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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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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月琳是夏露的同學。她說:“夏露家的土磚房快垮了。現在你是夏露的男朋友。重擔當然落在你身上。”

夏露嫁人跟娘家建房子有什麽關系?房產商都說丈母娘推高了房價,難道就是男方要有房、女方也要房這麽推的嗎?我旁敲側擊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夏露面對一個選擇:“要麽嫁給她的殘疾哥哥。要麽拿錢建好房子再出嫁。”

我向唐月琳打聽本地的建房成本。她說:“大概三百塊一個平方。兩百個平方的房子也就是六萬塊。”

我對唐月琳硬氣地說:“建房子和感情不掛鉤。不管我們未來會不會在一起,幫助夏露建房子的願望,我都不會放棄。”

表完態我心裏很愧疚。我現在只有三毛欠我的這筆四千塊,還是國慶節借給他招待同學的。昨天發信息要他給我五百塊過臘八。他一直沒有回。

現在已經上午九點多了。三毛該回短信了。吊床蕩漾。我摸出手機,眼睛微睜查看短信。確認幾遍之後我起身回屋,把夏露搖醒來。擾人清夢最討厭了。

我一邊搖,一邊報喜:“三毛回信息了,要我去魏源酒店拿錢。”

夏露說:“憑什麽?他不會去銀行匯款給你嗎?”

我說:“要當面結算。”

夏露說:“然後呢?”

我說:“我要去邵陽市一趟。很快的,來回四個小時。”

夏露說:“然後呢?”

我說:“吃了中飯出發,晚上趕回來挑谷子熬臘八粥。”

夏露冷冷地說:“然後呢?”

我怯怯地說:“要一百塊做過路費,是成本啊。”

夏露笑著說:“他還給你多少?”

我說:“四千。”

夏露伸個懶腰,說:“睡覺。”

我想得到她的幫助,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她一甩手。我楞了。只得放棄了。忐忑不安地出了門。剛在吊床上躺下來,她的媽媽對著我喊夏露去幹活。我辨識了半天,終於弄清楚。原來她那個奇怪的爸爸偏偏今天還去地裏鋤青菜了,現在要送一擔大糞淋肥。

夏露明明不在這邊啊。我明白了。便起身去挑大糞。臘八節挑大糞。陳雨果挑大糞。呵呵。我一邊挑著糞桶走著道,一邊心裏發笑。這真是曠世奇觀。我很少挑過重擔,根本沒有挑大糞的經驗。大糞在桶裏很不老實。水蕩蕩的。路又不平。上個坡。下個彎。腳步稍快一點。木桶蕩秋千一樣甩高了。大糞就會甩出桶沿,掉在地上,啪地,再卷起土灰,幾次剛好落在我的涼鞋上。

“不要問我味道如何,你懂的,”我對三毛說。

三毛在電話裏嘿嘿幹笑,說:“惡心死了。”

他催我中午一定要趕到魏源酒店。我罵他:“虧你笑得出來。你在魏源打牌吹空調享福啊。”

有個嬸嬸掩鼻而過,吃吃地笑,說:“莫幫夏露挑,給她媽媽兩千塊,任他們怎麽過。”

我的臉都紅了。我不會撂挑子放棄掉。但這樣下去,我一身都可能濺了大糞。我把擔子放下來。

四周打量。看見路邊有一叢矮矮的樟樹,蔥蔥郁郁地長得很茂盛。我走過去折了一把,放在鼻子邊使勁吸樟香。恨不得弄個袋子把這股幽香裝起來掛在鼻子前。

但是一定吸不夠的,不如趕快完成這個奇怪又艱巨的任務。我留了一支塞進口袋裏,再把那大把樟樹枝葉分成兩小把撒在木桶裏。現在走起路來,果然沒有那麽容易蕩了。

我又把挑子放了下來,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叫著“蔭”。

那塊地其實就是那條小溪的岸堤。漲水了是河床,退水了就開辟為一條隨水而行的彎曲菜地。

北風依然毒辣。小橋流水霧氣騰騰並不能加溫。正午的柳蔭倒影在小溪裏。水草隨波逐流。嬉戲的小魚都不用經歷人間的煩惱。

離我不遠處有一只老鼠,在斷斷續續地哀鳴。她被一條黃鼠狼咬住了大腿。她的麻煩很大,比我大。

遠處有一只白水鳥起飛。已經深冬了,她為什麽還不去南方?

田野裏有金黃色的稻稭。也有青翠的禾苗。有些田收割完晚稻不久,正在燃燒稭稈。青煙裊裊。

我一邊掏出手機看新聞,一邊掏出樟樹枝來驅趕陣陣糞臭。暴露在曠野冬日裏不到一會兒我就已經流汗了。

看見溪水清澈冒著熱水,我本想舀水洗個臉擦個手。但是照此推理,上游的岸堤也是菜園子,搞不好現在正好有個菜農在溪水裏洗糞桶呢,便放棄了。

回去的時候已是中飯時分,我倒好,一直有樟香驅臭。

夏露的老爸滿頭大汗澆完菜就上餐桌端起碗吃飯,那種環境轉換的適應能力,非比尋常。

我施施然在飯桌前坐下來。夏露說:“想得美,自己動手添飯去。”

她媽媽罵她說:“添去。”

我這才想起我不在家裏。離家出走已經快個多星期了,我都無法適應現在這個環境,真的很佩服夏露的爸爸隨遇而安。

草草吃完飯,我就死乞白賴地跟著夏露走,她去哪裏我跟到哪裏。

夏露似笑非笑。我不說話。

她終究扭不過我,就央求她媽媽去村子裏又借了兩百塊錢給我。

給錢的時候,夏露還是不放心,她說:“三毛不會騙你吧?”

我想了想說:“應該不會,他在打牌,電話裏也有打牌的聲音。如果沒錢,誰跟他打牌呢?”

夏露就沒說什麽了。

其實夏露的直覺是對的。

當我們開了兩個小時的車——雖然只有百多公裏的路,但是為了省油我在下坡路都要空檔滑行,耽誤不少時間——趕到魏源酒店的六六零八房時,推開門就發覺不對勁。

房子裏居然有六個人。四人在跑胡子。另一個年紀和我們相仿的光頭,幫我們開門。而三毛則遠遠地坐在墻角裏。垂頭喪氣。

這個情景何其熟悉啊。

光頭問我:“你是,陳總吧?”

我說:“是啊,哥哥你好。”江湖上的陳總和哥哥這個稱呼,跟水滸裏的哥哥是一樣的。

光頭讓開路,把我們請進房裏。夏露說聲謝謝。

我低聲問光頭:“三毛輸殘了?”

光頭說:“他沒打牌啊。”我松了一口氣。

夏露跑過去拍了一下三毛,仿佛是老朋友一樣說:“三毛哥哥,你幹嗎擺著一副欠別人一萬兩銀子的苦瓜臉?”

三毛不吭聲。光頭倒是回話了:“三毛欠了我四千塊。”

我大吃一驚,說:“怎麽回事?”

光頭苦笑著說:“都一年多了。我也是沒辦法,今天上午請他過來談一談啦。”

三毛仍然不吭聲。我走了過去,低聲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光頭把我身後的門栓好。跟了過來接話茬,說:“去年他打牌輸了。跟我借的是高利貸,本來說好一個月還的,現在都一年多了。三毛說你可以幫忙。”

夏露脫口而出:“管他屁事。”

我繼續盯著三毛,說:“你怎麽不去找其他人呢?你知道我也是水深火熱啊。”

三毛這才說話了:“大哥啊,我不找你還能找誰啊?”

夏露語氣暴戾地說:“什麽大哥?分明坑爹。”

我說:“春哥啊,健哥啊,他們也是你的初中同學啊,他們現在比我現在要強多了啊。”

夏露說:“我們剛才來的油費都是借人家的呢。”

三毛委屈地說:“我不去找他們。我就找你。”

我氣歪了嘴,說:“關鍵是,我現在從哪裏去幫你湊四千塊錢?四千塊呢。又不是小數目。”

光頭聽見我這麽說,就接過話說:“陳總,我們都是朋友。你看,我現在也沒有把你的同學三毛怎麽樣。”

我哼了一聲,過會兒不給錢就會怎麽樣了。

光頭看見我臉色的不快,繼續說:“陳總,你答應替他還這個錢,我們就一起商量。反正我明天必須拿著這錢去救人。你這個大哥要是不管兄弟,我不耽誤你發財。不耽誤你回家過節。我反正找三毛要。錢是他借的。”

夏露在背後拉了拉,又拉了拉我的衣服。

我毫不猶豫地說:“我給啊,我說我不給了嗎?我當然替他給啊。”這句話的聲音有點大,牌桌上人停了手,圍了上來。

前面的對話,他們都聽見了。其中有個黃毛沖過來一把扭住我的衣領。把我推到墻上。厲聲說:“你沒錢吼什麽吼?不還錢,老子弄死你們兩個王八蛋。”

夏露花容失色。疾呼:“你們要幹什麽?!”

我冷笑,盯著他。說:“弄死我呵呵,弄死我?”

光頭見狀,忙說:“有話好好說,不管陳總的事。”

一個斯文小夥子推開黃毛沖我說:“你是水泵廠的陳總?”

我的心情很糟糕,點點頭。

夏露擠過來幫我整理衣領。

他說:“我的一個親戚你廠裏打工呢。”

我哦了一聲,說:“我已經半年多沒有在廠裏了。我在讀書。”

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好像很了解我的情況一樣,還回頭跟光頭說:“大哥,陳總最近他的家人鬧點矛盾,他離家出走有個多星期了。”

光頭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陳總,我等著拿這筆錢明天去救人呢。”

我心想。管我屁事。我說:“三毛本來叫我過來拿錢的,我並不知道這些情況。我要打個電話。”

黃毛說:“不要拉人來。”

光頭忙說:“別亂說,陳總,你打你打。”

我便跟三毛說:“別著急,我去外面打個電話試試看。”

三毛說:“拜托快點啊。”

我說:“好啦,你的賭癮要改改了。”

在外面,我跟驚魂未定的夏露說:“沒事吧。”

夏露卻說:“歐麗莎對你不錯哦,借了那麽多錢給你。”

我苦笑了一下,說:“她這錢本來是還給你的份子錢。”

夏露說:“好啦,我們的大哥,趕快回去幫媽媽做事,太陽下山了。”我一邊發動破車,一邊滿懷感激地應了一聲:“好嘞,謝謝你,夏露。”

因為錢不夠,就提前下了高速。在市區到珠山的路上,夏露突然說:“你沒有錢今晚住宿怎麽辦?”

我說:“先欠著,明天給老板。”

頓了頓,我又說:“對不起啊,沒錢幫你們家添置材料熬臘八粥。”

夏露說:“明年買給我吃。回去要我媽媽蒸粑粑吃。”

我不過就是一個臘八節沒有臘八粥,而夏露一家人卻不知道怎麽辦了。我笑著說:“好啊,明年買一大堆給你。”

夏露隨口地說:“得了吧。窮光蛋。一百塊都要借,還買一大堆臘八粥?”

我的心一下子緊縮了,猛踩剎車,兇狠狠地說:“什麽意思?太傷人了吧!”

夏露憤怒地看著我,說:“你兇我?你罵我。”說著開了車門跳下車,然後徑直跳上一輛路過的去水浸坪的公交車。

我唬得魂飛魄散,急忙堵住公交車,當著眾人的面哄了半天。她還是跟車走了。這個女生突然變得如此難搞,就像一顆草莓。外觀紅艷誘人,但是渾身是刺。但是!又經不起壓力,自尊心輕輕一捏就碎。

天空又傳來一連串得意的笑聲。我指著上天罵道:“你這個女人也太容易得手和得意了吧?我看你能猖狂到什麽程度。”

我心裏沮喪狂奔,我呆了半晌。真想另投他鄉,終於決定還是回去。那些農活,那些重擔,那座房子,那副脾氣,沒有我,就是她一個人的事。

一路上我開得飛快。破車呻吟不已。臘八節的馬路上車水馬龍。路邊還有很多候車的朋友。

我靠路邊停下來,搖下車窗,對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說:“去哪裏?我捎你。”

那男生大概聽見我是用普通話說話,嚇退了一步,搖搖手,說:“不用不用,謝謝。”

我說:“去哪裏嘛?”

他期期艾艾地說:“去水浸坪。”

我勸他說:“那上車啊,我不載客,不要錢,免費捎你一段順風車啦。”

他堅持搖搖頭。一個本地男人還怕我一個外地來的眼鏡宰客,我只好悻悻然地放棄了。

不遠處,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一手提了一個袋子,肩上還挎著一個坤包。袋子很重,她很努力向我擡手示意。

我又靠邊停了下來,說:“你去哪裏?”

這個眉目清秀的女生微微一驚,說:“你不拉客哦?”

我說:“不拉,但是可以搭順風車。”

她微微一驚,說:“哦?你去哪裏?”

我說:“我去水浸坪走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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