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0章 偏愛至今

關燈
天闕上的仙門大多分為兩種。

一種是如同杜衡杜芷這般, 有族有派,從凡間一朝悟道,飛升成仙。

一種是像小鳳凰這樣, 帶著上古血脈出生自帶神格。

但辰虛兩者都不是。

他無族類, 無門第歸屬, 自萬萬年前化形於三清靈境。

那時候天地初分混沌,百獸混居,無所謂神祇也無所謂邪靈。

他從洪荒中初醒, 看到東方有神鳥,其華昭昭, 伴日而行。

辰, 百芒之初也。

這是他於天地間, 看到的第一縷光。

在隨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天地萬物慢慢形成秩序。

為了維持這個“序”,上古天神逐一應劫隕落,重新歸化與天地之間。

辰虛並非不理解生死,相反, 在他漫長的生命之中, 見過數不清的生死離合。

同他一並化形的上古神祇們,有的在天崩缺漏時以身化石補天。

有的分劈天地, 以骨化為天脊。

也有的,怒觸不周山,成為了最初的“邪”。

對這種逝去和背離,他偶有觸動,但均點到即止。

或許是生性使然, 他萬萬年來都不曾過度關註過什麽。

他的悲憫與憐惜牽扯萬物, 即寬廣博愛又堪稱寡薄漠然。

後來他長居九重天闕, 俯視萬眾生靈皆為虛像,連仙輝也在這種淡漠中凝上了一層寒霜。

這樣的性情持續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一枚鳳凰蛋從天而落,掉進了寒潭裏。

那裏原不該有潭的,是辰虛留在凡間的一處天地神龕。

在萬萬年前,那裏是一片滄海,如今變成了一方高地,名為岐山。

是他化形初始的地方。

出於一些私心,他仍在那處留了一汪泉眼。

鳳凰至烈至陽,與寒潭屬性相沖。

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它都是活不下來的。

辰虛料想如此,但還是下了一趟凡間。

岐山苦地,荒無人煙。

山頂之上只有那汪終年不化的冷泉,如今隱隱泛著紅光。

鳳凰的陽烈之氣,將寒冰的一角暖融,雪水融化成小溪,流至山腳。

原本光禿禿的山腳因靈泉滋養,長出了一片草木。

那顆帶來生靈的鳳凰蛋靜靜裹在冷冽的泉水裏,紅光越來越淡。

只要不去管它,再過不久,這只尚未破殼的小鳳凰便會夭折其中,無緣於世。

辰虛一貫少有觸動。

他將鳳凰蛋撿了起來,明明他的手比寒潭也暖不上多少,這顆蛋卻饜足地往他手心裏蹭了蹭。

於是,原本一個撿起來的動作,又頓了許久。

那時鳳族並不太平,他很少插手這些事,救下一名鳳族晚輩已經是破例之舉了。

但又因為一些莫名的理由,那顆鳳凰蛋並沒有轉交出去,而是陪了他一段時間。

直到鳳族安定下來,這顆蛋才回到了鳳族。

一切本該如此的。

萬物生靈各有造化機緣,這段微末的往事,在最初的最初並沒有顯現出什麽端倪,他也並沒有特關心和過問往後之事。

辰虛再聽到鳳族的消息時,已經是千年之後了。

對於天象異兆,辰虛是最先感應到的仙尊之一。

私窺在位仙者的星軌原本是禁忌。

天帝與幾位上神共同商議了良久,還是決定勘一次天機。

隨後司命星君來奏,鳳族出現了一位星軌異常的殿下。

陰陽相斥,鳳族自上古起始,其本身代表了至陽之氣,從未有一人墮魔。

幾位天尊上神中有人提出,趁異數尚未落成劫難,需先行煉化。

又有人稱,此舉有悖好生之德。

但若不殺,如何處置?

若他日當真落成大劫難,誰來負責?

兩兩僵持之下,許久不問瑣事的辰虛開口道,“可歸入我門下。”

於是,就如同數千年前,那一只落入冰潭裏的鳳凰蛋一樣。

薄光殿裏多了一只雛鳳。

鳳三自幼頑皮任性,卻又要比眾人想象中懂事,容易惹人心疼。

她知道自己與別的鳳凰不同,被送至薄光殿是因為忌諱,也並非什麽值得稱道之事。

以至於在一開始,她甚至不樂意叫一聲師父。

有一次鳳三不知道聽了什麽傳聞,悶悶不樂了許久。

抱臂藏在堪輿閣浩瀚如海的書冊堆裏,仰頭問他,“他們說我是異數,早在千年之前就不該活著,是真的嗎?”

這種說法並非空穴來風。

若沒有那一方他私設的寒潭,若他任其漂浮潭中,那只鳳凰蛋的確難以存活。

仙者不妄言。

但辰虛頓了頓,回道,“並非如此。”

辰虛沒有同她說過千年之前的往事。

所以鳳三其實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從尚未破殼的起始,便得了上神的偏愛至今。

或許是萬萬年間,只有這麽一只小鳳凰對她撒嬌賴皮又百般依賴,把他當做“師父”,而非是高懸天闕的“上神帝君”。

所以理所當然的,他們便要親近一些,多一些照拂和疼愛。

其中有些親近是尋得到理由的。

比如,小鳳凰拖著又輕又長的尾音,喊一聲“師父”。

在薄光殿裏賴上大半日,討教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又在犯了錯時,將院子裏的解語花調/教成傳話筒,七嘴八舌地喊著,“師父,這回我是真的知道錯啦。”

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探出頭來,乖乖巧巧地問道,“師父,看書悶不悶,要不要人陪。”

有些親近是尋不到理由的。

比如,他在小鳳凰身上落的那道護印。

本命護印同生同死,同感同受。

他曾經只會為天下蒼生而起的喜怒哀樂,如今連接著這一道印記,和一人相關了。

上神應萬物而生,應蒼生而死。

不該有私心偏頗。

對於清修一道更是如此。

萬萬年來,他一直認為道法無相,順應自然。

一切皆有定數輪回,故無需有過多的悲喜和遺憾。

但在某一刻他十分慶幸,自己在千年之前的私心,讓這只小鳳凰知曉生死喜怒,熱熱鬧鬧地長成如今這般模樣。

於是,他又一次破了例。

在死域之上,奔騰不息的黑灰和雷鳴中,他察覺出小鳳凰生出妄念時,並未制止。

這並非是來自於縱容,而是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虛妄。

如同投入平靜湖面中的一粒石子。

照進混沌的第一縷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辰虛上神是三界中道心最清明穩固的仙者。

無數濁霧裹覆在他泠然的仙輝之上,在數千年裏尋不到半點可乘之機。

直至無端火海,那次遲疑和回頭,它們終於找到了破綻。

只要有破綻就有避諱和軟肋,就有所求所懼,就能被幻境所惑。

於是,鬼界異動越來越頻繁。

這也在辰虛的預料之中,其實並非沒有壓制之法,只是要付出些代價。

那日,他行於無端火海之裏,在那些欲孽糾集的尖嘯聲中,天地倏然震動,帶著冷然天風的招式悍然砸下,落在了他的心口。

眾人皆知帝君有問靈一式,借天地威壓,可平邪祟心結。

但無人知道,他曾經將這一式,用在了自己身上。

這個法子堪稱瘋魔,稍微偏離一寸便有性命之憂。

就連專修禁欲一道的邪魔也不敢用。

辰虛將剖心剝離出的妄念同世間的萬千妄念一起,壓在無端火海底下。

——這是九頭厭化形的最初。

鳳三在引魂鈴交織的幻境裏,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辰虛雪白長袍被鮮血洇染成紅色,在嗡鳴的劍陣中,他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血跡蜿蜒從心口順著手臂至劍尖,在地上匯聚成一片刺眼的殷紅。

那道橫貫左右的可怖傷疤,她很早就看到過。

那時她恰好在劫期,心智尚幼,以為用鳳涎便可治愈,誤闖瑤池時還險些傷及自己。

後來她也問過許多次,這傷從何而來,被誰所傷,可留下什麽後遺之癥?

被實在問得多了,辰虛不得不回道:“有時遇到些麻煩,自然不小心也是會受傷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真的是不小心落下的教訓一樣。

鳳三一心修煉,求登大乘之境,便是想著有朝一日同帝君並肩而立,倘若真的遇到什麽大麻煩也可竭盡所能,分擔一二。

回想起自辰虛在她身上落下護印以來,幾次鬼界異動,便是她待在薄光殿最久,同辰虛最親近的時候。

自她外出游歷三界修行伊始,鬼界異動次數減少。

說來諷刺,她原以為是自己斬妖鎮邪,頗見成效。

她甚至在某一瞬間覺得,只要時間夠長,自己總有一日能飛升成上神。

一聲清戾的鳳鳴響徹天際,帶起沖天而起的颶風,將整個無端火海攪得翻湧不息。

剎那間砂石漫天,百鬼震顫。

四根鳳凰骨箭劃破鬼界上空的萬古長夜,落在東西南北四大方位之上,傾瀉而出的鳳息燃起不滅的玄火,將八方惡鬼燒成漫天黑絮。

鳳三一步一步走進火海深處,單手支在巨大的黑色玄武巖石上。

鳳息不可能燒燼眾鬼,所以洶湧的黑霧翻山倒海,不斷往這裏匯聚。

直到她的裏衣慢慢洇出血跡。

她還是垂眸站著,任憑掌心被熾熱的巖石燒得皮開肉綻。

百草盡敗,枯枝嶙峋。

她終於在結界的極深之處,探到了熟悉的氣息。

她看到了很多自己。

或是一身紅衣,獨行在延綿山道上,海棠花如覆雪紛紛然然。

或是拎著一壺酒,隱匿在重重霧霭間。

或是在皮影戲臺下單手支著下巴,抓一小把瓜子。

或僅僅是行走在人間集市,攢動的人流之中的一瞬。

甚至其中有許多,連她自己都記不大清了。

她帶著淋漓的血跡,怔然站於其中。

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動了動蒼白的嘴唇,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聲。

“到頭來,我的存在,就是那個最大的麻煩。”

九頭厭本就是吞食辰虛的妄念而生,所以辰虛只能鎮壓,卻傷及不了它。

她也傷及不了九頭厭,因為她也同樣在這一場因果裏。

凡人總是在無可奈何之際說一句“天命不可違”。

她總是嗤之以鼻。

她曾執拗又天真的覺得天命星軌之說,在自己身上必不能應驗。

自幼提及此事,說得最多的便是,“不可能。”“不會。”“我不信。”

她也曾真切地覺得自己生性豁達,看得很開。

甚至好幾次,都已經能心平氣靜地同辰虛聊關於仙逝隕落的問題。

萬物枯榮,生死有序。

她真的,幾乎都已經快要說服自己了。

鳳三站在屍山血海之中,紅衣如烈焰同無端業火融為一體。

幾只骨箭散落在腳邊,她操控著灼灼鳳息,橫掃鬼蜮八百裏。

她設想過萬般結局,也能接受其中許多。

唯獨不能接受自己是辰虛隕落的原因之一。

那些數以百萬的怨氣執念,在滔天玄火之中歇斯底裏。

一切敢近身的邪祟都被燒為灰燼,大大小小的黑絮帶著暗紅色的火星,從天而落。

像極了當年,辰虛堪封鬼界時,落的那場大雨。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寫了好久,大家久等。

把前面散落各處的伏筆都收得差不多了,沒跳章的小可愛肯定看得更爽!(自信)

國慶快樂,留言的小可愛全部都有紅包!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