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問將手中的信函放到桌子上, 又望向營帳最深處的木板床上、氣息輕微的林慕蔚。

秦問走到林慕蔚面前，摸了摸林慕蔚虛弱的脈搏，又扶住他的脖子，擡起他的上半身：“殿下, 喝點水吧。”

秦問拿起床邊的水囊, 試圖喚醒林慕蔚。

後者眼皮動了動, 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秦問皺了皺眉，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又將水囊放了回去。

秦問站起身, 朝外走了幾步，突然聽到一絲細微的響動。

他猛地回頭, 看見林慕蔚竟然睜開了眼，朝自己伸出手。

“殿下！”秦問疾步走過去，跪在床邊, “您醒了。”

林慕蔚面無血色, 緩緩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紗布, 只是極輕的碰觸便劇痛難忍。

他放下手，沒問自己的傷勢。

“通知太子了嗎？”

秦問重重地點頭：“今晚便能到。”

林慕蔚作為這場戰役的總指揮，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個時候指揮官倒下的嚴重程度。

昨日他被偷襲，胸膛被匕首貫穿。

雖沒有立刻斃命，但他知道，自己離死也不遠了。

戰役到了收尾階段，他需要穩住軍心，將蠻族徹底擊退, 至少……

要讓他們退到衡義府以外。

那裏是舅舅江知被萬夫所指的地方, 當年他未能守住, 現在，林慕蔚想把它奪回來……

可惜，林慕蔚這一輩子想做什麽事，總是要失敗的。

奪嫡如是，帶兵如是，就連他以為對自己誠實無二的妹妹……

林慕蔚似自嘲地輕笑一聲，重新閉上了眼睛。

秦問見自家主子如此神情，咬了咬牙，還是沒說出自己違反了命令，已經在信上說明讓緒玉公主一同趕來。

他見林慕蔚再次進入昏睡，輕手輕腳地往外走。

臨出門時他朝一旁的桌案看了一眼。

在自己剛剛那封信函旁，堆疊著數十封來自緒玉公主的信。

每次有信來，秦問拿給林慕蔚時，後者總是連看都不看，讓他擱到一邊。

可當秦問離開，他就會把信打開，仔仔細細來回讀個幾遍。

有一次他看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秦問進來的時候發現他險些將信紙點燃。

……殿下還是不會怪罪緒玉公主。

即便那天在大牢，他帶著自己走到孟平的牢房外，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秦問印象深刻，當他一字一句覆述孟平和緒玉公主的話時，林慕蔚是如何呆立在原地。

直到自己喚了他三聲，他才回過神來。

他還記得，林慕蔚背著光，註視從牢中走出來的林默，面上波瀾不驚，內心早已巨浪滔天。

林慕蔚想等林默一句解釋。

可惜等到了他站在孟平面前，將刀架在孟平的脖子上，孟平都開始懺悔道歉，也沒等到林默的解釋。

無論是“他說謊”，還是“我受蠱惑了”。

秦問想，只要公主肯說，那主子一定會忽略一切不合理性，強迫自己相信她。

因為林慕蔚就只有這一個家人了。

秦問不是沒有想過，將林默趕走吧，將她送回都城吧，這樣表面和善內裏殘忍的人留在殿下身邊，實在太危險。

可林慕蔚聽了他的提議，卻什麽也沒說。

他只是將看了無數遍的信輕輕放到一邊。

“她說，她錯了。”

只要緒玉肯認錯，林慕蔚便覺得，她還是將自己當做親哥哥的。

只是他這麽多年都不會跟妹妹聯絡感情，也給不了她什麽，疏遠了也是正常。

她想殺自己，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博一個好前程。

就像他對林慕昭做的那樣。

可惜……

林慕蔚神色恍惚地看向自己床邊的蠟燭，昏昏暗暗的，照不亮自己的眼前。

可惜他永遠不能再像以往那樣，聽阿默甜甜地喊自己一聲哥哥了。

他一瞬間有些後悔。

如果他不曾奪嫡，不曾跟林慕昭爭，不曾……聽到孟平的坦白。

是了，他寧願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跟兄長爭，只要他能像從都城到南甫城一路上那樣，陪林默散步，陪她逛街……

他記起第一天到南甫城，林默拉著自己去街上購置東西。

林慕蔚後悔。

自己應該陪她逛完的，只是半天而已，公事什麽的，怎麽就能比林默重要呢？

他又哪裏是真的想忙於公務，他不過是為了那個目標，不過是想盡快證明自己……

林慕蔚永遠忘不掉，林默同自己站在一處，望著遠處的山，暢談未來。

她回頭望向自己，眼中閃爍著無限星塵：

“但是只要我們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吧，哥哥？”

林慕蔚覺得，林默的眼神是自己寂寥人生中所見過的最明亮的光。

只有她信任自己，相信自己一定會將南甫城治理好。

所以林慕蔚想，無論如何，他都要證明給林默看——自己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哪怕在得知林默想要殺死自己的時候，他收到了前線的消息，被迫應戰。

那時候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阿默，我是有用的。

他會守護好南甫城，接替舅舅的身份，將蠻族打退，重奪疆土。

他會用行動告訴林默，自己不是只有一個空殼的身份在。

他會對林默有用的，會成為值得她驕傲的兄長，而不是想要抹殺的存在。

林慕蔚知道，唯一理解自己的秦問雖不說，但他一定覺得自己卑微得緊。

可林慕蔚不覺得。

他卑微了一輩子，成為母妃洩憤控訴的工具，被父皇忽略，沒有長處比得上兄長，出門歷練還要遭受官職高的人奚笑。

秦問以為自己在林默面前卑微，可恰恰相反，只有林默才能真真正正地看到他。

只有面對林默時，林慕蔚才感覺自己被註視著，被關心著，他不再在茫茫人世中無依無靠地沈浮。

林默拉住了他，給了他信任，給了他目標和希望，也給了他意義。

林慕蔚從不覺得自己卑微，就算現在躺在冰涼的木板上，命懸一線茍延殘喘，也從不為此後悔。

至少在他的認知中，被林默正視後，在她的陪伴下，自己終於短暫地活了幾天。

可惜，再沒這樣的機會了……

“哥哥……”

“對不起……”

“我帶二皇兄來了，但是我怕他惹你厭煩，就沒讓他進來。”

林慕蔚費力地睜開眼睛，模糊地看見了緊握著自己的手，灰頭土臉的林默。

林默見他醒了，驚喜又激動：“哥哥！”

林慕蔚只覺得手背一涼，後知後覺……

林默哭了？

林慕蔚如今稍一思考就覺得十分吃力，他看著林默，想不到其他原因，只下意識覺得……

是不是因為自己在戰勝前倒下了，辜負了林默的期望？

他抽出手，想擦去林默的眼淚，張嘴想說別哭，卻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嘶啞聲音。

緊接著就見林默手忙腳亂地往後縮。

林默抹去淚水，忙不疊道：“我、我知道錯了，哥哥別趕我走！我就只待一小會兒！”

林默說著，連忙從懷裏拿出一個晶瑩剔透的小藥瓶，裏面有兩粒藥丸。

她倒出一顆，遞到林慕蔚嘴邊：

“我知道哥哥看我煩，你吃下這個，我馬上就走！”

林慕蔚沒有說話的力氣，緊盯著她。

他不想讓阿默走。

可林默好像誤會了什麽，眼角還掛著淚珠，就舉起另一只手嚴肅發誓：“我發誓這藥沒有任何問題，不然我就……”

“咳！”

林慕蔚皺眉咳了一聲，瞥了眼藥丸，林默連忙將丹藥送入他口中，又遞上水囊。

眼見著林慕蔚服下丹藥，林默總算松了口氣，她揚起一抹笑容，立刻站了起來。

“我先出去了，哥哥好好休息！”

林慕蔚這次沒有再發出聲音，靜靜地盯著她掀開厚重的簾子，離開營帳。

秦問和太子站在門口，看到她出來，太子上前一步：“三弟怎麽樣？”

“放心吧，哥哥明天就大好了。”

林默胡亂抹了一把臉，“你們盡管放心，今晚我守夜，哥哥什麽事都不會有的！”

太子覺得她這個模樣有些不可信。

信上說得那樣嚴重，怎麽不過他們趕路的功夫，再見個面，林慕蔚就大好了？

他不是盼林慕蔚不好，只是覺得有些詭異。

太子狐疑地看了眼秦問，後者一向冷若冰塊的臉上難掩哀傷。

剛剛還失魂落魄的林默進了一趟營帳，見過了命若懸絲的林慕蔚，反而雙眼發亮。

連緒玉公主也開始自欺欺人了。

深知林慕蔚如今情況的秦問一時更加悲戚。

殿下終於等到公主認錯了，可是已然太晚了。

林默大大咧咧地坐在固定營帳的石頭上，朝他們咧嘴一笑：“真的沒事。”

她收到信就立刻趕來了，一刻也沒停，下了馬就跌跌撞撞地跑來了林慕蔚的營帳。

現在她還雙腿發軟。

太子皺著眉看著她，輕嘆了口氣，望向秦問：“給公主找個營帳吧。”

見林默要反駁，太子立刻擡手制止她：“來的時候府上那老頭怎麽囑咐你的？讓你一定註意休息，怎麽，你想走三弟前面？”

“說什麽呢！”林默瞪了他一眼，又意識到他說的沒錯，自己身體確實不好，不敢隨便作。

於是只好讓秦問安排個最近的營帳。

太子確認了林慕蔚的安全，便很快接替了他的工作，進行收尾——與蠻族談判。

林默跟在他身邊，在他整理公文時貼心提醒道：“記得按照哥哥的計劃來。”

林慕昭動作一頓，挑眉道：“你怕我搶他功勞？”

林默毫不掩飾地點點頭，眉眼一彎：“皇兄知道就好。”

林慕昭又氣又好笑：“放心吧，三弟的計劃很好，我不會輕易改動。”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林默滿意地站起來，沒有一絲留戀地離開了。

在秦問為她準備營帳的空檔，她又溜進了林慕蔚的營帳。

林慕蔚睡得很沈，面上也要比重逢時多了些氣色。

林默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安下了心，又在營帳裏轉了一圈，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堆信。

她楞了楞，拿起攤開的信紙，在昏黃的燭火照映下，看見了自己不太好看的字跡。

紙張兩側有些粗糙起草，說明有人曾無數次翻閱過這些信。

在一個個夜晚，每一場戰役狹縫中的喘息時刻。

這略粗糙的指痕，是無聲的思念。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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