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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擔擔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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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除了臊子又還有腌得恰到好處的芽菜,甜鹹口味,清脆爽口,正可給煮得柔軟的面條增添口感。

因為知道一會兒就有家宴, 夫妻兩個隨意吃了三兩塊點心解饞就不再動了。楚沁將雙手枕在頭下、仰面躺在床上想事,裴硯無所事事地坐在床邊陪著她。見她安靜了很久,他便問:“在想你外祖母的事?”

楚沁“嗯”了聲, 目光仍凝視著幔帳頂子沒動:“我在想, 我外祖母一輩子都是那樣嚴厲的,不僅是對我, 對我母親也一樣。所以不論你今日說了什麽,她都未見得能聽進去。”

“我知道。”裴硯點點頭, 略作沈吟, 又問, “你恨她麽?”

楚沁一怔,嘴巴撇了一撇:“不恨吧。”說完就是一陣子沈默, 繼而一聲嘆氣, 聲音變得更弱,“我也不知道。”

她自知外祖母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的,可是從前的那麽多痛苦也不是說忘就忘的。

她說罷坐起身, 蜷著腿看看裴硯, 神情有些苦惱:“我若恨她怨她, 是不是很不孝順?”

裴硯搖頭:“不必想這些。”他邊說邊伸手將她攬進懷裏,她就勢躺到他膝上,他立時手賤起來,雙手一起撥弄她額前的劉海玩。

這樣的舉動若放在幾個月前必能讓她一躲三尺遠, 但現下她已經懶得計較他的小動作了,就由著他玩, 他邊玩邊平靜地續道:“我時常覺得那個‘孝’字帶來的擔子太重, 好像只要長輩心思是好的, 行為再如何不可理喻, 晚輩都必須體諒。可其實不該是那樣,有時候傷害了就是傷害了,憑什麽不能記仇?”

他邊說邊看她,忽而註意到她一雙明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便不由一笑,一只手掌捂住她的眼睛:“所以你外祖母這事……你若能不計較,那自然好,我於你家而言終是個外人,你若與長輩相處和睦,我來的時候就更自在,何樂而不為?但你若心裏不舒服,那也沒什麽,左不過以後少走動,回門時也可以避著她不見,這和孝不孝順不相幹。”

他一邊說,一邊將懸在她眼睛上的手掌左右移動,感受她羽睫帶來的細微觸感。楚沁本在脾氣很好地忍著,但被他弄得睜眼也不是閉眼也別扭,終於不肯讓他玩了,雙手將她手腕一攥,把他的手挪開:“這麽向著我?”她輕輕一咬嘴唇,“其實你若覺得不合適,大可直接告訴我,不必為了哄我開心就這樣說。”

本朝是極重孝道的。楚沁心裏在想,若他對此介意,她不是不能在外祖母面前服軟低頭。這並非因為她不想跟他生隙,而是因為……是因為她覺得現下在她心裏,他比外祖母更重要了。

他對她而言,越來越重要了。

裴硯眉宇輕挑,好笑地看著她:“我在你眼裏這麽愛哄人嗎?”

“……”楚沁盯著他,“說正事呢,你不要打岔!”

“哦。”他輕嘖一聲,旋而搖頭,“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哄你開心,是想讓你一直開心。人生在世就這麽幾十載,稱心如意是最重要的。不管是婆家人還是娘家人,只要你不願意見,咱們都可以關上門把他們擋在外面。”

楚沁一下子笑了,她舒了口氣,雙手揉起了他被她攥住的手掌,玩得出神,不再說話了。

日後該如何與外祖母相處這事她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想。只是他的話很讓她安心,有他這話,她也就不覺得有什麽為難了。

裴硯原是有心想等她的說法,但看她不語便也不催,隨她把玩他的手。她纖細的手指劃過他掌心的紋路,劃得他發癢,他的手就突然擡起來扣下去,將她整張臉都蓋住。

“哈哈。”楚沁又笑出聲,試圖掰開他的手,“別鬧,我妝要花了!”

裴硯:“花了我幫你重畫。”

“……”楚沁暗暗磨牙,“再不拿開我咬你了!”

“行啊你咬……噝,哎你還真咬!”

這般說笑打鬧地過了兩三刻,前頭的宴席便備好了。留在外頭的清秋進來稟了話,二人理了理衣裳就一道出門,去前廳用膳。

到了廳裏楚沁就聽說,外祖父母傳話說有些累,就不過來了,讓他們好好用。

她禁不住地睨了裴硯一眼,裴硯回視過去,滿臉都寫著無辜。

楚沁垂眸忍住了笑。

她其實瞧得出來,外祖父母突然說不過來多少是跟這事有關系的,不說在生他們的氣也起碼是心裏有點別扭。

可她自然不怪他。不太厚道地說,她心下還很有些有人撐腰的愉悅。

是以眾人便各自入席,楚家不比定國公府那樣人丁興旺、旁支眾多,府門之內就是一個簡單的小家庭,家宴便也免了什麽男女分席的規矩,一家人都坐在一起,瞧著熱鬧。

宴席用的是一張長方案桌。因輩分最長的外祖父母沒來,楚沁的父親楚赟就坐了主位,右首是郭大娘子,郭大娘子往後緊鄰的是楚沁的長兄長嫂。尚未成婚的二弟三弟則坐在了左側靠後的位置,離楚赟最近的兩個位子是留給裴硯和楚沁的。

其中,左首那個屬於裴硯的位置上,已經擺好了一碗擔擔面。

楚沁不及落座,看見那碗擔擔面就笑了:“沒有我的?”

郭大娘子嗔笑:“這麽多菜呢,你們夫妻還一人一碗面就算了?”

“哦……”楚沁低著頭落座,裴硯笑意滿面地側首看了看她,但沒打算把面分給她,當著她的面拌勻挑起,實實在在地吃了一口。

郭大娘子一臉欣賞地望著面前的女婿:“怎麽樣?”

“好吃。”裴硯認真點頭。

是真的好吃。郭大娘子將臊子炒得滋味十足,與辣油一起拌在面中,香辣四溢。裏面除了臊子又還有腌得恰到好處的芽菜,甜鹹口味,清脆爽口,正可給煮得柔軟的面條增添口感。

桌上的氣氛隨著他吃面松快下來。楚沁的兩個弟弟原還有些怵這個出身高貴的姐夫,一看他這樣就不怕了。才八歲的三弟楚元柏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他道:“姐夫和姐姐一樣能吃辣!”

裴硯騰出工夫笑看他一眼:“你不能吃辣?”

“不能。”楚元柏搖頭,“只有爹娘和姐姐能吃,我和大哥二哥都不行!”

“嗯?”裴硯凝神想想,望向坐在楚沁對面的長兄楚元松,思索道,“沁沁說,她愛吃辣是隨岳父大人外放去蜀川時練出來的,兄長比沁沁年長一些,該也一起去了才是,卻不能吃?”

“咳……”楚元松窘迫地咳了聲,幹笑,“我在蜀川那會兒,變著法地找不辣的東西吃。實在不明白她是如何練出來的,倒還拖著妹夫一起吃。”

幾句交談間,氛圍不禁更輕松了。楚沁不由側首看了裴硯兩眼,眼中含著讚許,想誇他會找話題會聊天。

而後眾人不免要喝些酒,楚沁和郭大娘子酒量不行,盞中是清甜的果。男人們都實實在在地喝起了烈酒,可楚赟其實也是個酒量不濟的,三兩杯下去就有點上頭,激動得紅了眼睛,口中含混地跟裴硯說:“我就這麽一個女兒……”

裴硯溫和道:“我知道。”

楚赟又說:“你得好好待她……”

“一定。”

“若不然……若不然你們定國公府的風光,我們家也不稀罕!”楚赟邊說邊攥起酒壺,不由分說地添酒。

裴硯心平氣和地跟他碰杯:“我要是待她不好,岳父大人您上門一刀捅死我。”

楚沁:“……”

楚赟:“哎,好!”

楚沁:“……”

如此又喝了兩盅,楚赟就醉倒了。郭大娘子一臉無奈,趕緊讓下人扶了他回去,再有些窘迫地招呼大家:“吃菜,吃菜。”

大家就此適可而止地不再多喝了,專心吃了一陣,別的不多說,單是那一碟蒸蟹就不能辜負。

螃蟹這東西以江南所產為佳,京城要吃著品質上乘的蟹,幾乎都得從那邊運來。因此吃蟹在京中素來是個稀罕事,哪怕是皇親國戚,府裏進多少只蟹也都是有數的,一般都是中秋前後應著節吃上幾頓,往後就不太吃了。

是以雖然螃蟹從秋日到初春都好吃,但冬日春時的京中通常都不太吃的著。若非要買,那就很貴。

裴硯饒有興味地取來一只,一邊放在碟子裏用蟹八件不緊不慢地剝殼,一邊慶幸楚沁雖有一雙矯枉過正的祖父母,卻也還有父母寵著,為著她回門能在這時候專門被蟹給她。

側首一瞧,卻見楚沁根本沒有動那螃蟹的意思。

他不由淺怔,繼而下意識地細想,想起她秋日裏吃過一頓蟹黃飯、一頓蟹黃拌面,應該是愛吃螃蟹的。接著又意識到好像真沒見她叫過蒸蟹,忽而恍悟——她是不是懶得剝殼?

他猜對了,楚沁的確是懶得剝殼。在吃飯這件事上,她是實實在在的“又饞又懶”——但凡好吃的東西她都愛吃,可只消多了剝殼這些麻煩步驟她就懶得動了。

坐在右首的郭大娘子也正擺弄著蟹八件,饒有耐心地剝蟹。可她剝完並不吃,將雪白的蟹肉、金燦燦的蟹黃、剔透的蟹膏都剝出來放在盤子裏,打算剝好拿給楚沁吃。

女兒難得回家一次,做母親的恨不得把她愛吃卻懶得動的東西都親手餵到她嘴裏。

然而她不及剝完,餘光就脧見坐在對面的女婿擡手先遞了盤子:“喏。”

裴硯自顧把堆著蟹肉的盤子在楚沁面前擺好,楚沁怔了一下,扭頭看他,他瞇眼:“是懶得剝吧?”

“嗯……”楚沁紅著臉承認,接著就要把盤子往回推,“你吃你的,我自己來。”

“快吃。”裴硯笑笑,把那盛蟹肉的盤子擋回去,自顧又示意下人取了只幹凈的盤子來,伸手剝下一只蟹。

郭大娘子拆著最後一條蟹腿的手頓了頓,視線在二人間蕩了兩個來回,手中繼續剝出蟹肉,卻送進了自己嘴裏。

這蟹不錯——郭大娘子一壁仔細品著蟹肉鮮甜的味道一壁打量同樣在低頭吃蟹的女兒,說不清為什麽,她越看女兒越覺得這蟹味道好了。

家宴散後,眾人各自回房小睡了一覺。楚沁喝果酒也犯困,回去一躺就睡著了。裴硯還清醒些,沒忘了吩咐清秋清泉把回門禮分別送去各屋,吩咐完走到床邊一揭開幔帳,就見楚沁在床上仰面睡成了一個“大”字。

“……”裴硯抱臂,在床邊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平日睡覺一貫很老實很規矩,今天睡成這等橫行霸道的模樣,應該是喝了酒的緣故。

那麽問題來了,她睡成這樣,他怎麽睡?

他環顧四周,自知茶榻也可以睡覺,心裏卻不大樂意。

——他今天表現多好啊?一回家就幫她懟了外祖母,憑什麽讓他睡茶榻!

他於是還是大張旗鼓地上了床,睡在床邊僅剩的四分之一的位置上,因為太窄只能側躺,他便索性側躺著支著額頭又看了她好一會兒。

真好。

他無聲地嘖了嘖,心裏鬼使神差地冒出這麽兩個字。

若拋開她外祖母帶來的那一點不快不提,他很喜歡她的娘家。她娘家這樣的相處讓他有家的感覺,他一直以來設想的“闔家團圓”大抵就是這樣的,而定國公府團圓的時候,從來不會這樣親近。

裴硯舒了口氣,莫名地開始想入非非,開始設想等他們年紀大了,家裏會是什麽樣子。

他們也會有子女、有孫輩,逢年過節團聚的時候,便也會這樣一起用膳吧。

他希望到時候桌上的氣氛能像楚家一樣,可別學定國公府。

“啪——”楚沁忽而翻身,一巴掌拍向裴硯的肩膀。裴硯出神間餘光脧見這記偷襲,雖反應遲了半拍已被拍到,還是下意識地一躲。

“嗵!”楚沁在睡夢中聽到一聲悶響,好似是有什麽重物砸在了地上,思緒清明了兩分。但這清醒只夠維持一息的工夫,她根本無力睜眼,下意識地就又睡沈了。

裴硯想入非非的興致蕩然無存,鐵青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又立在床邊抱臂看她:“霸道。”他後牙緊咬,接著就轉身走出臥房,步入與臥房隔了一方堂屋的西屋。

楚沁這方院子與他們住處院中的格局一樣,東屋是臥房,西屋是書房。

他於是順利地尋了筆墨,端回臥房裏,悠哉地坐到床邊,勾著笑提筆蘸墨。

……

當天晚上,楚家的下人們就津津有味地尋了新話題,個個都在聊大小姐和姑爺打架的事。

“因為姑爺往大小姐臉上畫螃蟹。”每個人說的時候都繃不住地笑。

“據說還在額頭上提了四個字——橫行霸道。”

往後三天,楚沁總覺得自己的臉沒洗幹凈,只要盯著鏡子細看就能看出一個隱約的螃蟹輪廓。

但清秋清泉都說是錯覺,裴硯這個始作俑者也說是錯覺。她仔細想想,反覆洗臉那麽多次應該是洗幹凈了的,墨水又不是漆,那便應該真的是錯覺。

可畫在臉上的螃蟹就算真的沒了,無形中的螃蟹也還在。楚家的下人們這幾天見了她都繃不住笑,就連她的哥哥嫂子、二弟三弟跟她說話的時候也總冷不防地就想笑一聲,她不問也知道為什麽,氣得回屋就拿枕頭打裴硯。

裴硯不跟她打,摒著笑只躲不還手。至於她怎麽打著打著就被他箍進了懷裏去,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年初五傍晚,楚沁與裴硯打道回府,因為若再不回去,裴硯就沒什麽時間和同僚走動了。

楚沁的外祖父母還是沒露面,餘下的家人倒都一起出來相送了。郭大娘子讓膳房將楚沁愛吃的各樣點心備了足足四個食盒,清秋清泉上前接了,她又遞眼色示意裴硯走遠了兩步,避著人跟他說:“老人還是放心不下,非要我與你說一句,若有什麽不痛快的事要來跟我們說,別跟沁兒計較。”

裴硯有些無奈,嘆了聲,搖頭:“那您便轉告外祖母,就說……她是娘家人,若真怕沁沁過得不好,索性霸道些給沁沁撐腰,倒比教她乖巧恭順管用。至於她提的這些,我實在是不能照辦,我便是真與沁沁有什麽不快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誰對誰錯都不好說,不可能把她送回來挨罰。”

郭大娘子面露欣慰,點了點頭:“我明白。”

裴硯頷首:“告辭。來日得空,再陪沁沁回家來。”

“嗯。”郭大娘子不再多言,裴硯轉身走向馬車。楚沁早已先一步上了車去,原道他跟在後頭很快就要上來,卻等了半晌也不見人。眼下見他來了,不由問他:“幹什麽去了?”

“岳母大人非要誇我幾句。”裴硯一本正經的樣子。

“……”楚沁斜眼瞥著他,他還是那副模樣:“幹什麽,我不配嗎?”

定國公府,信園。

裴煜與苗氏從晚膳開始就出離的沈默,用完膳又一並坐在茶榻兩側,繼續維持著沈默,宛如兩尊入了定的大佛。

隨著天色更暗一重,院子裏上了燈。一縷光線從窗紙斜映進來,恰好透入苗氏的餘光。

苗氏不由回了兩分神,驟然深吸一口氣:“要不……還是謹慎點?”

她側首打量著夫君,見他沈著臉色,還是說了下去:“說到底,太子的位子都定了。”

“君心難測。”裴煜眸光淡淡,在光火照耀下透出著點寒涔涔的意味,“其實當今的太子算得實至名歸,可早些年,陛下卻拖著,遲遲不肯定立儲位。如今儲位雖定,卻又將京中衛戍交給勵王,保不齊是有旁的打算。”

苗氏搖頭:“太子不是說廢就能廢的。況且你也別忘了,如今雖然勵王得了京中衛戍,但太子可還監著國呢,這裏頭孰輕孰重,你得有點數。”

“我自然有數。”裴煜下頜微擡,“但太子用著三弟就不會用我了,我總得給自己謀個出路,不能眼看著三弟壓在我頭上。再說,親王們本也都會有自己的近臣,不論陛下有沒有別的打算,我投到勵王門下都不是過錯。”

苗氏擰眉:“你可得想好……”

她隱隱覺得,裴煜似是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的打算好像是投到勵王門下,若陛下真有另立儲君的打算,他就可坐收漁利,若沒那個打算,他跟了個親王也沒什麽。

但天下只怕沒這麽便宜的事兒。苗氏思慮再三,到底提醒了他一句:“誰也不是傻子。萬一陛下並無另立儲君之心,只是一時重用勵王,你可要當心太子殿下秋後算賬。”

“不至於。”裴煜就這麽三個字。

他還是那樣的想法,親王們只消手裏有差事,就都會有自己的人馬,他這樣的出身自尋出路也天經地義。

至於勵王有沒有野心,跟他有什麽關系?沒道理怪到他的頭上。

裴煜自說自話地勸好了自己,便起身離了正院,悶頭去書房寫帖子。

如今想去拜見勵王的人只怕不少,此事宜早不宜遲。他至少要先得了勵王的回信,心裏才能踏實。

夜色漸黑,萬物沈寂。隨著晚風四起,定國公府裏的下人們漸漸熄了燈火,整個府邸歸於寧靜,唯餘那風聲嗚嗚咽咽地刮著,斷斷續續地擦過紅墻,涼颼颼的聽著瘆人。

睦園西院裏,安姨娘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覺得那風聲越明顯,刮得她心裏都涼了。

年初四那天,寧郡王府前來走動,府中設宴款待,安姨娘見到了自己的本家堂姐,姐妹兩個安坐下來就是一場痛哭。

她們姐妹兩個的命數差不多,都出身貧寒卻又在京裏有七拐八拐的富貴親戚。為著結姻,她們便這樣被送進了王府公府裏,過起了錦衣玉食卻又提心吊膽的日子。

但她的姐姐比她還要苦些,姐姐被送進寧郡王府的時候才十七歲,但寧郡王已經五十多了。寧郡王妃也是個厲害的人物,對付府裏的側妃都頗有手腕,對這些身份低微的妾侍更不留情。

安氏初見姐姐的時候,只心疼姐姐瘦得脫了相,一身綢緞衣裳穿在身上都能兜風。後來細問才知姐姐的日子比乍看上去更苦,就連除夕那晚都被寧郡王妃尋了錯處,賞了二十板子,只是因為過年才沒打,但等年後橫豎是要捱了的。

而那日姐姐之所以能來見她,還是向寧郡王妃身邊的掌事嬤嬤磕了頭求的。掌事嬤嬤雖是下人卻比她們這些妾侍威風得多,眉頭一挑就要掌她的嘴。後來是她以死相逼,掌事嬤嬤怕鬧出人命不好收場,才勉強允許她到安姨娘這裏來小坐兩刻。

姐姐哭著跟她說:“若不是怕家裏過不下去,這王府裏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過了……倒不如死了痛快!”

當時安姨娘只能幹巴巴地寬慰她,心下還有些感慨自己好歹活得比姐姐強些。可偏偏今日一早,家裏就送了信來,那信一看就是爹爹寫的,信裏每一句話都是在要錢,開口就是要五百兩銀子,還說她若不給,他就親自到定國公府來要。他說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女兒既嫁到了這裏,定國公府就不能不管他們親家的死活。

安姨娘讀信讀得渾身都哆嗦。家裏為什麽窮得揭不開鍋她再清楚不過——因為爹爹嗜賭成性;定國公府拿不拿她的娘家當親家她也明白——但凡真當親家,她也不會孤零零地被扔在睦園。

但現下這些都不重要。不知是不是因為堂姐的緣故,她看到那些話的第一反應就是爹爹若真鬧過來,胡大娘子只怕會當場打死她。

可是,讓她自己拿錢給家裏,她也拿不出呀!

她過門時,家裏總共給了她十兩銀子充作嫁妝。後來裴三郎與楚娘子又都搬了出去,她一時雖也沒受什麽委屈,但要使錢的地方明顯多了,逢年過節的賞錢還沒了,每個月的月例銀子都不夠花,那點嫁妝早就填補了進去,連首飾都散出去了不少,哪裏還有閑錢去填補家裏的窟窿?

就那麽一瞬間,她生活中一切紙醉金迷的殼子就好像都碎掉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岌岌可危,連生死都在一線之間,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前與楚娘子相爭有多可笑。

誠然,她那時候的相爭其實也是為了弄些錢,因為她知道父親總會跟她要錢的。可那會兒她好像被定國公府的光鮮迷了眼,竟覺得自己憑著一張臉就真的能跟楚娘子去爭,全然忘了自己才有多少分量,人家又有怎麽樣的底氣。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自己能全須全尾地活到這會兒不是因為自己有本事,單純是因為楚娘子不跟她計較。可能是心善,也有可能是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裏。

是她的堂姐讓她看明白了這些——她的堂姐在寧郡王妃眼裏有多低賤,她在楚娘子眼裏大概便是一樣的。

安姨娘整整一夜都翻來覆去睡不著,閉上眼睛就是姐姐的哭容,睜開眼睛又想起那封信。不知不覺間,一整竟就這麽過去了,年初六清晨的陽光灑進來,她坐起身只覺得神思渙散,迷迷糊糊卻莫名地想起來,楚娘子離府那會兒給她留過話。

楚娘子跟她說,若有什麽需要的,可以差人去那邊回話。

她知道那只是一句客氣,只是做正妻的在做大度,可是現在,她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

她不能真讓爹爹鬧到定國公府。胡大娘子要她的命就是一句話的事,而她若真死了,爹爹怕是連一滴淚都懶得為她流。

她只能去楚娘子那裏碰碰運氣了。若楚娘子能救她這一命,日後就算要在楚娘子手底下當牛做馬地挨磋磨她也認了,她只想活下去。

是以安姨娘梳洗之後就讓人去向胡大娘子回了話,說她想去給楚娘子問個安,求胡大娘子許她出府。

胡大娘子懶得多理她,隨口就準了。

安姨娘就像怕胡大娘子後悔似的,一刻都不敢在府裏多耽擱,當即就讓人備了馬車。到裴硯和楚沁在外租住的宅子時天色仍還很早,要外出辦事的裴硯剛走,搬出來後睡慣了懶覺的楚沁則是還沒起床。

楚沁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上輩子她從來沒有睡懶覺的習慣,這回搬出來一放縱她才意外發現睡懶覺竟這麽痛快。

尤其是這會兒還冷著,天亮得也晚,再暖暖和和的被子裏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可真舒服啊!

她滿面掛著笑容,坐起身痛快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就聽清秋小聲說:“安姨娘來了,進來就跪在院子裏,算起來有……有一個時辰了。”

伸懶腰的楚沁僵住,滯了半天,才將伸開的雙手放下。

先後兩世的糾葛讓她對這安姨娘實在沒什麽好印象,一時只覺好心情都讓她攪了,皺了皺眉便說:“你去告訴她三郎不在,讓她省省,趕緊回去吧。”

“奴婢說過了。”清秋輕聲,“可她說不求見三郎,只想見您。瞧著像是有什麽難事,但奴婢問她,她不肯說。”

楚沁的眉心皺得更深了兩分,她一語不發地先起了身,邊踱去漱口洗臉邊想辦法,最後還是只能說:“先讓她進來吧。”

反正裴硯是真不在,安姨娘在她這裏也鬧不出太多花樣。

她說罷就坐去了妝臺前,一邊煩躁地擺弄釵飾一邊等安姨娘進來。不多時聽到聲響,她冷著臉一擡頭,視線剛在鏡子裏一定,人就楞了。

“姨娘這是哪出?”楚沁回過身,目光落在她憔悴的臉色上。

安姨娘咬一咬牙,屈膝便跪:“娘子……”

“你起來!”楚沁斷喝,同時已驀然起身,避開兩步,“少來這套,看著直像我欺負了你。”

安姨娘啞了啞:“妾身沒那個意思……”她這般說著,自知該聽楚沁的話,卻又沒底氣起身,左右為難之下眼眶一熱,淚水漣漣而下。

楚沁深吸氣,口吻淡漠:“有事說事。”

“妾身……”安姨娘突然意識到自己所求的事有多難以啟齒。

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她想想自己先前的算計,忽而意識到這般跑來要錢很是恬不知恥。

安姨娘一時噎聲,楚沁一語不發地等著她。

“妾身……”安姨娘的頭越壓越低,再說出的話更低到幾乎聽不見,“妾身想……想跟娘子借一筆錢……”

“借錢?”楚沁剛一楞,她急急又道:“妾身日後自會攢了還給娘子!也願意付娘子利息!只求娘子救妾身一命!”

楚沁皺著眉看她,眼見她神色焦灼,終是信了她這話裏沒鬼,重新在妝臺前的繡墩上安坐下來:“怎麽,病了?”

“不……不是……”安姨娘搖頭,花容月貌裏透出幾許心虛。

“那你借錢做什麽?”楚沁想了想,“娘家出事了?”

這回安姨娘點了頭。

楚沁便又問她:“要多少?”

“五、五……”安姨娘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

楚沁:“五十兩?”

安姨娘肩頭緊了緊:“五百兩。”

“五百兩?!”楚沁不覺訝異,“你可知道那是多少錢?!”

這個數夠她和裴硯租這宅子一年半。若換做日常開支,也夠這上上下下一院子的人毫不節省地過三到五個月。

而若放到尋常人家,五百兩銀子足夠一家三口豐衣足食地活一輩子。

“娘子,妾身、妾身沒辦法了……”安姨娘撐不住地抽噎起來,膝行上前幾步,卻不敢碰楚沁,只卑微地跪在她跟前道,“爹爹嗜賭成性,昨日送信說……說家裏揭不開鍋了,要妾身送五百兩銀子回去。還說若妾身不給,他就去定國公府要,娘子……”

安姨娘說到這兒,哭得一下子猛了,連連搖著頭:“妾身不能讓他去!胡大娘子若是知道了,會打死妾身的!娘子,求您行行好借妾身些錢吧,妾身日後當牛做馬還給您!您若為從前的事生氣……那些事、那些事是妾身不好,妾身聽憑責罰!娘子要打要罵都好!娘子盡可出了氣,日後、日後妾身也絕不惹娘子和公子厭煩了……”

“行了!”楚沁聲音驟然一厲。

她不是不肯幫安氏,哪怕只為趕緊打發安氏走她也願意出這筆錢。

但安氏最後那句話卻聽得她有些惱了,她禁不住地冷笑了聲,繼而坦然道:“要認錯就認錯,要借錢就借錢,犯不上為了借錢說這些。我本也沒心思與你虛與委蛇,你不必為了讓我松口這樣哄我。”

她說這些,實是因為近來直來直去地習慣了,想讓安氏卸下偽裝換個兩邊都輕松。不然她聽了這些話還得反過來充大度哄安氏,那多累啊?

然而安氏那話卻也是認真的,她越到求人的時候就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從前行事有多荒唐,再加上盼著能趕緊拿到錢,那認錯的話發自肺腑。

見楚沁這般不快,她怔了怔,便自顧撐身站起來,掩在袖中的雙手緊緊地相互攥著,小心道:“娘子,不知院子裏可有刑房?娘子說個數,妾身去……妾身去領罰。”

“……”楚沁看著她,氣笑了,“你將我是不是?”

安氏望著她搖頭:“沒有。”

“那好。”楚沁繃著臉,“刑房沒有,賞你頓板子還不容易?就在我這屋裏打,一板子換十兩銀子,能扛過五十,五百兩銀子就給你,不用換了。”

安氏薄唇用力一抿,抿得發白,雖打了哆嗦,卻點了頭:“好。”

楚沁皺眉——怎麽沒完了?

她上輩子曾經被這樣的苦肉計將住過,先是安氏,後來是和安氏打擂臺的蘇氏。因為那時候她為了名聲真不敢動手,而她們也吃準了她這一點。

楚沁這回自是不想再被“吃準”了,見安氏不退,她便也不退,揚音一喚:“清秋,去請張嬤嬤來。”

安氏嚇得雙腿一軟。

張嬤嬤是什麽人她可清楚,那是裴家老夫人指給裴三郎“鎮宅”的,放在院子裏平日不為養老,偶爾搬出來就是為了管束不知輕重的下人,下手絕不會手軟。

可她還是撐住了心神,面色慘白地退開了兩步,束手等著張嬤嬤來。

張嬤嬤不一刻就到了,楚沁站起身來迎她,她問明緣由一句廢話都沒有,回身就去西屋取戒尺。

但這回,楚沁很快就意識到不對了。

罰安姨娘還是女眷的那套規矩,安姨娘伏在茶榻上挨板子,但張嬤嬤用足力氣打了七八板子下去,她卻一聲都沒吭。

用苦肉計的人,不會一聲都不吭。反倒是真怕再惹人生氣的會,因為哭喊聲使人厭煩。

楚沁心裏一沈:“停。”

張嬤嬤聞聲收手,楚沁定了定氣,起身走過去。

安氏察覺到她走近,撐起身站好。眼見楚沁在茶榻上落座了,她就又要跪下去。

“慢著。”楚沁伸手扶了一把,定睛一瞧,就見安氏煞白的臉上妝都哭花了,那一聲不吭真是強忍的。

她一時有些愧疚,覺得自己誤解了人家;又不禁新奇,因為安氏不論上一世還是前陣子,可都不是這個性子。

楚沁苦笑了聲:“真轉性子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安氏低如蚊蠅地哀求:“娘子,幫幫妾身吧……”

唉……

楚沁心裏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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