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子使節走遠之後, 陳芙終於不再強行控制自己維持端莊的跪拜姿態。

她渾身無力地坐倒在地，聲音顫抖，隱帶哭腔：

“那個人……是她, 是她！

“——對不對？”

陳芙雖未曾明言，但在場的陳府眾人卻已然對她口中“那個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與陳府眾娘子有手足之義, 與七娘子陳芙有舊怨，且此刻並不在陳府之中的人……只有一個。

——陳府十二娘, 陳菱。

眾人聞言皆是默然。

良久，大夫人方才無力說道：

“那人如今既已有了這番造化, 你我便只有寬心、靜氣、謹言、慎行。

“若是有什麽怨憎詆毀之言傳入那人耳際……恐怕天上地下, 誰也救不了你了。”

說罷, 大夫人便好似老了十歲一般，疲憊無比地被侍女扶回府中。

而七娘子陳芙卻是不知道在想什麽，呆呆地坐在原地。

忽然，她頭頂傳來一道隱隱藏著大仇得報的快意的聲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若不是風雲際會，潛龍入淵，那人有了今日這般造化……恐怕還要繼續背負一身由同胞姐妹親手扣上的汙名！

“‘覬覦姐夫’, 呵呵——有的人自己心裏有那見不得人的齷齪心思，卻要急不可耐地將這盆臟水潑給旁人……

“這可正是賊喊捉賊，倒打一耙了！

“——陳芙, 我還真是小看了你。”

三娘子陳蘿唇角帶著一絲冷笑, 對陳芙極盡譏諷之能事：

“我只當你是被庶妹添了堵，心裏不痛快，便伸手過來為難庶姐……誰曾想, 從頭到尾, 都是你一個人在莫名其妙地使骯臟手段, 不知所謂地自甘下賤！

“——一個七品武官而已，好稀罕麽？

“如今府裏眾姐妹皆被陛下封了公主，還賜了仙人法門的修習資格——要什麽樣的男人沒有？

“哦——我忘記了，陳府眾娘子中，只有你未曾從陛下那裏得到一絲恩澤雨露……這可真是可憐見的，嘻嘻。

“所以啊，待日後我們在陛下那裏修習仙人法門，再不與凡俗同列的時候，你就好好籠絡住那七品凡人武官吧——畢竟那可是你費盡心機、耍盡手段方才從旁人手中搶過來的！

“以後若是再見面的話……

“——無品無級的你，便該向我等跪拜行禮了。”

一通瘋狂輸出之後，三娘子陳蘿便如同凱旋的將士一般，得意地昂起頭，然後在陳芙呆滯無神的目光中，腰肢款擺，搖曳生姿、略顯做作地揚長而去。

——她這也算是心思靈動，為王前驅了。

十二娘陳菱固然與七娘子陳芙有舊怨，但如今畢竟今非昔比、身份不同，親自前來嘲諷打臉的話，未免有些小題大做、過於擡舉。

因此，這些區區小事、癬疥之疾，三娘子陳蘿自願代勞——若是十二娘陳菱聽了之後，能松快一二，從手指縫裏漏出一點賞賜來，那便能使自己受用不盡了。

畢竟……那可是如今的大玄天子，仙人高徒！

……

三日之後。

正是大玄新帝的登基大典。

【貓肚肚】身著天玄山霜天萬類道袍，頭戴白玉霜天冠，正立於祭壇之上，長劍指向蒼天。

祭壇之下，是整齊列隊的玄天下院眾弟子。

鍛體武者身披灰袍，居右；後天高手一襲白袍，居左；文武百官著各品級禮服，居中。而經特批前來觀禮之人，則是分布於四周。

如意自祭壇一側拾階而上，雙手舉托盤，為【貓肚肚】敬上禮器。

【貓肚肚】一舉玉杯：“敬蒼天！”

“敬蒼天！”

臺下弟子群臣共飲。

【貓肚肚】劍尖一抖，一股靈動的勁風便吹落了覆蓋著的綢布，露出其中巧奪天工的高大玉像。

——那是一名乘鶴禦風，背負長劍的少女，正是天玄山之主留給首測玩家【貓肚肚】最為深刻的初見印象。

【貓肚肚】舉起第二只玉杯：“敬仙師！”

“敬仙師！”

臺下弟子群臣再飲。

【貓肚肚】舉起第三只玉杯：“敬萬民！”

“敬萬民！”

臺下弟子群臣第三次共飲。

“如是，朕即為天下之主。”

【貓肚肚】收劍歸鞘。

臺下弟子群臣、觀禮之人皆屈身叩拜：“吾皇萬歲！”

“——吾師天玄山主，為天下之師。”

臺下眾人再拜：“仙師長生久視，法力無邊！”

“今日之後，玄天下院將遍布天下，不設門檻，為萬民敞開大門。

“——文臣、武將、仙官，皆從玄天下院出！”

臺下眾人三拜：“陛下英明！”

“——禮成。”

【貓肚肚】一踏祭壇，飛身而起，身形如電，倏忽不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院弟子，文武百官與觀禮之人再度三拜九叩，心中之激蕩震撼，久久不能散去。

三娘子陳蘿在那道身影消弭於天際之後，與陳府眾娘子激動對視。

雖不發一言，但……所有人都在想：

——我以後，也能如此嗎？

……

陳府。

登基大典之後，被冊封為公主的眾娘子皆以聖旨所賜名額入了京郊玄天下院，多處小院進入空置。

只陳芙、大夫人與陳府眾郎君還在府中——陳父已經恢覆了正常的輪值上朝行程。

原本歡聲笑語，賓客往來不絕的園子，此時略顯寥落。

——大玄陛下登基之後，只為一眾姐妹封了並無封地的虛名公主，並追封了早逝的先母為皇後，而其父、其兄以及其嫡母並未有任何冊封的動靜。

因此，文武百官與玄天下院弟子有些拿捏不準與其往來的態度，過近不妥，過遠亦是不可，於是幹脆……不來了。

陳府從此進入一種微妙的門庭冷落時期。

而今日上午。

竟有一位身披灰袍的玄天下院鍛體境弟子，前來陳府叫門。

府中眾人皆迅速前來相迎。

大夫人笑道：“不知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不必客套。

“——我是來做人口普查的。”

那位灰袍弟子擺了擺手：

“順便知會你們一些大玄新規。

“——包括下人雜役在內，府□□有多少人口？”

大夫人凝眉細思，與心腹耳語幾句之後，方才謹慎回道：

“回大人——各處莊子不算，只京城陳府之中，包括仆役短工在內，一共一百七十六人。”

灰袍弟子聞言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道：

“全都叫出來看看——我且點一點。”

大夫人應諾。

接著便使身邊心腹侍女，往府中各處去叫人，反覆叮囑，務必要一個不落。

良久之後，府中所有仆役短工皆至。

灰袍弟子點完之後，略顯滿意道：

“不錯，正是一百七十六人。

“我再問一句——其中識字的，有多少人？”

大夫人聞言露出一個自信而矜持的笑容：

“府中五位郎君，三位在國子監中讀書，有名師大儒教導，二郎三郎已有秀才功名——待明年鄉試中第，就是舉人了。

“我這女兒，也是飽讀詩書，能吟詩作文，頗具捷才的。

“至於妾本人……年輕時候，亦是上過家學，也識得幾個字。”

那灰袍弟子聞言不悅道：“你們家一百七十六個人，只有七人識字？”

大夫人頓住：“這……”

——她還真不知道陳府下人之中，具體有多少人識字。

“罷了。

“——所有人，無論識字不識字的都上前來！一個一個登記。”

灰袍弟子擺了擺手，從袖中掏出一冊登記薄和一支炭筆。

見狀，兩個機靈的仆役迅速從門房中擡來一套桌椅：“仙師請上座！”

大夫人此時也終於反應了過來：“快，為仙師奉茶！”

“不必上茶——我這一早上都喝了三盞茶了。”

灰袍弟子撩袍坐下：

“排隊。”

陳府眾人依言排起隊列——在一種無言的默契中，陳府學識最高的二郎和三郎排在了隊列的最前方。

“姓名？”

“陳致。”

“年齡？”

“二十一。”

“識字嗎？”

“學生已有秀才功名……”

“那就是識字了——且記著，我們大玄不興儒家那套。

“下一個。”

——陳二郎陳致離開的時候，親眼看見那灰袍弟子用炭筆在登記薄上寫了兩個字：“識字。”

將陳府這一百七十六個人全部登記完畢之後，灰袍弟子一撫身上長袍，起身便走：

“好了，別送。

“——你們記好了，大玄已廢除奴隸制度，禁止人口買賣，這些人裏凡是簽了死契的，都趕緊給我換成帶年限的活契。

“待大人們前來檢查的時候，若是還有簽死契的賣身仆役在……嘿嘿，那就好看了。”

大夫人連忙應道：“是，我省的了。”

“還有。

“凡是不識字的大玄公民，皆可前去玄天下院所開辦的掃盲班中免費學習認字——十八歲以下的，更是可以前去讀正式的小學。

“至於你們這些原本就識字的文化人……也可去掃盲班中做先生，一個月三百文總是有的。

“有數術極通，能通過《初等數學》考試者，一月五百文；能通過《格物》、《化學》、《生物》考試者，一月分別七百文；通曉四夷語言，聽說讀寫無礙並能通過面試者，一月亦是七百文。

“以上所有，皆可進入朝中各部門實習，若有表現突出通過考核者，授官。

“而……以問道拳築基並進入鍛體高階境界者，一月一兩銀，亦可進入朝中各部門實習，授官。

“諸位若是有興趣，可前去京中的玄天下院辦事處咨詢一二。”

灰袍弟子說完之後，兩步便出了陳府大門。

陳芙望著她的背影，神色怔怔，心中思緒紛雜：

“或許，我也該去玄天下院之中看看？

“就從……一月三百文的掃盲班先生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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