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中秋，雖然比往年多了一個人，不，是一只鬼，卻似乎更加簡單了。

往年的中秋節，離夏、鶯歌和柳會給蘇渺帶去各種月餅，在院中品茶賞月，間或離夏對月吟詩，鶯歌則輕輕哼上一段古老的歌謠，或是一起欣賞柳的劍舞，偶爾蘇渺也會彈上一曲古箏，身姿挺拔的柳便相伴而舞。

琴聲錚錚，劍花繽紛；月影重重，流雲飄然：別是一番美景。

之後，離夏與鶯歌自去約會不提，柳便會陪著蘇渺漫步城中，在這個萬家團圓的夜晚，靜靜走在隔離喧囂的街市，靜看燈會上的燈火變得冷清。

那時，蘇渺常常緊握住柳的手，看著兩人重疊的影子，心中一點點泛著甜蜜。

她想，她不在意父親對她如何冷淡，繼母偶爾忽視偶爾關懷的真假，旁人或仆人的閑言碎語。她在乎的是，此刻在身邊的人是不是會一直在她的身邊，讓她還有真正能夠當做親人的人。

她偶爾會惶恐不安，生怕這一切只是夢境；一旦醒來，一切都會消失，她還是那個孤零零的失恃孤女。這種惶恐，只有在觸摸到身邊那並不厚實卻傳遞著堅定的手掌時才會消失，她才會心中安定下來。

等蘇渺困了，柳才會將她送回蘇府。陪蘇渺睡著後，柳才會靜靜的看著身邊蘇渺甜美的睡顏，緩緩入定。

事實上，再早時候，柳會等蘇渺熟睡後回去；這樣的福利，是自從柳在蘇渺的院中住下之後才享有的——柳也只享受過一次而已。

反正今年的中秋，柳是沒有那個福利的！

天朗月明。

幾許寒星寥寥掛在天邊，偶爾閃爍著璀璨如鉆的光芒；明月高懸，柔和的清輝遍灑大地，落地如霜，平添了幾分冷意。院中花木扶疏，枝影橫斜，斑斑駁駁地煞是好看；幽幽的桂子香飄過院墻，芬芳彌漫，濃淡不均，便有了些柳暗花明的趣致。

院中的石桌上擺著四碟樣式精致小巧的月餅，另有一套紫砂茶具，五只紫紅色茶杯漾著清澈淡雅的茶，茶杯前依次坐著鶯歌、離夏、柳、蘇渺和衛逐風。

氣氛冷冷清清的，十分詭異。

蘇渺看看左邊臉色不善的柳，又看看右邊淡然飲茶的衛逐風，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這個提議似乎太草率了些。

“呵呵，”離夏手捧茶杯，試圖活躍氣氛，“今年是衛兄初次和我們一起度過中秋，哈哈，十分榮幸啊！今日我以茶代酒，先祝衛兄年年有今朝吧！”說完便一飲而盡。

衛逐風回了禮。

鶯歌瞥了眼離夏，嗔道，“像你這樣牛飲，白白浪費了我好不容易收集來的大紅袍！”

“哈哈，娘子恕罪啊！”離夏故作懼內，連連告罪，樣子滑稽，惹得蘇渺善意的笑了。

氣氛確實比方才活躍了些。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也祝衛兄早日找到自己的親人！”柳頗有深意的盯著衛逐風，特意將“自己的”加了重音。

“多謝柳姑娘了！”衛逐風眼神一黯，聲音也隨之低了下去。他垂了垂眸子，掩去其中的深邃，再看向柳時已是一片平靜。

蘇渺聞言便責怪的瞪了眼柳。

柳心中暗恨，這衛逐風一方面提醒自己非男兒身，另一方面則是故意示弱惹蘇渺同情，果然好算計！

她還要說什麽，卻見鶯歌朝她使了個眼色，只得壓下要出口的諷刺的話。

蘇渺笑著指著盤中的月餅，“小小，這月餅點心還是從城北於奶奶家的糕點鋪子裏買的麽？”

那家是她們常去的糕點鋪子，蘇渺長大後，偶爾也會吩咐丫鬟去那家買。更多時候，是柳陪著她去。

柳聽聞，便很輕易的被順了毛，朝著蘇渺溫柔的笑，“是呀！我從她家的鋪子裏拿的，你沒去，我便將數好的錢掛在她家院中的桂花樹枝上，估計她們出門就看到了。”

“恩，她家的點心軟糯可口，分外香甜，最好吃了！”蘇渺笑的天真無邪，看的柳頓時一呆。

“似乎有桂花餡兒的！”

“你來歷不明，怎麽讓我們相信？”飲了一杯酒的柳仿佛醉了，說出的話便有些不經大腦。

“小小！”蘇渺很生氣的瞪著柳。她並不相信她喜歡的小小是那麽狹隘的人。

“呵，我的確來歷並不明白，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衛逐風卻慘淡一笑，仿佛無力的端著酒杯，一飲而盡。

柳眼神晃了晃，才似乎回過神來。她不知道為什麽，剛才忽然感覺到心中一團火熊熊燃燒，激得她不由自主的說出了那些並不由衷的話語來。

她便想解釋，“渺兒，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蘇渺毫不客氣的問，一雙秀眉緊緊蹙起，望著柳的眸中便浮上一絲失望，仿佛還有著責怪。

“我…我只是…”柳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口，臉上不由浮上幾分尷尬的紅暈。她難道能說她是因為嫉妒蘇渺對衛逐風的維護，而忍不住吃醋，才總是嗆聲衛逐風的麽？

“哼！你就是故意為難衛大哥！”蘇渺卻並不領情，揪住這一點不放，還特意捧著茶杯，起身朝著衛逐風道，“衛大哥，小小有些不懂事，請你不要在意。我以茶代酒，敬衛大哥一杯，也請衛大哥見諒！”說完，一飲而盡。

衛逐風定定的望了蘇渺片刻，直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開眼，他才端起酒杯，也一飲而盡，朝蘇渺微微一笑示意，纖長如玉的手指卻慢慢摩挲著酒杯的邊緣，意味深長的看了柳一眼。

柳卻沒有看到衛逐風這一眼，方才蘇渺和衛逐風之間極為默契的盈盈笑意全然落入她的眼中，讓她心中頓時燃起了熊熊妒火。

在她的眼中，衛逐風深情的望著蘇渺，而蘇渺的嬌羞少女狀則仿佛對這目光的回應。此時，什麽日久生情深過一見鐘情都已經不在她的腦海中，她不知為什麽，心頭的火一下子燒昏了頭腦，全無冷靜。

“嘭！”柳拍桌而起，當時便有個淺淺的手掌印在石桌上，細細粉塵隨風飄散，有些許落在那一碟玫瑰餡兒的月餅之上。

當下便驚得蘇渺一顫，極為詫異的望著柳，看到柳一雙發怒的眼睛中滲著冰寒的光，冷冷的看著自己，通紅的臉上立刻浮上點點怒意。

離夏見勢不妙，急忙拼命的朝柳使眼色，柳似乎在盛怒之下對此毫不理會，枉盡職盡責的離夏一雙桃花眼眨得抽筋，幾乎就要上前扯柳的袖子。而鶯歌卻是訝異的看了看柳，不經意間從衛逐風的身上掃了一眼，面色便隱隱流露出一絲凝重。

衛逐風垂下眼眸，仿佛在避開這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紛爭，墨發從耳邊垂下，有一縷正好被風吹到嘴角，掩住了一絲笑意。

“小小！你這又是什麽意思？”蘇渺被柳死死瞪著，心中不由隱隱發虛，有些氣急敗壞的問。她覺得這一刻的小小，真是太可怕，太陌生了！

“你，”柳又盯了蘇渺很久，才指著衛逐風，幾乎一字一頓的沈沈開口，“為什麽要對他那麽好？”她緊皺著眉頭，一雙英目閃著寒光，卻是一副極為隱忍的表情。

此話一出，大驚四座！

畢竟沒有人想到，柳之前簡直如尋仇一般的陣勢，出口的卻是這麽一句沒有殺傷力的問話，明明白白的拈酸吃醋的意味，宛如“深閨怨婦”。

不僅蘇渺跺著腳羞紅了臉別過身去，離夏和鶯歌更是偷偷捂嘴竊笑，就連衛逐風也是倏然一驚的模樣，只是剎那間便微微一笑，仿佛事不關己，只有鶯歌細心的將方才他神色的變化看在眼裏。

柳卻絲毫沒有笑，很認真的凝視著蘇渺，似乎一定要尋求個答案。

不得已，蘇渺頂著紅如桃花的臉，偷偷看了眼衛逐風，才小聲回答，“那有這回事？！我和衛大哥……我只是，只是覺得衛大哥給我的感覺很親切，就像我的大哥一樣！”

衛逐風微微緊了下眉頭，卻絲毫沒有流露出其他表情，只是依舊微微笑著。

可柳卻眼尖的看到了蘇渺偷看衛逐風的那一眼，如芒刺在心一般，哽地她心裏難受極了，眼角便是酸酸的。她藏在袖中的左手緊緊攥拳，拳頭泛起青白色，仿佛還有絲絲縷縷的殺氣凝在拳邊，卻始終沒有出手。她忍了又忍，死死咬著唇，望著蘇渺，眼神說不出是怒氣還是悲涼。

蘇渺卻嘟起小嘴，賭氣似的避開她的眼神。

終於，柳忍不住左肩一抖，仍是沒有動作，卻深深看了一眼衛逐風，什麽話都沒說，一甩衣袖大跨步地走了。

蘇渺楞楞的看著柳從身邊經過，撲面而來的冷意，是她之前從來沒有感受到的冷意，仿佛在瞬間就能將人冰凍，剎那間她如處在冰天雪地中，還被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小小……”她喃喃著，看著那輕飄飄的衣袂從她的衣角拂過，如同心中有什麽碎掉了的感覺，又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正無法挽回的失去。

柳沒有回頭。如行雲流水般的纖細身影消失在皎皎明月中。

蘇渺木木地看著月影中那熟悉的背影。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小小的身影竟這般纖瘦，恍然顯出幾分憔悴和脆弱。

“唉！”離夏和鶯歌齊齊嘆了口氣，向蘇渺拱手告別，“渺兒，我們先去看看她，這就告辭了。”

蘇渺無意識的“嗯”了聲，也根本想不起還禮。

“衛兄告辭！”離夏和鶯歌也未在意，只向衛逐風道別。

衛逐風還禮，看著兩人相依離去後，低頭抿了下杯中酒。盈盈月光落在清澄的酒面上，反射出點點寒光。

蘇渺呆站了好久，一雙水眸失神的望著空洞的天空。

很久之後，她才回過頭，郁郁坐下，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杯酒下肚，她醉眼迷蒙的看著衛逐風，才恍然一臉歉意地對他說，“衛…衛大哥…真…真是抱歉…讓你…看了笑話…”

“沒關系。”衛逐風溫和的笑了笑，擡手蓋住蘇渺剛剛又倒的一杯酒，低低地說，“別喝了。”

“讓…讓我喝吧…衛大哥！”蘇渺暈紅了雙頰，幽黑的雙眸幽幽望著衛逐風，含著淚光的眸子格外水潤。蘇渺撥開他的手，灌了自己一杯，喃喃道，“我心裏…好難受…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要這樣的…我只是，只是想讓她…讓她像以前那樣…哄哄我…”

衛逐風靜靜的看著，也不言語。

“嘿嘿…”忽然，蘇渺咧嘴傻笑，彎著秀眉望向衛逐風，“你是誰呀？看著好臉熟啊，我以前見過你對不對？你是誰，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沒等衛逐風回答，蘇渺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手撈起精致的酒壺，仰著脖子猛灌，卻灑了大半；一時喝嗆了，她便猛咳了幾下，仍是拎著酒壺，在院中晃晃悠悠的轉著圈，一邊踉踉蹌蹌，一邊搖晃著酒壺，還一邊念叨著，“我…我也舞劍…給你看…好不好…”

衛逐風看出她心中的難過，也並不阻攔，只是擔心的看著蘇渺，生怕她將酒壺砸到頭上。

“你…你怎麽不說…好啊？”蘇渺突然頓住，看著衛逐風不動，醉意醺醺地問。

衛逐風不答，她便邁著不穩的腳步朝他走去，一步一晃，險些撲到衛逐風的懷中，卻歪在石桌前，懵懵懂懂的摸到了桌上的碟子，驚喜的叫著，“咦？玫瑰…餡兒的月餅！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說著，便拿了塊玫瑰餡兒月餅，就往嘴裏送。

衛逐風坐在一旁，瞅著月餅上滿是細碎的粉塵，便伸手握住蘇渺的纖細手腕，不知怎麽用力，蘇渺便將手中的月餅丟在了地上，歪倒在他的肩頭。

“你醉了。”他語調平平，仿佛是不帶一絲情緒只是闡述這個事實。

“小小，別走！”蘇渺忽的大叫一聲，迷蒙的淚眼落下串串珠淚。

衛逐風感覺到肩頭的溫熱，閉著眼掩去了一切情緒。

“小小，別走…”蘇渺又小聲嘟囔了一聲。

衛逐風似放下心來，扶著蘇渺進了屋子。

而院墻下，一個身影神情冷冽。

作者有話要說： ******************************

哎，寫完衛逐風這一段就要完結了啊。。。

忽然覺得自己坑品很沒有保證啊……唉，惆悵。。。

☆、開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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