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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有憾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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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有憾生(一)

蒼煙晴絲, 糾葛不止。在太陽裏的煙有了形狀,一片一片地游動著。夢迢擡起手抓一抓, 把煙塵攪亂了, 正有些悵惘,就有一只大手順著她的胳膊爬上來,裹住她的手。

她頃刻又落在溫熱踏實的包圍裏, 枕畔回首,董墨也睡醒了, 對著她笑了笑, “我下晌還有事, 要出去一趟, 晚飯你自己吃。”

他起身穿戴, 嗓音滿是含混的慵意, “我一貫是不睡午覺的,陪你睡這一回, 骨頭像睡散了架,反倒有些沒精神。”

夢迢坐起來撅嘴抱怨,“誰要你陪我睡的?”埋怨裏卻有些甜絲絲的, 嗓子也含糊不清, 貓兒撒嬌一樣。

董墨套著袍子走回來, 落在床沿上, “陪你還陪出個錯了?我原在榻上看書,聽見你打呼嚕,給我也聽得犯了困。”

“誰打呼嚕?!”夢迢一霎睜圓了眼, 抵死不認, “你不要冤屈我, 我睡著了老實得很, 從沒有動靜的!”

“你自己不知道?”董墨難置信地別她一眼,闔上眼學她,很輕,偶爾咂兩下嘴,“和影子一模一樣,你前世一定是個貓兒托生的。”

夢迢有些臊,從來不曉得自己還會打呼嚕。又懷疑他是故意編排她,使她難堪。她便照著他的後腰擰了一把,“一準是小影子打的,你聽成是我。”

董墨攬過她親了下,“好,是它,我聽岔了。我走了,晚飯不必等我,你吃你的。”

夢迢下床送了他兩步,到門前給西斜的太陽一照,骨酥身軟,整個人有些飄飄綿綿的意態。她扶著門框,直望著他的背影漸漸嵌入洞門後的翠蔭裏,他穿著墨綠的袍子,像一條江河入海,徹底浸沒在那些綠油油的顏色中,尋不見了。

這一睡醒,屋裏幾個丫頭便忙起來,有人隨她到妝臺重挽雲髻,有人給她瀹茶端水。斜春也抱著幼女走進來,對著鏡子笑了笑,“姑娘瞧誰來了。”

讓身出來,卻是梅卿。夢迢剛裝黛好,起身打量她,“你一個人來的?娘呢?”

梅卿打著扇子,沒所謂地側身打量屋子,“娘沒來,卻不是一個人。”她要看看這屋子裏又添什麽好東西沒有。

夢迢來拉了她一把,“那你怎的想著來了?”

梅卿一回身,翻了她一記白眼,“我來看看你,不行?”

二人走到外間,才見銀蓮立在罩屏外,穿著桃粉對襟長衫,白底彩蝶穿花的繡裙。這才過去幾個月呀,她有些發福了,從前的一把細腰如今向兩邊微微溢出一點,長衫給風一吹,貼在腰上就能瞧出來。

臉也似乎圓了一圈,仿佛從前的羸弱在安穩的現世裏泡爛了,漸褪一點弱骨之嬌,卻添了些許恬淡的風韻。要不是她臉上露出的一點迫切與慌亂,夢迢都要以為她的日子過得如神仙般逍遙。

夢迢暗把梅卿斜一眼,當著人不好責備,只把銀蓮請在榻上坐,“好些時候不見了,這一向都還好?”

銀蓮原本就有些怕她,如今站在她的地盤上,更是拘謹不安。但為了孟玉,不得不硬著頭皮挪到榻上坐,“多謝姑娘費心記掛,一向都好。福團會站會爬了,還說要抱來給姑娘請安的,又怕小孩子吵鬧,弄得姑娘耳根子不清靜。姑娘好不好呢?”

“托你的福。”夢迢猜著她兀突突的來訪,必定是有事情說,只待茶果點心上齊,向斜春遞了個眼色,打發了人出去。

就連梅卿也跟著出去,在廊下坐著與斜春說話去。

屋裏剩得二人,夢迢閑呷一口茶,直言道:“你來尋我,是為什麽事情吧?你只管說,不要拘束,我能幫則幫,幫不了也是沒辦法。總不好叫你口都不能開,白跑一趟。”

銀蓮踟躕少頃,眼皮一垂,有些難為情地把嘴皮子咬一咬,“我是為玉哥的事情來的。前些時候,玉哥忽然對我說,恐怕在官場上有些什麽變故,告訴我說,要是出什麽事,就帶著孩子回雲生巷裏去居住。我雖然不懂官場上的事,可他這樣講,誰還猜不出來是有大事?他的性情您也知道,我也不敢多問他,只好來問問姑娘。”

“問我?”夢迢淡淡笑著,在窗戶投進來的一片晴波裏,縹緲意遠,“我哪能知道他們官場上的事情呢?你還真是問錯了人。”

“我聽玉哥說起,是董大人在管這宗事……”銀蓮把臉一低,下定決心,又擡起來,“姑娘,我想既然是董大人管著玉哥這樁事,是好是歹,必然是董大人說了算。姑娘在董大人身邊是說一不二的,求姑娘幫著說句話,求個情。”

夢迢喬作大驚,“這些事我哪裏好管呀?我自從到這裏來,再不過問那些場面上的事情了,什麽官吶爵的,我一概都不議論。章平也不喜歡我問這些事。再者,你替我想想呀,我與孟玉做過幾年夫妻,為他的事我去求章平,章平怎麽想?別說不答應,反倒惹出他一腔火出來。於孟大人,反而不利了。”

銀蓮知道她這是推諉之詞,既然來這一趟,又開了口,索性橫下心來,一再央求,“姑娘,我也是猶豫了好些時候,才壯著膽子來向姑娘開這個口。姑娘不看別的,就看在福團的份上,幫著說句話吧!”

夢迢實難搭腔,把面色硬一硬,端直了腰,“銀蓮,你前頭幫過我一回,按理說,我該還你這個情。可這件事上,我實在沒法子。”

銀蓮頃刻淚如急雨,捉裙跪到夢迢跟前,“姑娘就幫幫忙,就看在與玉哥從前的情分上,也不費姑娘什麽事,就是一句話。姑娘說了,成不成的,來世我都當牛做馬報答姑娘!”

一齊在孟家住了那些時候,銀蓮倒從沒求過夢迢什麽。夢迢垂眼看著她,也不知她哪裏來的這些眼淚,這股癡情。可見女人與女人也不一定是同病相憐。

曉得她愛哭,哭得沒了淚,自然就好了。夢迢也不去勸她,由得她哭,將一雙幽靜的眼瞥到了別處,只管冷心冷肺地說:“你這是強人所難,我一個婦人家,哪裏管得了官場上的事。要如此,我不如索性做官去了好,還在這裏坐著做什麽?”

也是合該有事,偏這時候蔻痕與秋生過來。秋生呢,是聽見董墨在家睡午覺,還當沒出去,便過來尋他說話。

蔻痕則是為將近節下,為著他們夫妻在這裏,清雨園裏恐怕要大操大辦,勞人傷財的,她先來打個招呼,叫夢迢不要費事麻煩。

這兩口並肩走到場院裏便聽見屋裏嗚嗚咽咽有人在哭,滿嘴裏喊著,“求姑娘可憐,姑娘念念舊情,姑娘從前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要不是您幫著謀劃應酬,玉哥未必到得了今天的位置。您與官場上這些大人打交道的手段,只要肯拿出一點來幫幫忙,玉哥興許就能撿回命來。”

蔻痕起初只當是夢迢在打罵丫頭,這會細細一聽,很有些不尋常,再攢眉一脧,丫頭們又都在廊下坐著,裏頭又是誰在哭嚷?便將斜春叫到跟前來問。

斜春將幼女交給梅卿抱著,到場院中貼近蔻痕笑道:“是姑娘的客人。”

蔻痕又聽見那女人哭著說什麽“夫妻一場”的話,便問:“什麽客人?”

支吾一會,斜春又想這位二小姐的本事,真要打聽,什麽都能打聽出來,也就照著說:“是姑娘從前夫家的姨娘。”

“姨娘?”蔻痕向緊閉的窗戶上望一眼,“我聽說夢姑娘前頭的夫家姓孟,好像是在山東布政司任參政?”

蔻痕想起來在家時聽老太爺說過,董墨先時就是因為強占夢迢,給這姓孟的在朝中參了一本。因為當時都知道皇上是以這兒女私情上的小事召董墨回京,因此大家都只盯著朝廷裏的動向,皆未留心這私情上頭的真相。

此刻細想,似乎有些內情。蔻痕淡淡點頭,沒再多問,喊了秋生要回去。

誰知秋生在廊廡底下出神,喊了兩聲也沒聽見。蔻痕走到旁,循著他的目光一望,一個面生的女人正在吳王靠上抱著斜春的女兒逗弄。

蔻痕將秋生斜一眼,輕輕掣了他衣袖一下,“三墨出去了,夢姑娘裏頭也有客,咱們晚些時候再來。”

秋生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一道與她出去。走到一簇箭竹底下,他止不住回首望。那女人還坐在那裏,穿著件品藍立領對襟長褂子,芳綠的下裙,烏雲堆的髻裏,並頭插著兩只細細的簪子,簪頭各串著三顆半大的紅瑪瑙珠子。

那紅瑪瑙珠子被太陽照著,格外剔透,兩點紅光投映在白墻上輕輕橫掃著。秋生望見,竟有些浮生慢轉的茫茫之感。可巧那女人偏過眼來,恰好遇上他的眼,稍稍一笑,煙痕淡遠。

落後回去,蔻痕使帶來的管家去外頭打聽當初董墨在濟南被參之事。問到賈參政那裏,賈參政自然含混其詞不好細說,蔻痕耍了個心眼,刻意去結交了他的夫人,向他夫人打探。

可不得了,因賈參政的關系,賈太太心裏藏了一堆密聞隱事,苦於不能對別人說,憋在心裏二三年。如今終於有人打聽,又是董墨的姐姐,那閑話說起來,簡直勢如潑水,收也收不住:

“董大人當初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呀,虧得您來問,否則都當他是強占人家的媳婦,您家裏的長輩只怕也怪罪他。哪裏是呢,那時我家老爺密問他們兩家的話,回來我告訴我,這裏頭分明好些出入。我暗裏就猜,這夢姑娘恐怕事發前就與董大人來往了有些日子了。您想想,好人家的婦人,能私底下同個男人來往?這是不是強占,只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橫豎這種事,只要女人咬一口,男人就是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況且我還聞得些風言風語,說是她當初跟著孟大人時,娘與妹妹都在那府裏住著,幫著招待客人筵席應酬很會來事哩!您想想,娘妹妹都這樣能說會道的,姐姐還能差到哪裏去?”

蔻痕凝著冷目呢喃,“這一家子可真是能幹……”

“能幹得不得了!”賈太太高深莫測地撥轉眼珠子,“您是沒見過她那老娘,四十來歲的年紀,生得跟個妖精似的。說是無錫人,到底無錫哪家的究竟也沒人知道。”

霧裏看花,更是引人猜想,關於女人的傳奇,多半是與男人相關的。蔻痕慢慢想到孟家姨娘說的那番話,恐怕夢迢素來就行止放.蕩不規矩。官場上不少這樣的女人,長得美貌,做了誰的小妾,男人們都拿著她做人情。只是想不到,還有做夫人的。

這更是丟臉坍臺的事情,娼不算娼,良不是良,就連做個服侍丫頭放在身邊也是辱沒家門。蔻痕眼裏滿溢出輕蔑與厭惡,想著回京前,務必要將夢迢打發走。

夢迢還半點不知,尚且沈浸在銀蓮的一番苦求裏,夜裏忍不住對董墨感慨,“你沒瞧見她哭得那樣子,仿佛孟玉明天就要被殺頭了似的。嗳,說起來,你們幾時審他?看這樣子,他已經是猜到跑不了了,不然也不會對銀蓮說那些打算。”

此刻暮色沌沌,董墨剛剛歸家吃罷晚飯。他這一向正是為這宗事情忙。鹽場早開始有動作了,在湊集那一千石鹽,約莫這兩日就能湊齊了運出去,也就是說,這兩日就能拿住孟玉。

他心裏半松了口氣,有心情拉著夢迢到園子裏走一走,“就這幾日,扣下鹽就能拿他,我是巡撫,證據確鑿,可以先拿了他,再向朝廷上疏。”

夢迢想起銀蓮哭的樣子,有些悵然,“朝廷會殺他麽?”

就孟玉犯下的事,按律是當斬的。但董墨卻有些沒底,搖頭說不知道,又笑問:“怎的,你有點為他傷心?”

假山上有處四角亭,董墨牽著她夢迢上爬。剛到亭子裏,夢迢便丟開手打他一下,“又來了。你非要看見我與他有點什麽難分難舍的舊情你心裏才痛快是不?要是如此,你明說,我現就為他哭兩聲。”

她掃著吳王靠上的落葉,正要坐下,被董墨一把扳過身板,掐住她的腰貼在身上,“你的眼淚原本就不多,還是都留給我的好。”

因下半截貼得分外緊,夢迢總覺他拿個什麽抵著她,威脅她似的。她紅脹了面皮,撅嘴翕動了兩下,無聲的,像是在罵人,旋即翻翻眼皮推開他,依舊坐下去。

站得高,自然就望得遠了,展目暮色如金,能看見大半的園子,黑灰黑灰的瓦浮在金波裏,零零散散的梧桐半黃,像是給夕陽染黃的。

這一段日子過得格外漫長,董墨在等鹽場的結果。夢迢則是為蔻痕住在家裏的緣故,盼著她早些走,所以時間流得很慢。

她胳膊枕在闌幹上,臉歪枕在上頭,與董墨商議,“中秋筵席就設在那間軒廳裏,就是你的書齋旁邊那間,地方大,請戲擺席都擺得開,你說呢?”

董墨自然隨她。她又道:“你二姐中秋後幾時回京?我看什麽時候打發人外頭買些濟南的特產給她捎帶回去。”

“不必麻煩,她恐怕也嫌東西帶得多了費事。”

“帶不帶是她的事,我這裏總不好一樣不辦,虧了禮數。”夢迢一撇嘴,抱怨了兩句,“你二姐面上瞧著冷冷淡淡什麽都不在意,其實心裏橫度著人呢,她嘴巴上不講,也不輕易怪罪人,可凡事她心裏都有桿秤掂度著。”

董墨斜欹著闌幹望著她笑,擡手掐她的臉,“你倒是比我看她還準些。我從前不大與她說話,還以為她只是端莊有禮,想不到人是冷到骨頭縫裏。”

夢迢想,恐怕他那一家子人都是如此。她忽然為他心疼起來。他分明有顆炙熱執著的心,是在個冰窟窿裏空擱十幾二十幾年,給擱冷了。然而又未能徹底冷透,它還默默不語地等待著一把火,只要一點溫熱,它就又能覆燃了。

是她令它燃起來的,她很有些驕傲,直起腰來,對著他挑挑下巴頦。董墨給她逗笑了,她身後有根圓柱子,他就順勢將她撳在那柱子上頭親,

晚飯吃得熱了些,夢迢貪涼快,又要了一碗冰酥山吃。董墨恐怕她吃多了不消化,替她分攤了半碗。彼此口裏都有些奶味與甜瓜的清甜,又都覺得對方的舌尖涼涼的,貪涼快,仗著周遭無人,四唇相依,難分難舍。

不想蔻痕吃罷晚飯,也到園中來消食。走到假山下,擡頭便看見。她自己羞窘一下,尋了棵樹遮身,又不由得探出眼來望。他們還相擁著,近近地望著彼此笑,夢迢的臉紅透了,董墨的臉也有些醺醺的,他俯著臉,偶然用鼻尖蹭一蹭她的鼻尖。

那是蔻痕從未見過的董墨,她心下有些酸楚,一經醞釀,漸漸轉為一些辛辣的不舒服。

也許世間夫妻都該恩愛如此。但她更認為,夫妻間也該保持著克己與禮節,最好像她與秋生。

回房路上蔻痕想起她婆婆。她有個挑剔的婆婆,即便她的言談舉止端莊得無可挑剔,她那婆婆也仍舊能兩三日尋出點不是來教導她。連她偶然幫著秋生說兩句好話也要說她只顧討丈夫歡心,不顧大局。

婆婆說得倒不錯,她不得不在丈夫面前也莊嚴肅穆起來,想著往後在兒子媳婦面前也該如此。可惜蔻痕的兒子不過六歲的年紀,討媳婦還早。她只得把“婆婆”的架子擺到董墨與夢迢跟前。

隔日她要叫董墨訓話,吩咐董墨衙門早些歸家。董墨那頭早上出門時應得好好的,午晌忽生事.變,給鹽場的事情絆住了腳,這一絆,竟是一連兩日未歸。

據紹慵來報,孟玉是當日早晨下令叫運鹽出城,董墨聽見,午晌忙招了臬司衙門的人出城追鹽,於下晌追回扣下。

這廂拿了鹽,片刻不耽誤,黃昏時分便吩咐臬司的人分頭拿人。其中有一百人馬夜奔泰安州,去拿龐雲藩與幾位商戶;又分兩百人去往鹽運司幾位大人家中,拿以羅田為首的幾位涉案官員。董墨則親自帶了二百差官將孟家府宅團團圍住。

進門時聽見孟玉正在吃晚飯,董墨便與兩位臬司的大人在廳上等候管家去請孟玉。不一時孟玉過來,見廳裏圍坐著四五位大人,董墨在最首屹然吃茶,凝重的神色裏,卻透著些大事得解的松快。

孟玉也不見驚慌,迎門進去,笑著向兩面打拱手,“不知幾位大人吃過晚飯沒有?倘或不嫌,不如一齊移步軒內,我吩咐廚房治席。”

底下一位姓全的大人立起身來,板著臉回了個禮,“不敢吃孟大人的請,我們今日不是來吃席的,是有樁案子要請孟大人往衙門問話。”

孟玉笑著回首,將門外來來往往貼封條的差役脧一眼,扭回來點頭,“好好好,我跟幾位大人回去就是,何必費這樣大的陣仗。”

說著,招來老管家到跟前,不避諱地吩咐,“管家,將姨娘與少爺照顧周全,叫他們不要急亂,有什麽事自然會告訴他們。”

因還未上奏朝廷定案定罪,孟玉的家人財產只能登記造冊,暫不能收動,一切還如常,幾人也不好說什麽。

董墨椅上迎來,剪著胳膊,將孟玉掃量一眼,笑了下,“孟大人似乎對今番這情景一點也不意外。要換別的人,恐怕嚇也嚇破了膽,孟大人卻是視若等閑,泰然處之。”

“嗨,為官多年,瞧也瞧習慣了,有什麽可亂的?幾位大人,先請一步。”孟玉翛然擺出條手臂,將幾人先請出門。

他這態度,令董墨那點隱隱約約的懷疑浮上心頭,自己倒先有幾分難堪。

入夜董墨走到收押孟玉的監房,吩咐人將四甃點得明亮,旋即擡擡手,打發了幾個差役,獨在監房裏與孟玉說話。孟玉照舊是那副不驚不懼的樣子,將屋內一根杌凳吹一吹,端到董墨面前,“董大人請坐。”

董墨一行撩著袍子落座,一行笑了笑,“孟大人真是老成持重,這會了還不見慌亂。”

孟玉自行坐到了另一根杌凳上頭,抿了抿唇,別有深意地歪著睇他一眼,“早料到今日,還有什麽可慌可亂的?”

“噢?既然早有所料,怎麽還要出那批鹽呢?真叫我弄不明白了。”

孟玉笑著默了片刻,籲了一口氣,“董大人不是不明白,是不肯信。就好像當初董大人猜到夢兒是懷著何種目的接近你,你依然願意往網裏鉆一樣。董大人的好處是,擅於用人之才,我孟玉的好處是擅於度人之心。”

董墨蠕動兩下唇,漫不經意地笑著,“這話我就更不明白了。”

他願意裝糊塗,孟玉也懶得拆臺,只低著聲,洋洋一笑,“你明不明白不要緊。你信不信,就算你把鹽稅的虧空審得透透徹徹定下我的罪,我依然能躲過懲處。畢竟,你董大人只管查審案子,至於怎麽罰,你無權定論,那是皇上與內閣的事。”

四面明燭在董墨眼底漸漸暗下去,臉上也有了兩分衰敗的顏色。他撐著雙膝拔座起來,地磚上遍布灰塵,落下他有些沈重而遲緩的腳印。

當夜,董墨將一幹人等收押在按察司,並不急著提審,先把事情的脈絡同物證連夜寫明了,八百裏加急呈遞朝廷。然後他擱住筆,走出內堂,在澄澄清明的夜色裏,忽然很想念夢迢。

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這世上有那麽多人,但他與他們是隔絕起來的,彼此啞巴似的空張著嘴,猜著對方口裏的話,希望能聽清。可真發出聲音,又是沙啞力竭的嗓子,難聽得很。

他唯一聽見的好聽的聲音,是夢迢喉間發出來的。盡管那時候多是假話,但他仍然相信她的心,一定是真實的,只是被迷霧給籠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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