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年前，我就住在這裏。”雲澤放目深谷，陷入回憶，“那棵梧桐，就長在我家院子裏。”

阮知秋訝異：“這是你家院子？你又不是……凡人。”

“我娘是，”雲澤笑了笑，“是凡人。”

天君與凡人女子生了一子？阮知秋好奇心大盛，認真聽了下去。

“兩萬多年前，我父親，還是前任天君立下的儲君。那場仙魔大戰中，他濫殺無辜，須得下凡，三世歷劫。在凡間，結識了我娘。當時，他們就住在這裏。”雲澤目光悠長，唇角掛著極淡極淡的微笑，許久沒有開口。

阮知秋小聲問：“後來呢？”卻見雲澤神色微微一暗，心下懊悔，怕是問了不該問的話。

雲澤緩緩道：“後來，天君崩，他自然要回天上去。我娘，一直等在這裏。等白了頭，等枯了眼，等到死，也沒見到過自己的夫君。”

莫非，天君回去時，連雲澤也沒帶上麽？阮知秋揣度此意，不好多問，只訕訕轉過臉去。世間傷心事甚多，不少這一件。

雲澤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若不是青君無意經過此處，看出我身上有一半的仙根，也不會將我帶到東勝聖地，悉心栽培。如果他沒那麽做，也許我的日子還好一些。”

“長生不老不好麽？”阮知秋聽出他的意思，道，“那麽多人，悉心修煉，為的不就是不老不死，在世上逍遙快活。”

雲澤一聲嗤笑：“你才活幾年。試想，如果你的生命，漫長得只剩下零星的回憶。活了兩萬多歲，能刻在心裏的，不過是短短幾年的日子，你還會覺得，長生不老是一件好事？”

阮知秋很想“切”一聲。神仙的世界，她是不懂，不至於那麽鄙視自己吧。

“你很喜歡明瑞公主？”阮知秋還是決定問出這個問題。因為喜歡，所以才在那天晚上躲在一旁喝悶酒吧。

雲澤很認真地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阮知秋以為，他已經把這個問題忘記，久到她和他快要化作懸崖上的兩塊並不倚靠的石。她默默想，他憑什麽要回答這個問題？自己與他，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他能紆尊降貴坐在自己旁邊，都不知是修了多少輩子，才積攢來的福分。何必，問這麽多。明知沒有答案，為何想聽？

雲澤開口了：“嗯，算是曾經的朋友之間的喜歡。”

曾經的朋友？阮知秋低低應了一聲，心裏莫名有些松快。

“那天，本神君不過是想起一些往事，有些感概罷了。”雲澤的聲音，又恢覆了少許的不正經，對阮知秋道：“小知秋，你過往說的謊，本神君既往不咎。日後定是真心待你，只希望你也莫要隱瞞才是。”

阮知秋有些不敢相信，心頭微微亂撞。真心？

雲澤道：“你一介凡人，本神君又有何目的要為難你？莫非，你不相信本神君的話？”

阮知秋驀然歡喜，用力點頭：“相信相信，雲澤神君的話，自然是十足真金的真。小的太開心了。”

雲澤微微一笑，擡手摸她的頭：“小知秋，本神君下凡至今，還有些事沒做。你不妨在這裏等著，過些時日，我自會來尋你。”

阮知秋急著表明自己與雲澤同進退，脫口而出：“需要我陪你去麽？”

雲澤有些好笑：“你跟著，去做什麽？”

“我什麽都能做，。”阮知秋烏黑的瞳仁溜溜一轉，“你對我那麽好，我自然要報恩嘛。”

你對我那麽好。雲澤心底某處，輕輕動了下。阮知秋一張小臉上，滿是正經的神色：“有什麽妖魔鬼怪要打你，我擋在你面前就行。”說著，她往頭上一模，忽地想起正是因為這條發帶，她才與雲澤鬧了不大不小的不愉快。

雲澤遲疑，繼而微微一嘆：“這事，是我的不對。她當上鳳族公主後，要什麽好東西沒有。曾經用過的發帶，無意中遺失在凡間，被人拾到，也是常有的事。”

神仙用過的器物，在修道者手中，亦是上好的法寶。阮知秋心情略好，笑嘻嘻道：“不如，神君你再教我幾招，下次若是遇到對神君心懷不軌的仙女，小的就會出手教訓啦。”

雲澤淡淡瞥來一眼，阮知秋嘿嘿笑著，連忙跑開。不遠處，小狐貍阿惜嘴裏叼著幾個野生的果子，興沖沖奔來。一見雲澤，連忙停了步子，怯怯叫道：“神君。”

阮知秋抱起阿惜，道：“阿惜，我要和雲澤神君去辦些事。你是留在這裏，還是跟我們一起走？”

阿惜低頭，悄悄瞄了雲澤一眼，輕聲說：“姐姐，我可以，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阮知秋本也有此意，只擔心雲澤不允。她看向雲澤，目光猶豫：“她，也沒了家，不妨帶著她，也好。”

雲澤看著少女輕柔的裙擺一路飄去，見她明亮又帶怯的眼神向自己望來，映出自己見不得光的心思。他垂眸，目光在阿惜身上一掃而過。阿惜似乎很害怕，將頭深深埋在阮知秋的臂彎裏。想了想，雲澤點頭：“也罷。”

這便是同意了？阮知秋頗為歡喜，將額頭抵著阿惜的額頭：“以後，你就跟著我吧。我來照顧你，就像，就像……”

就像師娘照顧我那樣。

一神一人一狐，無甚好收拾的，頃刻便上路。阮知秋拔光衣冠冢前枯黃叢生的荒草，再磕了幾個頭，心頭默祝：“師父，師娘，師兄，師弟，知秋此去，艱險萬分。望你們在天之靈保佑，助我報仇順遂。”

再次走在人間的小鎮上，阮知秋嗅到久違的紅塵的味道，當真是無比雀躍。飴糖絲絲的甜，湯餅騰騰的香，紫米糕軟軟的糯，深吸一口，每一根頭發絲都是暖洋洋的。耳旁聽到的，是鍋碗瓢盆碰撞叮當，是叫賣聲此起彼伏的吆喝，是平常人家招呼問候的笑聲。阿惜趴在她肩頭，悄聲道：“姐姐，我好餓。”

那一瞬間，阮知秋發誓，她絕對聽見了小狐貍吞口水的聲音，咕咚。

九峰鎮上，在最大的酒樓會仙閣裏用餐的食客們算是開了眼界。在大堂最大的那張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好菜，一個嬌俏玲瓏的少女撲在碗碟中大快朵頤。她腳邊蹲著一只銀灰皮的小狐貍，埋頭苦吃的模樣，與少女簡直不差分毫——比親生的還要像親生的。

至於同一張桌旁，坐著的俊秀公子，倒真沒多少人留意。

雖然有人大著膽子，想上前調戲一二。那位看似漠不關心的公子，忽地拋來冷冷的眼神。不知怎地，那人忽覺寒冬提前降臨，連呼出的氣都是白蒙蒙的。抖抖地縮回去，半步都不敢多走。

肉足飯飽，阮知秋幾乎邁不動步子。小狐貍阿惜比她只好一點，能在地上挪著走。雲澤含笑問：“能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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