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2章盼幾番(二)

關燈
第52章 盼幾番(二)

趁著這海棠有韻, 老太太打點了些細軟,帶著個年紀相當的媳婦, 欲搬到柳家院內去住。柳朝如得信, 請了軟轎來迎,在屋裏與孟玉寒暄了兩句。

孟玉擺茶款待,一如往常客套, “我到布政司赴任時,在家擺席請客, 請了書望, 怎麽不肯來呢?”

“噢, 孟兄恕罪, 那日碰巧衙內有樁事情要了結, 脫不開身。還未恭喜孟兄高升, 請受我一拜。”

說話柳朝如拔座起來,待要鄭重作揖, 被孟玉托住腕子,還請他坐,“你我不比別人, 是親戚, 不要多禮。娘搬到你那裏去住, 還要勞你費神, 我還要拜謝你呢。”

彼此謝了幾句,孟玉面上漸漸露出些難色來,將清茶抿了一口, “我有件事還要托書望。董大人出任巡撫, 時下在山西, 下一程就回濟南來了, 這件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知道,章平給我來了信。”

“上年在濟南,董大人與你姐姐……你想必也知道。”

柳朝如尷尬笑了兩聲,“略知一二,不曉詳情。”

“不曉得也罷,終歸是家醜。”孟玉嘖了一聲,面上露出些從未見過的真摯,“我想托你,暫且不要將董大人要回濟南的時說給你姐姐知道。”

這一團亂的私情本家尚且理不清,哪輪到柳朝如來插手,他只得稍稍點頭。聽見丫頭來回,說老太太那頭收拾好了,柳朝如忙起身。恰好孟玉衙內公務纏身,兩人一道說著出去,在園內分手,柳朝如獨往老太太房裏去。

遐暨東園,撞見夢迢在園內閑逛。那路上黛痕匝地,蕙草拔高,荷花鬥艷,芳樹低壓。夢迢從假山上下來,迎面向柳朝如淺淺福了個身,“來接娘的?”

柳朝如回作個揖,見夢迢比上回病中稍豐腴了幾分,面上笑了笑,“暑熱天氣,太太應當少走些,在屋裏保重才是。”

夢迢稍稍點頭,前頭與他開路,“我也要去送送娘,一道往屋裏去吧。”

兩個人尷尬走了半晌,夢迢搖著扇問:“梅卿在家還好?”

“勞太太記掛,一向都好。回去我摧她來瞧太太。”

夢迢倒不是記掛梅卿,只是借著話攀談,又睞他一眼,“她在外頭做買賣的事,你知道麽?還順不順當?”

“我知曉一二,也不清楚。”柳朝如慢著步子,撩開遮額的樹枝,“她的性子太太是清楚的,這些事情也不會同我講。”

“梅卿就是這副樣子,你慣了就好了。”

且行且談,眼瞧著要走到老太太屋裏,再不問,當著人更不便問了。夢迢底下臉去,拿扇遮住口鼻,像怕給自己聽見似的,“章平,來過信麽?”

“來過兩封。”

來了信,說些什麽呢?有沒有問起她?夢迢才這樣想,心頭便笑了自己一回,世上不見得有這樣傻的人,遭了哄騙,弄得聲名狼藉,吃了這樣大的虧,還要過問騙他的人。

她沒有信心再問了,只輕輕點頭,“噢。”

柳朝如睞她一眼,把信上的內容說了兩件給她聽,“三月裏來信,說是他家在給他議親,是保定府的府臺家的小姐,也不知議定沒有。前幾日來信,說到山西去了,派了件皇差。”

要到濟南來的事情,柳朝如拿不準該不該對她說,窺她呆呆的,又不像再聽,正好又走到老太太屋裏來,也就不說了。

夢迢只聽見前頭幾句,一顆心便如沒懸掛穩似的晃了晃,腦子也跟著晃了晃,把一壺靜水晃起了巨大波瀾。後頭的話再聽不清,只記得她娘含著怨懣嘰嘰喳喳張著嘴對她抱怨了些什麽,也是一句沒聽見。

這廂送走老太太,恍恍惚惚回到屋裏來,睡到榻上去。從窗戶裏看檐外的天,參差一片,浮著幾縷零散的白雲,金烏不知在何方,碧青得刺眼。看了片刻,夢迢感覺眼睛發痛,翻坐起身,便流下淚來。

她給自己燒點了一袋煙,一口接一口地咂,咂得急了,煙鍋子裏倏黃倏黯的煙草燒出“嗤嗤”的聲音,像一片著了火的枯草。蹦下個火星,落在裀墊上,燙了個小小的黑洞,那黑圈張弛蔓延,仿佛燒成了個偌大的黑窟窿。

窟窿裏沒有晝夜,永遠是輪淒寂的月亮掛著,周圍沒有一點聲息,一個時辰化成了一年,她在裏面一滴一滴地煎熬著,從來不點燈。只怕點了燈,就忍不住推倒蠟燭,讓屋子熱鬧燒起來。

她想起來那段為他煎熬的日子,忽然心裏空蕩蕩的,前所未有的惘然無措。海棠樹影裏鶯啼鳥囀,叫得空茫的院子愈發清寂。

老太太這一走,園子比往日更空靜了些,柳家卻兀的喧鬧起來。老太太帶來的那媽媽在院裏四下看了一番,院子小些,空屋子倒還多,到底縣衙門的房產,不至於太落魄。西廂還有兩間屋子,一間堆著些雜物,給潼山住著,一間是梅卿跟前那丫頭與這位媽媽合住。

墻下那片菜地卻怎麽瞧怎麽不順眼,可巧老太太咂著煙出來,往吳王靠上一座,“我看將那些菜拔了,種些花草倒好。”

跟著梅卿也由東廂出來,乜笑道:“快別,那小廝厲害著呢,不叫動他那塊地。”說著,撲撲羅裙,叫了丫頭出來,與老太太招呼,“屋子都歸置好了,娘歇著,我往馬通判家裏去一趟,晚飯我回來時在街上買些酒菜。”

老太太點頭應著,也不問她去做什麽,自顧坐在吳王靠下,欹在那柱子上吞雲吐霧。這廂向著院墻呆坐半日,逐漸打算以後。她那個親生的女兒如今是有些靠不住了,這個不是親生的更靠不住,雖積攢著幾千銀錢,還有些田產,可她手散慣了的,只怕不夠使。

思慮起來,幾番為難,要尋個進項法子,但外頭買賣卻不會做,也懶得操心。真是有些末路窮途之感,不由嗟嘆。

恰值柳朝如下衙歸家,提著兩包東西,乍見她在廊下,羅衫金裙擁春愁,鬢鬟如雲堆翠鈿,不覺心動,繞廊而來,將兩包東西懸在她眼前,“我在街上買了些吃的,叫人擺上來咱們吃午飯。”

老太太乍回神,擡起疑惑雙目,“你沒在衙內吃麽?”

“我在衙門哪裏吃去?”

“梅卿說你午飯不必等你,我還當你是在衙門吃過才來家呢。”

柳朝如將東西遞給潼山,撩了衣袍在吳王靠上坐下,“她從不等我的,到時辰她吃她的,我回家來有什麽吃什麽。你昨日才到這裏,恐怕你吃不慣,我才在街上買了半只燒鵝,半斤熏肉。”

老太太好笑起來,“你們夫妻真是,梅卿性子霸道,你也不管著她些,過的這日子,簡直是一個屋檐下的陌路人。既然成了親,就該和和睦……”

“收起你這些話吧。”話還未說完,叫柳朝如笑著打斷了,“你未必是個安心為子女打算的母親,我與梅卿也並不是什麽相敬如賓的夫妻。她當初為什麽要嫁我,我也不計較,我為什麽要娶她,天知地知。不用在這些閑話上頭費神,吃飯去。”

潼山擺好飯出來說了聲,自回房去了。老太太眼瞧著對面闔上門,便換了副臉色,乜他一眼,“我同梅卿吃過了,你吃你的。”

“陪我再用些。”

“誰要陪你?”老太太將煙袋在闌幹上敲敲,拔座起來要進屋。

給柳朝如一把拽住了,“你吃不下就坐著看我吃。”

不由分說,給拽到正屋裏。老太太恨得跳腳,“我也真是腦袋發昏,就不該住到你家來!叫你這麽鉗制著,簡直是白來尋罪受!”

桌上擺著三個碟子並一碗飯,柳朝如坐下去,閑怡地端起碗,笑著瞅她一眼,“那怎的不想著租幾間房自己過?”

房子也不是租不起,可有地方住著,又何必另去花這個錢?況且大概是年紀大了的緣故,真叫她單住著,總有些舉目無親的孤寂。

柳朝如將她拽到杌凳上,見她手腕子給他的手捏得泛青,便擱下碗給她輕輕揉了兩下,“別的本事沒有,嘴倒是犟。在這裏住得慣麽?”

“不慣。”老太太像是被他揉著了麻穴,猛地抽了手,下頦向另一邊歪著,“院子小,屋子小,床硬得硌骨頭,不好睡!我這把老骨頭,就該睡些軟和的,也不知那床上鋪的什麽褥子,睡一夜起來,背也不爽快腰也不爽快!”

柳朝如歪著臉來窺她,“下晌去孟府,將你先前屋裏的被褥取來,總行?”

老太太跟夢迢堵著氣,不答應,“算了吧,人家的東西,我不好私自去取。省得人又嫌我白吃白拿的。”

“那好,新給你做一床。”

老太太扭頭回來看他,他端著碗,從容地揀菜滿咽,儼然讀書人的斯文態度,只是眼色裏有些獸性的侵占意味。兩者相兼,別有風采,老太太一時色迷心竅,看得發呆。

“你瞧,當著說話不給我個好臉色,背著又偷麽看我,不知什麽意思。”柳朝如並不轉目,只彎著唇洋洋地笑著。

“呸、誰看你?”

她這才見點笑顏,叫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捧著,心裏也有些受用,如此又開了胃口,端起碗來陪著柳朝如吃些。

這裏雖然屋舍小些,有個聽話女婿,勉強還算順心,便就此住下了。巷內住著些衙內的差官,聽見縣尊老爺將岳母接來了,都趕著來奉承。幾家老夫人常來陪著說話,有些年歲相當的,見老太太生得年輕標韻,逮著這條一味的吹噓拍馬。日疊日的,老太太覺得這裏住著倒沒什麽不好。

夢迢先時來瞧過幾回,帶著些老太太常吃的點心糕子,老太太還與她賭氣,皆不給好臉,再有梅卿在旁幫腔,慪著夢迢,便來得少了。

這日再來,業已中秋。菊桂如繡,天色如綺。夢迢裝了兩盒精致月團餅,帶著彩衣,乘坐軟轎而來。穿著件鑲滾花邊品藍長襟衫,下面露著半截靛青縐紗裙,橫插一支翡翠如意簪,素雅端莊。

迎門甫入,屋裏坐著個與她娘年歲一般的老夫人,問了才知道是衙門主簿家的老母。因頭回見夢迢,那老夫人忙不疊熱辣辣地趕來奉承,讚她如何如何人間絕色,如何如何貌比天仙。

夢迢擺著冷臉不大應酬,那老夫人識趣地說了會話,便辭將去了。夢迢這才挪到榻上,腳尖將地上一堆瓜子殼掃了掃,因問她娘:“大節下,怎的不見書望與梅卿在家?”

老太太喚來潼山掃地,盤坐在榻上,“他們往幾位大人家送節禮去了。”到底是母女沒有隔夜仇,大節下,老太太見她下頦削尖了些,心一軟,態度也軟了許多,“府裏如何,銀蓮幾時生產?”

“約莫元夕前後。”夢迢不願說起那些瑣事,懶洋洋的眼一脧,望見那長案上堆了好些重禮,又是內造料子又是幾個精致匣子。揭開一瞧,是幾件金打的首飾。

夢迢揀起裏頭一只金嵌紅寶石寬鐲,扭頭回望老太太,“娘,這些東西也是人家送來的節禮?”

“啊,就是方才那位主簿家的老夫人送來的。”

這鐲子一瞧就價格不菲,夢迢擱回去,款款捉裙過來,“一個主簿,哪裏來這些錢打這樣的首飾?就是有,自家留著還來不及,還趕著送人?”

老太太正嗑瓜子,朱紅唇間銜著點黑瓜子殼,她呸呸吐了,搭來腦袋,“哪裏是他家送的?實話告訴你吧,這是上半月書望辦的一宗官司。有個姓林的財主打殘了個人,叫人拿到衙門去了,押了好些日子。他家裏想通個門路,托主簿家來找我說和。白送來的,難道我不收?”

“您收了,怎麽對書望交代?”夢迢淡淡凝眉,“書望不是那樣受賄徇私的人。”

“哪用得著對他交代?我只把這些東西,送與縣丞家一些,縣丞就曉得放人了。衙門事情多,許多事都是縣丞管著,也不必給書望知道。”

辯其意思,倒不像是頭回做這事了。夢迢漸把額心深攢,勸道:“您這是借著書望的勢發自己的財?真是什麽銀子您都敢伸手撈,您老人家也太不省事了。”

“唷,你又充起好人來了。”老太太拍拍手心,閑淡地呷了口茶,“怎見得我是借他的勢呢?我可不單是縣尊老爺的丈母娘,還是布政司參政的丈母娘,怎的,你要到玉哥兒跟前告我一狀?”

仗著孟玉發點財倒不要緊,橫豎孟玉也不是什麽清白之身。可柳朝如一向兩袖清風,在官場半點便宜不沾,卻無端端背了黑鍋。夢迢思來,橫豎看不慣,又曉得勸她不住,便辭將出去,想著要提醒柳朝如一聲。

正巧軟轎在巷子裏撞見柳朝如,夢迢叫停了轎,撩著窗簾喊他,“書望,你站一站。”

柳朝如忙轉來作揖,“沒瞧見太太過來。怎麽不多坐會?梅卿滯留在馬通判家中與他家太太說話,不時便回來,你等一等,一道吃個團圓飯。”

“我不吃了,家裏也要開席。”夢迢朝巷兩頭望望,抑低了聲,“我娘是個見錢眼開的性子,你想必也有些了解。她老人家,什麽錢都敢賺敢花,這一點上倒同梅卿是一樣。我知道你孝順,可你也堤防著她些,她背著你,不知收了多少昧良心的錢。雖然都是些寬手擡腳的小事,可哪日要撞見什麽大事,豈不是你吃了虧?你也真是的,管管她們呀!”

一席話說得柳朝如漸漸轉神,凝重拱了拱手,“多謝太太提點,我知道了。”

夢迢丟下簾子,吩咐起轎,等柳朝如想起來有話要告訴她時,轎子已踅出巷口了。

轎至平安街上,夢迢倏地叫停轎下來,吩咐小廝:“你們先回家去,我這裏要去拜訪一位曹大奶奶,老爺問就說我晚飯前歸家。”

“遠不遠呢?小的們擡太太過去吧。”

“就在前頭,我略走兩步,下晌在街上叫了轎子歸家。”

眾人聽吩咐自行回去,獨彩衣攙著夢迢轉入一條寬巷內。走個十來丈,見一處朱漆大門,上前輕叩兩手,裏頭鉆出個小廝來,將夢迢打量一番,上前拜揖,“是夢姑娘吧?”

彩衣應是,那小廝便笑嘻嘻引著二人入內。裏頭一則花墻照壁,穿過洞門,卻是一處大院,院內栽花種樹,黃鸝巧囀。側面往後頭去,又是一方小院,小歸小,卻齊整,搭著黃香木花架,種著珊瑚樹,籬笆內栽著一片淡菊。

那許久不見的龐雲藩在籬笆前頭苦等,見夢迢月洞裏進來,忙疾步去迎,面上春風乍起,“你瞧這院子好不好?我上月使小的來租下的,那些花還是現使花匠種下的。我原是想尋處大宅子,可一時尋不著,只得因陋就簡尋了這裏。”

夢迢迤迤然一笑,“為了見我一面,勞民傷財的,值當呀?”

“值、怎麽不值?”

兩人走到屋裏,又聞寶鴨香淡,琴書齊全,一應家私都是新的。龐雲藩引著她轉一圈,摸著那圓案給她瞧,“原本這房子裏有些家私,都不好,我現換了這些來。你請榻上坐,我叫小廝瀹茶。小廝是我在泰安州現買的,帶上來看守房子,他這回認下你,下回我不在這裏,你有什麽話,只管吩咐他去辦。”

夢迢輕點下頦,依依落到榻上去,“你是幾時到的,又幾時走呢?”

“昨日趕到的,定下後日回去,騎的馬,路上跑得快些,也就七.八日功夫。”說著走到對面坐下,倒沒什麽不規矩,只兩眼含笑將夢迢睇住。

夢迢也歪著眼朝他笑,“大節裏,你為我跑這一趟,都不得與家裏團聚了,你家太太不怨你?”

他撩一撩袍子,見小廝奉茶進來,忙起身去端一碗擱在夢迢面前,“嗨,什麽怨不怨的,就是在泰安州,也時常不在家。沒買著好茶,你將就些,等我下回從家裏帶來。”

夢迢曉得他家世不錯,卻見他在面前端茶遞水,也不由好笑,“不常在家,八成是在外頭或是養著小的,或是有幾個相好。”

龐雲藩連忙擺手,“什麽呀,是為公事在各處巡查,走得遠了趕不及歸家,就睡在外頭了。”說話間,他睇她一眼,想起信上那些若有似無的繾綣之意,忍不住試探,“你吃醋了?”

夢迢笑盈盈地將眼皮一翻,“你家太太都不吃醋,輪得到我吃醋麽?”

這一逗弄,愈發叫人心猿意馬。龐雲藩剎那覺得為見她一面山高水遠的趕來不算什麽,連渾身路塵也給她的笑顏滌盡了。

他瞥見她擱在桌上的手,纖細柔白,一應粗笨的戒指首飾皆不戴,只在腕子上圈著只細細的血瑪瑙手鐲,與指甲上染得晶瑩透粉的鳳仙花相得益彰。

剛觸上去,那只纖細白嫩的手便魚似的滑走,那臉鼓起來,狠狠嗔了他一眼,“我最煩這樣子!好像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呆在一處,沒有別的話可說,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滿腦子只有這些男盜女娼!”

話音甫落,龐雲藩臉上白起來,有些惱火。後又想她這一遭與那年到底是不一樣的。那年不過為引著他上當,是為圖利。這回她肯千裏傳書,圖的不過一點情真,因此不做出那些媚態,也不刻意投懷送抱,倒拿出了真性情待他。

這麽一想,他自己倒難堪起來,臉白又轉為臉紅,剎那變化多端,低下頭去,“是我不對,你別生氣。”說著,急急擡起臉,“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就是一時忘形,並不是不敬重你。”

夢迢裝得半信半疑,橫著望他一會,擡著下頦軟下聲去,“我告訴你,我可不是外頭那些女人,或是圖你的錢,或是圖個名分,恨不得立刻就要變作你的人,好烙印按章,生怕你跑了似的。論名分,我是布政史夫人,不比個知州夫人體面?論銀錢,把我家犄角旮旯掃一掃,也夠人過一輩子的,我還圖你什麽?無非是看你有些才學心又癡,我才和你來往。你若不敬我,在我心裏,你就連這點好處也沒有了。”

龐雲藩連連稱是,心上也很是認可,只想情到濃時自然水到渠成,急不得。於是引著夢迢到院子裏逛,行步間問起往事,眼中微微凝著恨愁,“你信上說,上回因你招待了我一席,被孟玉打了,可打壞哪裏沒有?”

這是夢迢一貫的路數,早年間誘引秀才相公,就說是背著她娘如何如何,說得是為這男人才冒著巨大的危險。男人嘛總吃這套,有個女人為他擔風受險仿佛是件榮耀大事,即便你一個子沒花,他也覺得你是拿性命來愛他。

因此夢迢信上刻意將那一巴掌說得含蓄隱約,龐雲藩只當她受罪不輕。

她走到花架前,將一枝黃香木花藤扯低,立時黃花飛盡,淒風苦雨,“不過是皮外傷,沒幾時就都好了,連點痕跡都沒留下。”

“怎麽沒留?!”龐雲藩急起來,扳過她的肩,“只怕在我心裏留了不少疤,難消了。”

夢迢將指尖花瓣笑盈盈朝他臉上擲去,“真是個傻子。”

四目澄澄地一瞧,龐雲藩魂倒心顫,真將夢迢放在心裏珍重起來。

夢迢一味哄著他,多時暗通書信,偶然龐雲藩或是因公,或是得空,便騎馬從泰安州跑來與她私會。其間夢迢將私鹽的事情試探過兩回,可這龐雲藩一提起此事,就說是些齷齪勾當,不該說來汙她清聽。夢迢只怕引他疑心,也不敢深問,只等著叫他漸漸亂了心智,再編些苦話來誆他。

這來來往往間,又至暮歲隆冬,那日龐雲藩到歷城來,夢迢仍舊來這房子裏與他相見。兩個熱辣辣地互訴一番衷腸,說到情極處,龐雲藩歪下臉來親她。見夢迢未說什麽,便大起膽子來,擁著她要摸。

先是摸在手上,漸漸那手往夢迢袖內攀進去。夢迢穿的是件桃粉緞大袖對襟衫,臂間松肥,他的手便從腋下往胸口裏鉆。

剛鉆進去,冷不丁被夢迢一把推開!夢迢本能地立起身來,可回回俄延,到如今,竟一時想不到個妥當的借口搪塞他,只得板住臉二話不說,帶著彩衣離院而去。

龐雲藩也是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哪裏得罪了她,忙往外追出去。還沒跑到門上,似乎聽見門首有人爭執。

原來到這裏來,車轎一向是夢迢在外頭雇的,力夫有些蠻不講理,轎停在巷中,堵了人家馬車的去路,人家驅車的小廝下來理論,他們倒與人爭執說:“路又不是你家開的,我們怎麽就停不得?你是哪個廟的神,叫我們讓就讓?”

那小廝氣得笑了,朝巷口指去,“你們堵在這裏,叫我們的馬車如何過?不過是請你先擡出去,讓一讓我們,你倒有話說!”

“擡來擡去,你以為不費力?我們吃的力氣飯,使點力氣都得算錢。哼哼,你要麽自己擡,要麽給錢,要麽等我們東家出來了,我們走了你們再走。”

說到此節,夢迢正氣沖沖迎門走出來,因後有追兵,也沒留心這裏在爭執。剛跨出門檻,後頭龐雲藩就跑出來拉她,“夢兒、夢兒!我哪裏惹了你生氣,倒是告訴一聲,這樣不聲不響的,又叫人猜,我榆木腦袋猜不著嚜!”

夢迢一回身,已站到巷中,“呵,我哪裏敢生你的氣?我還有事,要先走。”

龐雲藩急得顧不上什麽外頭體面,只顧來拉她,連聲央求,“夢兒,我好容易來一趟,這回不能久留,明早就得趕著回去,眼下有話好好說成麽?夢兒,算我求你。”

“你求我什麽?犯不著在這裏拉拉扯扯的,好看呀?你快進去吧,不要來理我,我要走了!哎呀我真是有事情,要去錢家府上一趟,你只管走你的好了!”

“夢兒、夢兒,夢迢!”

朔風一吹,將這兩個字吹向轎子後頭那馬車。那藏藍的簾子給風掀一掀,這名字便似利箭,穿過一年光陰重重射在董墨胸膛,將他釘在壁上,半晌動彈不得。

一時間,他的心仿佛湖水驟幹,空茫無措。又漸漸地,那些血液由四野回流,奔騰起洶洶浪濤,朝他頭腦裏拍去。

等魂魄徹底歸體,董墨掀開車簾一望,果然望見那則魂牽夢繞的身姿在錯落的轎前,穿著鑲滾銀鼠邊的桃粉衣裳,葭灰的裙,薄薄一則側影,比從前瘦了許多。

他試想過無數與夢迢重逢的境況,或是花月星前,或是燈火闌珊,也估計過她大概有些瘦了,但容貌未變,清麗不減。可能會冷著張臉輕吐譏鋒,也可能會言語淡淡擦身而過。

一切的可能性他都想過,只是唯一的預料之外,是她正同個男人在拉拉扯扯。更叫人無從反應的是,這個男人並不是孟玉。

作者有話說:

懵逼的董墨:我就說堵車容易出事故!曾經我以為我是小.三,後來才發現我可能是小十八!該不該上去捉個奸?風很大,心很亂……

夢迢:你冷靜一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