了“祂”。

現在的夏天是一名女巫，自然能聽得到不屬於人類聽覺範疇的聲音。

美麗的海之歌， 就在她的耳畔回蕩震顫。

如鯨鳴般悠揚， 如海豚般快樂， 婉轉莊嚴的歌謠自海神的喉嚨間向這瑰麗廣博的水中世界擴散。任何文明物種的言語都無法形容其旋律的美妙與帶來的震撼， 夏天微微睜開眼，只覺得不屬於海水的溫熱隨著眼眶灑落。

淚水落下，不是因為悲傷， 而是因為喜悅。

是生物對海洋的懷念，是回歸真正故鄉、聆聽自身起源的共鳴。

海神環抱著夏天的腰肢朝著海面游過去。

他將她托出水面。

夏天只覺得周身一輕， 而後她便被海神送到了海岸的礁石之上。他發出了近乎笑聲的喜悅鳴啼，夏天剛剛擦去臉上的淚水與海水，水中的生物就迫不及待地捧起她的臉頰， 吻了上來。

唇瓣摩挲帶來微微的涼意，但夏天卻是本能地放松下來。

待到他拉開距離，夏天才擡眼。

夜空繁星點點，熹微光芒落在他淺藍的鱗片上，被撞碎成如珍珠般閃閃發光的碎片。浩瀚的水面波光粼粼，照亮了半身浮在夏天眼前的人魚。

在這個世界，他更趨於“怪物”而非人。更多的細密鱗片覆蓋住英俊五官，如發絲般柔軟的觸須更長更有存在感，在空氣中飛揚、迸射出絢爛的色彩。

可他依舊是美的。

是屬於自然的美，帶著神性的美。

而那雙純黑的眼眸看向夏天時，仍然帶著無窮盡的愛意與眷戀。

[你落水了，有危險。]

人魚擡起指尖生著蹼的利爪，用夏天教授的手語溝通。

夏天：“……”

怪不得陳昭要把她直接推下水。

早在第四個世界，畫皮鬼就知曉了夏天有“祂”的庇護。惡鬼因此而不能傷害夏天，他似乎對此頗有怨言。

現在同在一個世界，以這種方式引起人魚警覺，也算是一種小小的“報覆”吧。

但也無所謂，反正女巫不會受傷。

夏天更在意的，是眼前重逢之人……之魚。

她撫向人魚散落額前的觸須，與長發無異的彩色觸須親昵地卷住她的指尖與手腕。夏天好奇地問：“你為什麽會來？”

馬修是死去了，亞伯是最終機體損壞，陳昭也是完成了夙願後消散。但人魚不一樣，海神回歸自己的領域後便是無可抵擋的，他又怎麽會在這個世界呢。

作為回應，水中的人魚緩緩搖頭。

明明已經可以直接用歌謠傳遞信息了，可人魚仍然堅持著選擇用人類的方式同夏天交流。

他用手語繼續表達：[我沒有‘來’，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夏天有些迷茫。

“每個世界，我，”人魚一面用手語闡述，一面指向自己，“都是我。”

“……”

夏天眨了眨眼，恍然明白了一切。

快穿系統中的所有世界，只有一個大袞。

也許形態不同、容貌不同，第二個世界的人魚更像人，而這個世界更具有神性，也許在其他世界，他真如克蘇魯神話中描述的狀態一樣。但不論擁有怎樣的軀體……用人類能夠理解的方式來形容，便是不同的大袞擁有同一個意識。

他存在於所有的世界之中。

這讓夏天更為震撼。

這般存在，能被第二個世界的普通人類抓住？

只能證明海神真的擁有無比仁慈的心靈，他寧可為人折磨，也不想去傷害陸地上的生靈。

而人魚卻是對著夏天錯愕的模樣綻開笑顏。

沒有眼白的黑色雙目微微彎起，他覆蓋著鱗片的面容無比純真。人魚用手語繼續“說”道：[原來是這樣。]

“什麽？”夏天問。

“我不能同化夏天，”人魚說，“因為夏天有其他庇護。”

“你是說陳昭嗎？”

她有些沒懂，畫皮鬼的印記明明是之後才打上的：“可他的印記不應該影響到你。”

人魚第二次搖了搖頭。

海神的嗓音之間發出不甘的旋律，他擡起利爪，指向了漫天星辰：[庇護。]

啊……

他口中的庇護，應該是系統的存在吧。

在第二個世界，人魚曾經嘗試著同化過她，但失敗了。

能在各個世界擁有同一個意識的海神，都不能越過系統的限制。在人魚的眼中，這份無法逾越的存在，理應是比他更強大的神明。

這麽理解倒也沒問題。

況且，系統不是重點，重逢才是重點。

夏天同樣露出笑容，她愛憐地替人魚整理著散落肩頭的觸須：“不管怎樣，能見到你真好。”

人魚微微合攏雙目，朝著夏天的掌心方向靠攏過去。

像只撒嬌的動物，非得要主人去摸摸他的臉蛋不可。直至夏天真的這麽做了，人魚依偎在她手掌的溫暖中，滿足地唱出快樂的歌謠。

但很快，他的笑容又垮了下去。

修長的魚尾在人魚身後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飛濺起無數懊惱的水花：[印記，不喜歡。]

夏天：“…………”

好的，久違地吃醋魚又回來啦！

她忍俊不禁：“是你不許我跟你走的，倘若我與你回歸海洋，不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嗎？”

人魚聞言更是氣惱地用魚鰭拍打水面。

更多的觸須卷住夏天的小臂，人魚向他靠近，委屈地用手語闡述：[因為夏天想要自由。]

利爪指向夏天的胸口，又轉而指向他自己的胸口。

[我愛夏天，]人魚表達，[不能傷害夏天。]

他正是因此，拒絕了最終同化夏天的機會，並給予了夏天庇護。

也正是因此，人魚在故事結束之後，並非系統安排，而是主動來到了她的身邊。

[必須幫助夏天自由。]

人魚的表達結束，夏天稍稍收斂的笑意。

她放輕聲音，分貝幾乎在海風中飄散不見，可心意相通的海神依然抓住了所有情緒與細節。

“你有辦法。”夏天說。

人魚點頭。

“但在這個世界，你不受任何人類威脅，”她低語，“也沒有□□傷害你的子民與同胞。我不是人類，便也不會因陸地與海洋與你相隔。現在，我可以與你在一起了。”

在魔法世界，女巫投入水中，為了與愛人重逢而生出同樣的魚尾與鰓，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反正就算不拿到其他增益，系統也不會把夏天怎麽樣，充其量就是隱藏世界結束後將她送往下一個嶄新的攻略世界罷了。

然而人魚還是笑著擡起利爪，鋒利的指尖伸直，左右輕輕擺動。

他用手語表達了“不”。

[我曾經拒絕過夏天，]人魚真誠地表述，[若現在同化夏天，就失去了意義。我愛的是自由的夏天，並非同類的夏天。]

表達完畢，人魚撒嬌般朝著夏天伸出利爪。

她會意地握了上去。

覆蓋著厚厚鱗片、如刀尖般生硬鋒利的爪子和柔軟的手指交握，人魚溫柔地收起最為尖利的一面：[我想成全夏天。]

“那該怎麽成全？”夏天追問。

果然把所有世界的攻略目標送過來是有原因的。

兩名未達成隱藏結局的攻略目標，一位引路人，以及都要穿越世界了，自然少不了這個世界的神。

安排得倒是明明白白。

[開啟不同世界的同道，需要很多代價。]

人魚用手語慢慢表述：[要神明的認可，也要明確的陣法。]

海神自然會無條件地幫助夏天，而明確的陣法……這應該就是系統將陳昭安排成書靈的原因。兩項隱藏增益，本質上就是開啟了兩位攻略目標同意送夏天回歸的條件。

和傳統的乙女游戲倒是差不多。

只是……

[還有兩個代價，夏天還沒有拿到。]

人魚繼續表達：[夏天必須擁有，才能回家。]

所以，海神是知道馬修和亞伯會給予她什麽的。

不管這二位會不會給……夏天的心微微提了起來：“餘下的兩個代價，又是什麽？”

現代手語的含義非常清晰，人魚用的是“代價”——這可不是什麽好詞。

人魚聽到夏天的問題，微微收斂笑意。

神明用近乎漠然的姿態，回應了自己的愛人。

[外來者的鮮血，以及與你羈絆之人的性命。]

夏天驀然楞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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