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一聲驚雷。

將將亮起的天空為烏雲籠罩， 封閉的室內歸於黑暗。夏天擡起眼，陳昭近在咫尺的俊俏面龐隱匿在了陰影之中， 沒有光芒的雙眼凸顯出鬼氣森然。

她怎麽也沒想到， 畫皮鬼會直接自己扒了馬甲。

“你……”

太冷了。

灼熱的天因轉陰而冷了下來，而陳昭握住夏天雙肩的手又如死人般冰涼。突如其來的涼意恨不得要刺進骨頭裏，而最讓夏天驚訝又心寒的， 則是剛剛畫皮鬼的話。

“你殺了那個人。”夏天震驚地開口。

“那又如何？”

陳昭若無其事地反問。

他漂亮的眼眸低垂下來，書生清朗的聲線就在夏天耳畔震顫：“那廝對鴛鴦樓的姑娘們，向來不客氣。被打個鼻青臉腫， 都算是好的。你當他為何對鶯鶯如此下手？無非是老鴇嫌他下手太重， 耽誤生意，不許他再進門罷了。這般人，死有餘辜。”

裝都不打算再裝了。

為什麽？

“你也……”

是他先戳破窗戶紙的， 夏天深深吸了口氣：“你也因此殺了陳家兄弟，是嗎。”

【攻略目標：畫皮鬼好感度＋5，當前好感度：30。】

系統提示的聲音響起， 陳昭同樣擡眼。

俊俏書生依舊眉目含情， 他微微揚起笑容，桃花眼彎了彎。

若非為陰影覆蓋的面孔與死人根本沒什麽兩樣， 陳昭的聲調擡高， 撒嬌意味盡顯：“嫂嫂今日上街，沒瞧見酒樓裏的人聽到你是陳家娘子，都紛紛變了臉色麽？兄長這兩年，玩過的、玩死的姑娘， 我都記不清了。若說這柳蔭村內外誰最該死，莫過於他。”

“至於‘我’……”

陳昭故意在“我”上咬重了音。

畫皮鬼不是陳昭，人與鬼都心知肚明， 可他偏偏要這麽說，甚至還如同天真孩童般，因自己拙劣的用詞而輕笑出聲。

“‘我’呢，也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陳昭慢吞吞出言，“說是不近女色、說是品行端正，說是礙於兄長被迫，才不得已到那鴛鴦樓去。結果呢，嫂嫂，你猜‘我’死的時候怎麽著？”

“‘我’還要問那惡鬼，倘若悔改，可否能放一條生路？這話多有意思啊，‘我’要是一名君子，哪來的悔改不悔改？”

後面的話模糊不清，悉數淹沒在畫皮鬼的笑聲裏。

書生的笑音分明清澈，然而回蕩在寂靜幽深的室內，卻徒增幾分悲涼與詭異。

“我是為嫂嫂好。”

停留在夏天雙肩的手，緩緩朝著下方轉移。

陳昭慢慢地、謹慎地拉夏天入懷，書生瘦削高挑，他不得不彎下腰才能將自己的頭顱枕在夏天的頸側。接下來的聲音因為唇瓣與她脖頸之間的肌膚相貼而模糊不清。

“他們欺辱你、輕慢你，活該被挖去心肝，今後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不好麽？”

若不是穿越過來當天晚上，畫皮鬼就想挖她心肝，夏天還真信了！

“……你若當真為我好，”夏天闔了闔眼，“就放開我。”

“嫂嫂還是不信麽？”

陳昭聽起來很受傷。

夏天懶得與他繼續辯解，她欲圖伸手推開他，卻驟然驚覺自己根本擡不起胳膊來。

就像是那晚的清醒夢——甚至比那晚還要清晰深刻，夏天分明看得到陳昭、聽得見陳昭，也能與之對話，他冰冷的唇瓣親吻在她的頸側時，涼意也是如此明晰。

但夏天站在原地、靠在門板上，就是不能挪動分毫。

“陳昭……不管你到底是什麽。”

和惡鬼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夏天也清楚，但他靠過來實在是太冷了。

“若你我面對面交流，還有一談的可能，但如現在這般，我不覺得能有什麽可——”

“——三娘子，你還在裏面麽？”

門板之外，電閃雷鳴，而後嘩啦啦的瓢潑大雨傾灑下來。

暴雨淹沒了腳步聲，直至小桃的問題隔著薄薄一層門板響起，夏天才意識到她的到來。

她微微瞪大眼，轉過唯一還能扭動的頭顱：“小……”

面前的陳昭淩厲出手。

冰冷無比的手掌，直接捂住了夏天的口鼻，將她馬上脫口而出的呼救按在掌心裏。惡鬼並沒有聽從夏天的勸誡，他反而挨得更近：“你若是說出來，今後所有人都會知道陳家大娘子與小叔子廝混在一處。沒人會在乎是真是假，你有什麽下場，自己清楚。”

夏天：“……”

“嫂嫂，”陳昭威脅過後，語氣驟然放軟，他悲傷的音調在夏天的耳畔震顫，近乎哀求，“你曾說過，願意下去陪兄長——那是因為他為你夫君，但現在，你還想嗎？”

夏天：“…………”

陳昭：“這值得嗎？”

到這份上，夏天實在是裝不下去了。

穿越當天說出那番話，無非是礙於夏天對陳家上下還不熟悉，她得保證自己突然“轉性”不被看出端倪才行。

不過幾天之後夏天就發現，陳家根本沒人在乎夏三娘是什麽人。

盡管畫皮鬼已經借著陳昭的人皮進了陳家，可他遲遲沒有出手。再聯系當夜惡鬼想殺了夏天卻被人魚的祝福阻止了……恐怕，這才是陳夫人命令陳暉匆忙娶夏三娘過門的緣由。

既是如此，陳家不論如何都得保證夏天活下去。

她大可以直接喊出聲，驚動小桃，從而事情敗露。到時候，畫皮鬼這“陳昭”估計也無法再繼續裝下去。

然而——

畫皮鬼，真的是“惡”鬼嗎？

他是為那些個姑娘鳴不平而來的。

何況夏天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攻略他，若是把畫皮鬼趕走，之後就不好辦了。

所以最終，夏天選擇了沈默。

“不出聲，我就當嫂嫂覺得不值得，”陳昭帶著笑意與夏天咬耳朵，“我放開嫂嫂，嫂嫂支開婢女，如何？”

說著，陳昭小心地放開手掌。

夏天舔了舔險些要凍麻的嘴唇，低聲出言：“是小桃麽？”

門外的小桃遲疑片刻：“是我，你怎麽了？”

夏天：“天太……冷了，我有些不舒服，讓我獨自歇會。”

小桃似乎是察覺出了什麽。

但屋外又是一聲雷鳴，淹沒了她接下來的話語。夏天沒有聽清：“什麽？”

“沒什麽。”

或許意識到臥房裏有其他“人”存在，或許是想到了傳言中地痞的死相。

最終，婢女出於自保，選擇了退卻。

“那你好生歇息，”小桃的聲音遠了一些，“我中午再來喊你。”

而後婢女的腳步聲在嘩啦啦雨幕中逐漸遠去。

夏天淺淺松了口氣。

她倒是不怕小桃發現陳昭，她怕的是這個陰晴不定的惡鬼會出手傷害小桃。

“現在，你可否放開我？”夏天問。

“不行。”

畫皮鬼就像是耍賴般，非但沒放開夏天，反倒是更將她攏緊了一些。

就像是那晚清醒夢，他用手臂死死環抱著她的腰肢，同時親吻著夏天的下頜與脖頸，而顯然，惡鬼並不覺得這就足夠了。

貪得無厭的鬼，像是能用身體接觸填飽肚子般糾纏著夏天不放。他用一只手勾住了夏天的外衣邊沿，稍稍一拉，赤裸的肩膀就露了出來。

冰涼的吻落在她圓潤的肩頭。

“嫂嫂說過，查出因果就離開。”

畫皮鬼的呢喃在吻與吻之間回蕩：“可你查出來了，還是不肯相信我。”

相信你，與調查清楚之間，好像也沒什麽聯系吧！

何況，夏天覺得自己遠沒調查清楚。

“你是沒說。”

惡鬼好似讀懂了夏天抗拒的神情，他垂著眼眸，近乎悲嘆：“可嫂嫂的神情告訴二郎，你恨不得二郎現在就離開。”

可他沒走。

好似一塊冰貼在肩頭，他的吻只讓夏天覺得涼到肌膚刺痛。而畫皮鬼依舊不肯放開夏天，他牽起她的手臂，唇瓣從肩頭一直到布料邊沿，而後是隔著衣物落在大臂手腕處，細細密密，如同檢閱她的軀體般，一直到指尖。

“兄長配不上你，這都不值得嫂嫂死心麽？”畫皮鬼的尾音幾乎帶了哭腔。

“你放開我。”

“你答應過我的，為什麽呢？”

“陳昭，你放開我！”

不是她不想交談，而是……

實在是太冷了！

暧昧親昵的動作卻不帶任何旖旎，陰冷的親吻與鬼氣森森的環境只叫夏天覺得渾身不適。別說情與**，她都覺得自己馬上會凍傷。

伴隨著拔高聲音，恍然間，夏天奪回了自己的身體控制權。

她狠狠推了惡鬼一把：“你若敬我愛我，我信你則罷，如今你孟浪輕浮，談什麽尊重信任？！”

陳昭愕然踉蹌幾步。

他的桃花眼裏閃過幾分意外之色，然而在夏天拉上衣衫的瞬間，書生漂亮的面皮又呈現出難以名狀的憎恨與憤怒。

“你不信任我。”

惡鬼再次撲上前：“你還是不信我！”

話到最後，近乎淒厲。

陳昭的手在頃刻之間化為利爪，一把牢牢攥住夏天的衣袖。就在她準備甩開之前，系統提示再次於耳畔響起。

【特殊加護：海神的祝福已生效。】

緊接著，惡鬼的身軀驀然頓住。

這次是白天，哪怕室外雷雨滔滔，光線也比夜裏要亮的多。

夏天分明看到陳昭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他與死人無異的慘白面皮流露出猙獰神情。而陳昭緊緊抓住夏天手臂的那只手，就像是燃燒起來的蠟一般，“滋滋”作響。

“放開我！”

她終於找到機會，甩開陳昭，打開了房門。

屋外傾盆大雨灑落進臥房內。

狂風吹走了鬼氣，也讓更多的光傾灑進來，夏天走到長廊內，看到室內的陳昭抓住了那只“融化”的左手，他與夏天衣袖接觸的手指皮膚開裂打卷，而後迅速“凝結”。

剝開的位置，就像是脫水的皮革般與血肉分離，而在那人皮之下，幹枯發黑的物質似霧似泥，也似死人的髏，粘連著黏糊糊的液體不住下落。

“啊……原來如此。”

【攻略目標：畫皮鬼，調查度＋25，當前調查度：50。】

陳昭反覆觀察著自己的左手，突然揚起笑容：“怪不得我一進陳家，就沒法再動手。我當時那該挨千刀的老女人下了什麽咒，到頭來……還真是嫂嫂從中作祟。”

“我什麽都沒做。”夏天擰起眉頭。

“是呢。”

書生放下手，再次邁開步伐。他的臉上依舊含著親昵笑顏：“是嫂嫂幸運，有人護著。”

果然是這樣。

連惡鬼都察覺出來了，可見這就是陳家的意圖。

陳夫人勒令陳暉娶夏三娘進門，就是哪個道士告訴她，夏三娘能擋災！只是陳家估計沒想到，擋災的不是夏三娘，而是穿越過來的夏天。

陰差陽錯，是海神的祝福庇佑了陳家。

可是……

“你不是，已經得手了嗎？”

夏天有些困惑：“陳家兄弟都死了，就算死有餘辜……這不是成功了嗎？為什麽還要留在陳家？”

陳昭停在夏天面前：“嫂嫂想知道？”

夏天：“你究竟從何而來？”

回應她的是陳昭輕快的笑聲。

書生再次牽起夏天的手。

他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人魚的祝福沒有生效。可惡鬼就像是被訓斥的孩子，先是用指尖謹慎地觸碰夏天的指尖，察覺出自己沒有繼續“融化”，才放心大膽地握住了她柔軟的手指。

“嫂嫂想知道，自己來看看，不就行了？”

惡鬼抓著她的手，按在了他因“融化”而剝開的皮膚邊沿，猛然向上一推。

“撕拉”一聲，人皮如同撕開的貼紙般，直接被扯到小臂處，人皮之下同樣如枯骨般黑色的物質淅瀝瀝往下滑落，與瓢潑大雨融為一體，在地面上化作溪流向外流去。

褪下的人皮早就脫水，被陳昭塞進夏天手中，像是風幹了的豬皮般又硬又涼。

而畫皮鬼還沒停下。

先是小臂，再到手肘，繼續往上，這張人皮被他從身上剝離開來，如黏液的物質不住向下掉落，還有些如碳化的人骨似的殘渣悉數掉落粘連在夏天的衣裙處。

“這樣，能讓嫂嫂滿意麽？”

惡鬼的人皮撕到肩膀，再往上便是——

“夠了！”

近乎活剝人體的場面近在咫尺，夏天只覺得腹部止不住反胃。

她試圖按住惡鬼的手：“你若有冤屈，大可以直接同我說，這般試探、攻擊，叫我如何該信你？”

陳昭抿了抿嘴角。

雨幕淋透了夏天，也淋透了已然不成成為人的惡鬼。

書生的桃花眼瞇了瞇，他的臉上還掛著笑容，可在夏天看來卻比憤怒與哭泣還要難看。

“嫂嫂信我？”

他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雷聲之中。

“可又有何用呢？”

惡鬼到底是沒把人皮徹底揭開。

黑色的物質黏糊糊從皮下順著水流消散，眼前的“陳昭”迅速幹癟，仿佛一只漏了氣的氣球，在夏天手中枯萎。

森森鬼氣、刺骨的冰冷，在“陳昭”傾倒的瞬間徹底消失不見，夏天只覺得雙臂之間驀然一沈。

她低下頭。

在雨幕之中，留在她手中的，一是張完整的人皮。

夏天：“……”

饒是見過狂信徒，見過魚人，還和異形大寶貝來了個近距離接觸，夏天在意識到手中是張人皮時，也險些沒控制住，差點將其丟在地上。

但脫手的瞬間，她還是忍住了。

畫皮鬼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這會離開，很可能是因為海神的加護確實傷到了他。

最多也就是個臨時離開修整了，這人皮……

夏天想了一下：如果他不繼續使用，回來時肯定會有新的死者。

不管怎麽說，還是先收著吧。

因而夏天不得已忍著惡心，將人皮拎到了臥房內。

惡鬼能去哪裏？

這並不難想。夏天再次拉出床下的木箱，她把沾血的衣物小心地收放到一邊，又把那些不堪入目的OO玩具丟到一旁，將一整張人皮放了進去。

他說過，不想夏天去鎮外的墳坑。

看來……這不去也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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