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請’去開封府的龐吉，坐在椅子上正犯郁悶呢，見到下人端上茶，他眼珠子一亮。之前喊了那麽大聲，跑了那麽久，著實有些口渴了。

他單手端起茶，另一只手揭開茶蓋，點了兩下，讓蓋內因水蒸氣凝結成的水滴，滴落下來，隨後把茶蓋放在桌面上，雙手捧著茶，吹吹還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微瞇著眼睛細細品了起來。他沒有註意到，同樣坐在他身邊的包拯看著剛才他的舉動眼中閃過一抹悲傷隨即化為懷念的情緒。

龐吉這個舉動是年輕時就有的。

包拯和龐吉兩人有個鮮為人知的孽緣。

別看包拯和龐吉兩人現在滿臉皺紋，即將從中年步入老年，他們倆年輕時都是長相帥氣俊朗的美少年。

那時的包拯剛二十歲出頭，他采完草藥從山上下來。在山腳他發現倒在樹邊的年輕人，忙跑過去，放下竹簍，在他身旁半蹲下，輕輕扶起年輕人讓他背靠著樹。

包拯粗略的打量了一下年輕人的容貌，雖然臉上沾著些泥土，卻絲毫不能掩蓋他俊朗的相貌。

昏迷中的年輕人突然睜開雙眼，死死抓住包拯的手腕。

包拯嚇了一跳，手中的竹筒掉落下去。

只聽見那人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我、好餓，有吃的麽？”

包拯楞了很久，隨後點頭笑道，“有的，不過只有饅頭了，你先將就著吃。”他從懷中拿出紙袋，拿出裏面中午吃剩的饅頭還沒等他遞過去，年輕人一把搶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包拯撿起落在腳邊的竹筒，“慢點，先喝口水。”

年輕人接過就灌了幾口。

包拯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吃飯。

年輕人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喝完最後一口水，用手背擦擦嘴，“我、我還是第一次覺得饅頭如此好吃呢……你好黑……”

“天生的。”包拯笑笑。

年輕人只是哦了一聲。

接過年輕人還給自己的竹筒，看了了一眼他身上穿的衣服，這人要麽就是富貴人家，要麽就是高官子女。他問年輕人，“你怎麽會暈倒在這？”

年輕人皺了下眉，細想了一下，“迷路了。”

好吧，這的確有可能。包拯背起竹簍起身，對他說道，“要不要先去我家？”

年輕人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包拯的家就只是普通窮苦人家住的那種房屋，前廳是個藥堂。

“這是……”

包拯放下竹簍，將藥材擺入竹篩內，“這是我娘看病的地方，我娘經常會給人看病。不過，她這幾天剛好去鎮上給人看病，可能要過幾天才會回來。”

說完這句話，包拯就繞進了後院。

年輕人見包拯忙去了，他就四處看看。

過了半天，包拯拿出幹凈的衣物，道，“我已經準備好熱水了，你先去沐浴吧。”

年輕人點點頭，接過衣物。

“對了。”包拯在後面叫住他，“認識半天我們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我叫包拯。”

年輕人微微一笑，“龐吉。”

包拯望著龐吉的背影，喃喃道，“龐吉……龐吉……”

等龐吉出來，包拯坐在桌邊，飯桌上是早已做好的飯菜。

“你做的？”

包拯轉頭就見龐吉一臉吃驚的指著桌上的飯菜。

“是啊。”包拯點頭，道，“有問題？”

龐吉擺擺手，“沒，沒問題。”

果然人不可貌相，他沒想到一個大男人會做飯，而且聞起來的味道還很香。

包拯拿過一旁的酒壺，他猜龐吉一定是喜歡喝酒的人，所以他把原本是想收著等過年的時候和娘喝的拿出來。

果然，龐吉看到酒時眼中微亮。

包拯剛倒滿酒杯，龐吉就迫不及待的端起酒杯就一飲而盡，“好酒。”

龐吉夾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還別說這塊黑炭做的菜不錯。端著飯吃了快一半時，龐吉突然開口說道，“包兄有沒有想過考取功名？”

包拯渾身一顫，楞了許久，搖搖頭，“從沒想過。”

怎麽會沒想過？龐吉微微皺眉，他放下碗，道，“剛才我無意中看到書桌上面寫的文章，我想應該是你寫的，以這樣的才華參加科舉是綽綽有餘的。”

“文章確實是我寫的。”包拯點了一下頭，笑了一下，“我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入朝為官，我只想在這鄉野間平淡過一生。”

龐吉看了他一眼，“我以後就會入朝為官。”

包拯看向他。

龐吉此時剛好移開視線，“現在的皇上信小人，遠賢臣。官場一片腐敗之風，百姓名不聊生，再這樣下去，皇上會失去民心，一旦失去民心，百姓就會起義。到時必將天下大亂，這豈非你我所預見的。”龐吉站起身，跨過門檻，在門外站定，轉過身背著光看著坐在桌邊的包拯，繼續說，“……我之所以下定決心入朝為官，不是為了要改變官場，為的是要救百姓，哪怕是憑我一己之力。”

仿佛是連老天都認可龐吉似得，照射在他身上的光芒強烈了許多。

包拯久久忘記了動作，在陽光的龐吉變得有些朦朧，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朦朧起來。包拯不自覺的起身，不自覺的朝龐吉走去。直到走到龐吉跟前，包拯才看清龐吉臉上的神情。

……原來他是笑著的啊。

兩人註視彼此許久，包拯聽到他自己說，“怎麽會是你一個人呢，還有我，我也一定入朝為官，陪你一起……為百姓。”

龐吉的眼神變得柔和下來，與那人伸過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在包拯家裏歇息了一晚，龐吉就要動身離開了。

兩人在門外告別。

“真的不用我送你？”包拯問他，“別又迷路了。”

“不用……”龐吉拒絕包拯的好意，“你等下還要上山去吧，別耽誤時間了。”

“那……”包拯拿起懷中抱著的布袋，遞到龐吉眼前，“這些幹糧你帶在路上吃。”

龐吉打開一看，裝了滿滿一袋白面饅頭，忍不住笑出聲，他伸進布袋只拿出一個，道，“我只拿一個，其他的你都帶走。”

“可是……”

“上山可是體力活。”

兩人之間沈默了下來，兩人看看對方，誰都不想先說出分別的話語。

最後還是龐吉打破這氣氛，轉過身對著包拯揮揮手，“保重。”

“……”看著那人越走越遠的背影，包拯有些不舍，他想叫住那人，他也的確叫住了他，“龐吉！”

龐吉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過身。

包拯朝他的背影大喊，“龐吉，你入朝為官之後，我也會緊隨其後，你一定要等我……”

龐吉轉過身。

包拯笑了，“到那時，我們再一起喝酒，不醉不歸。”

註視著包拯的臉許久，龐吉也笑了，回應他的約定，“嗯，到時不醉不歸。”

兩人再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龐吉先是轉身離開。

這次，沒有誰再開口叫住對方。

包拯望著龐吉消失的身影，連同剛剛在他心底升起的一絲悸動也消散開來。

當包拯坐上開封府公堂的位置時，已經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了。

當日包拯和龐吉兩人誰都沒有想到，再次相見竟已是二十年之後了。

兩人都已成家，有妻子，有兒女。

當包拯再次見到龐吉那刻，他就知道二十年前兩人不醉不歸的約定無法再實現了。他現在所知的龐吉是一品太師，而且還是個貪官，那人眼中滿是算計和疏離，已經不再是當年所遇到擁有滿腔熱血，一心只為百姓而入朝為官的那名年輕人了。

包拯很失望，果然，入了官門，耳濡目染，清官也會變成貪官。但包拯不會，他會死守那時的諾言，那人當時的話語猶如在耳邊。

我之所以下定決心入朝為官，不是為了要改變官場，為的是要救百姓，哪怕是憑我一己之力。

包拯只為完成兩人當時一起許下的承諾，只不過，說這句話的人已經不見了，他只能一個人繼續下去。

……

包拯猛得閉上眼睛，阻止某種熱流奪眶而出，他單手揉揉太陽穴。

龐吉放下茶杯，準備開口說著什麽。

馬漢從門外跑了進來，“大人，展大人回來了。”

包拯臉上閃過一絲欣喜，“本府馬上過去。”

見包拯要走，龐吉不幹了，“餵，包黑炭，你大晚上把我抓來，無視了我半天，現在就想扔下我不管了？”

“你回去睡覺吧。”包拯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包拯離開後，龐吉並沒有回去，仍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

龐吉又怎麽會沒看到之前包拯眼中的懷念，他喝茶的習慣在包拯面前有過一次，在那二十年前的他和包拯初次見面時的那個晚上。

聽聞展昭回來了，公孫策也從趕往前廳，在經過門口時，就看到龐吉手裏盯著手裏的茶杯發著呆，他輕喚了一句，“太師。”

龐吉回過神，看到門外的青衣人，眼底有些笑意，“是先生啊。”

“太師，大人他……”

龐吉起身，拍拍衣袖，“包拯已經過去了，我也正要回府呢。”

“是。”

龐吉在經過公孫策身邊時，突然停下腳步，盯著公孫策的臉，緩緩開口道，“先生，有沒有等過一個人？”

“等人？”公孫策疑惑，不明白龐吉為什麽突然問他這個問題。

龐吉擡眼望天，喃喃道，“……等心愛之人竟然等了二十年才見到。”不等公孫策回話，苦笑了一下離開了。

公孫策望著龐吉的背影，微微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話。龐吉的背影，竟讓公孫策心裏浮現一絲心痛的感覺。

龐吉現在的心情，就如同二十年前離開時的心情一樣，沈重，壓抑。

包拯不知道的是，龐吉一直在等著他。一年，二年，五年，十年仍是充滿希望的等著他。就連被父親逼著娶自己不愛的女子時，他都期望能看到那個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外，笑著對他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到時，他可以拋棄所有的一切，奔向那人，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告訴他，他想他，想見他，都快想瘋了。

那人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他心寒了。

熱茶放在那不喝，會涼；人心一旦分開太久，也會慢慢變冷。

後來，那人還是來了，可是他們已經老了，已經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

留給他們兩人的只有時間的流逝。

龐吉真想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天，他暈倒在路邊，還是那人將他扶起。自己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是滿臉黝黑卻有些緊張的註視著他的青年，他伸手抓住回身拿竹筒的青年，看他被嚇到略帶些可愛的表情。

然後，龐吉這次不會再說我餓了，而是對他說出隱藏在心中二十年都沒有機會再說出的那句話。

——我要帶你離開。

“饅頭，剛出爐的熱騰騰的饅頭。”前方傳來小販的叫賣聲。

龐吉走過去。

見到走過來的龐吉，小販笑臉相迎，“喲，客官，還沒吃早飯吧，我這裏的饅頭可是開封最好吃的一家。”

“是嗎？”龐吉看著籠屜裏冒著熱氣的白面饅頭，溫柔一笑，語氣有些懷念，“給我十個。”

“好咧。”

單手抱著紙袋，龐吉伸手從裏面拿出一個，像二十年前離開時那樣做，把饅頭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之後咬下一大口，露出幸福開心的笑容，“……好吃。”

嘴裏含著饅頭，龐吉感覺到有兩行滾燙的液體從嘴角滑落下來，一滴滴全都滴落在紙袋裏那些白面饅頭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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