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地鐵站，理論上兩人應該乘坐相反方向的地鐵，刻舟正要跟薄明野告別，就聽見他說：“我陪你一起回極晝。”

刻舟楞了下：“啊？”

他沒想到薄明野會這麽說，這人加入極晝之後，謹守著“兼職員工”的界限，說是給他當陪練，就真的只給他當陪練，除了探討游戲以外，從不多嘴或插手戰隊的其他事務。所以即便夏霜剛開始擔心他洩露商業機密，見到他這樣的態度，也不由放心了很多。

可他這次主動要求去極晝，不是為了“陪練”，只是為了“陪他”嗎？

雖然都是“陪”，但在刻舟眼裏，好像意義又不大相同。

是不是他想跟自己多待一會兒啊？

那要不晚上留他在極晝吃飯，再打會兒游戲？

要是玩得太遲，還可以帶他去宿舍裏住……

在他發散思維的時候，薄明野試探著問：“夏總喊你們所有正式隊員回去？有說發生什麽事了嗎？”

刻舟猛地回神：“嗯？哦，沒有。夏姐是在內部系統發布了臨時會議通知，指定了我們幾個正式隊員參會，沒說具體什麽事，但是掛了紅色提醒，應該是比較重要的事了。”說著他看了眼手機，“就是時間有點倉促，從這兒回去要將近四十分鐘，方樂樂和柳央說他們電影都沒看完就往回撤了。”

薄明野挑眉：“他們倆……去看電影了？”

“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穿女裝陪兄弟去看電影，薄明野覺得柳央挺懂生活的。

地鐵緩緩進站，兩人走了上去。

這裏是繁華地段，這一站又是換乘站，上上下下的乘客很多。車廂裏沒有空座，人們擠擠挨挨地站著，一根柱子上就抓著好幾只手。

琢磨著要不要買個新牙刷放宿舍裏，刻舟心情挺好的。

但此時薄明野卻另有所想。

地鐵加速向前駛去，他看到了外面隧道中的廣告牌。

高科技讓如今的廣告在人們眼中流動起來，那是洗魂游戲十周年慶典的宣傳動圖。短短十秒鐘，展現了他們從開始到現在的歷程。

最後三幕，分別是聯賽獎杯、新英雄的剪影，以及兩顆相碰的拳頭。

廣告結束了，薄明野的視野中卻還殘留著那些影像。

那兩顆拳頭，也許是對手的，也許是朋友的。

也許是相遇的惺惺相惜，也許是離別的無可奈何。

極晝俱樂部。

夏霜站在落地窗前，沒有看向身後沙發上的人。

她問：“你想好了？”

左震說：“嗯。”

夏霜嘆了口氣：“江教練認為你的狀態還不錯，還沒有到必須退役的時候。但是……好吧，你想退，那就退吧。”

左震又“嗯”了一聲。

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最佳狀態已經回不來了，沒有上升空間，剩下的就只有被淘汰，正式隊員這個位置，不再適合他了。

見夏霜還有些傷懷，他面無表情道：“我跟江達嶺同齡，他已經退役三年多了。”

夏霜被逗笑了：“每次看到江達嶺稀疏的頭發，我都會忘記你倆一樣大，還是同一年進公司的。”她怔怔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江達嶺禿了，連你都要退役了。總感覺你們被選進極晝，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八年。”左震說。

“不用你提醒我。”夏霜佯裝惱怒，“我知道我已經為這個破公司付出十年的青春了！天哪，真是不堪回首！”

左震從隊服兜裏掏出一罐冰啤酒，給自己開了。氣泡浮上來又破裂的聲音，終於成功吸引了夏霜的註意力。

他又從另一邊的兜裏掏出一罐冰啤酒，問了句：“喝嗎？”

夏霜踩著高跟鞋走來，接過已經開好了的啤酒，暢快地喝了一口。

沁涼的麥芽氣息直入愁腸，她說：“你又把啤酒藏在柳央的小冰箱裏了？他那個小冰箱算違規電器，偷偷摸摸用了快兩年，真以為我沒發現嗎？”

“冰的好喝。”左震顯然用得心安理得。

“也就是你了，仗著年紀大資歷深，江達嶺不好意思管你，我也……”夏霜頓了頓，“你這叫什麽？叫倚老賣老！我就想不通了，你們雖然退役了，可是都還很年輕啊，怎麽一個個搞得像退休老大爺似的，一個天天泡枸杞，一個天天藏酒喝。”

“因為我有心事。”左震直言不諱。

如果其他隊友在的話，一定會為他這句話感到驚悚。

他左震是什麽人？傳說中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高冷男神，游戲裏都懶得說話，通常就回個“1”的寡言者，竟然會在旁人面前說自己有心事？

簡直就是人設崩塌。

然而夏霜卻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左震。

或者說，只有在夏霜面前，才會有這樣的左震。

夏霜沒有問他有什麽心事，左震便也沒有繼續往下說。

兩人沈默著喝了半罐啤酒。

還是夏霜先打破了沈默：“你還是和之前一樣的打算嗎？決定了？”

退役並不是心血來潮的事情，就像薄明野退役前就開始籌備銀帆電競一樣，左震在退役後也有自己的規劃，而且是與俱樂部高層商量過的。

只是夏霜覺得，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左震回答：“是的，決定了。”

夏霜沒再多說什麽：“好，那等其他人到齊了，我們就宣布。”

緊趕慢趕，他們四個人終於在踩點進了會議室。

柳央還穿著格子裙。

方樂樂在糾結那個超級英雄電影的結局是什麽。

刻舟腦回路不知道彎到哪裏去了，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

薄明野進門就坐到了角落，盡量讓自己不太顯眼。

夏霜：“……”

江達嶺悶頭喝了口枸杞茶。

左震、袁建智和畢盛已經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畢盛沖他們拼命使眼色，看上去眼皮子都快抽筋了，可惜沒有一個人註意到他的暗示。

夏霜深呼吸，壓下上頭的火氣，看向薄明野：“我好像沒有通知你來參會？”

薄明野謙遜地說：“旁聽一下，應該沒關系吧，好歹我也是極晝的員工麽。”他望向左震，話卻是對著夏霜說的，“而且你們今天要說的事，也算不上機密吧，遲早要公開的。我在這裏，或許還能提些不成熟的小建議，或者調節一下氣氛呢？”

江達嶺咂了咂嘴：“喲，不愧是過來人，通透。”

夏霜驚訝於薄明野的敏銳。

在她心目中，薄明野一直是個局外人，只是沒想到，這個局外人對極晝如此了解。

確實，這個人在這裏，自然成了一個前車之鑒，或許真能有所助益。

此時在座的只剩三個人仍一頭霧水。

發現會議室中的氣氛有些凝重，刻舟終於找回了飄忽的神智：“隊裏出什麽事了？”

夏霜鄭重道：“既然人到齊了，那我們就長話短說——左震，我們戰隊的支援位，[粘滯系數]，要退役了。”

這話一出，刻舟、方樂樂和柳央瞬間懵了。

左哥，要退役了？

他們就要失去[粘滯系數]了？

夏霜繼續說：“經過協商，他會有一個月的緩沖和交接期，之後將轉崗到副教練的位置，配合江教練，負責訓練生的培養和擇優。”

方樂樂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知道左震的年紀差不多到了職業選手的終點，也知道他退役是順理成章的，可當這件事真的發生的時候，他滿心都是抗拒。

那個永遠站在他們身後的最強後盾，就要退出游戲了嗎？

從他們剛進來的時候，這人就一直都在了。

他一直陪在他們身邊，上了一次又一次的戰場啊。

柳央的小冰箱裏還藏著他的啤酒呢。

怎麽會？

方樂樂急得語無倫次：“左哥走了，那、那我們……我們沒有主奶了啊，誰能替代左哥的位置啊？不行啊這個……”

柳央看似平靜，臉色卻也有些發白。

刻舟喊道：“方樂樂。”

方樂樂忽然噤了聲。

夏霜掃了他們一眼：“基於這個情況，戰隊的陣容可能需要做一些調整。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希望季前賽的開始時，大家能平穩過渡。”

……

這個會議開得倉促，結束得也倉促。

直到最後，左震也沒說幾句話，只是散會時，跟在場的每位隊友碰了碰拳頭。

年輕人沈不住氣，一散會就跑了出去。

剩下會議室裏的三個退役老將，互相點頭致意。

個中滋味，心照不宣。

刻舟躲在七樓的敞開式陽臺。

這裏是吸煙區，他不抽煙，就站在這裏吹風。

薄明野知道他的眼眶紅了，沒去戳穿。

他笑著問：“我看左震不太愛說話，帶訓練生還挺費嘴的，他真的能當好教練嗎？”

刻舟的聲音有點悶，反駁道：“怎麽不能？你不知道，他以前當我們隊長的時候，也不愛說話，但他是實幹派，有什麽要求，就用操作告訴你，打完了就懂了。”

“嗯，他跟江教練合作，肯定不成問題。”

“他跟江教練是同期的。”刻舟想到這裏也忍不住笑了下，“看不出來吧？江教練看著跟他爹似的。”

“這話你有本事當著他倆面說。”保準一人揍一拳。

“為什麽……”刻舟想問，為什麽要退役，又覺得這個問題太傻了。他問過薄明野，薄明野回答過他，這個問題的答案，永遠都讓人意難平。

“說起來，我比左震和江教練晚一年入行。”薄明野說。

“嗯，你入行好早。”刻舟查過，薄明野十六歲進入職業電競圈，比他還早一歲。

“你看，左震的職業生涯裏，捧過三次冠軍獎杯，很輝煌了。”薄明野調侃著說，“不像我，一次都沒有。”

“你已經很好了。”刻舟從傷感和惋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想安慰他，卻發現自己語言很蒼白，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不過薄明野也不需要他的安慰。

他說：“誰都是無可替代的，誰也都不是無可替代的。

“你們不可能在世界上找到第二個[粘滯系數]，所以你們要做的，不是找一個人去頂替他，而是要給極晝尋求更多的可能性。

“刻舟，不要著急。

“還有很多人，願意跟你一起走下去。”

刻舟轉過頭來，眼眶中的紅色還沒有褪去。

他問：“你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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