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出事了。”林默聽見自己冷靜地如是說。

實驗室突然發生一陣劇烈的搖晃, 林默看見柔菲帶著幾個人在她面前神情焦急地開口說話，可她什麽也聽不見。

林默意識到自己聽不到她們說話，耳邊只有穿腦般的電流聲，她看看她們的表情, 下意識擺擺手：“你們快走吧。”

“說什麽呢！？”

從遙遠的地方突然傳出來這句話, 林默略顯遲鈍地眨了眨眼, 灰色的世界再次動了起來。

是柔菲在搖晃她，柔菲皺著秀眉一遍遍重覆：“崽崽出了什麽問題？你不是制造師嗎？連小禹你都救出來了，崽崽你都改造好了, 還有什麽不行？”

“崽崽落到那群人手裏會怎麽樣你比我清楚！”

“別犯傻了林默，崽崽在等你救他！”

柔菲字字有力, 讓林默陡然清醒。

“我的家族已經派人來支援了，”不知何時，柔菲手裏拿著屬於林默的聯絡器, 實驗室的震動也歸於平靜, “現在我們是安全的。”

“我也問到了央鈴現在的位置，我父母會派人去接她過來。”

“你需要什麽, 盡管告訴我！”

林默擡起頭：“我最需要的東西，根本找不到。”

柔菲知道她說的是那塊位置奇特的“骨頭”。

柔菲咬了咬下唇，掙紮了一會兒，才認真地盯著林默的雙眸，輕輕開口：“林默，你有沒有想過……”

“你是他的母親，是最有可能救他的人。”

央鈴和林默在47區時，錄制了很多有關環境和生活的視頻, 揭露了戰後區和安全區天差地別的生活實況。

她們在來到安全區後, 也在一刻不停地錄制安全區的生活。

天空的顏色、人們的表情、衣物的新舊、科技的發展。

看上去詭誕不經, 簡直不可能發生。

明明同時生活在L星，卻好像被巨大的鴻溝割裂開，分裂成互不僭越的數塊，靜靜躺在L星的表面。

表面互相貼合，內裏卻越走越遠。

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如此發達的安全區，為了造成物以稀貴的局面，即使有了高端的農耕機，每年卻只賣出幾臺，導致最適合種植的安全區產量有時竟成負增長。

最後，土壤肥沃、聚集高端人才的安全區竟要靠全人力勞動的戰後區養活。

當掌權者的黑暗被公之於眾，人們驚訝又憤怒，無論是戰後區還是安全區的人，都被眼前的真相驚到了。

一些人棄之如敝履的東西，在另一些人眼中卻是遙不可及的。

生活在幸福裏的人，對他們的幸運一無所知。

全L星的光屏信號被接到了一起，統一播放央鈴和林默這些天的拍攝，又由柔菲手下的人制造出來的片子。

片子的末尾，只有一句話——

如果你是她，你會怎麽做？

畫面倏然一黑，再次亮起，是以第一視角搖搖晃晃的拍攝。

視頻是被拼接起來的，剛開始是一個小男孩在攝像頭的註視下牙牙學語，朝著鏡頭的方向露出虎牙，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然後是剛會說話的小男孩，沖著鏡頭口齒不清地說著斷斷續續的字眼。

還有一些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單從背影上就能看出來她有多開心。

畫面一轉，他們的手被握住，然後被接連不斷地送到另一個人、又另一個人的手裏。

彩色的畫面漸漸變成黑白。

突然，一股鮮紅的血色濺上了鏡頭。

駭人聽聞的人體實驗的記錄影像曝光出來，數以百計的觀察室排在兩端，攝影機走過，大一點的孩子只有七八歲，他們挪著身體，雙目無神地扒住玻璃朝外看。

一些年紀小的，拖著被改造過的身體蜷縮在一角，無意識地呼喚著“媽媽”。他們有的傷口沒愈合、有的已經發炎，流著濃稠的紅黃色液體，生死不知。

家中的人們緊緊盯著電視，街道上的人們擡頭望著巨大的光屏。

安全區最大的廣場上，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他們註視著屏幕上的畫面，眼眶濕潤。

不知道誰哽咽著罵了一句，下一秒卻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屏幕漸漸暗了下去，眾人卻依舊沒有挪動。

屏幕上再次浮現了一句話——“如果保衛我們的武器是這樣的，你還願意嗎？”

畫面猛地一轉，搖搖晃晃的第一視角再次出現，右上角的時間跳動表明這是一場直播。

聲音嘈雜起來，帶著攝像頭的人似乎拿了什麽放在口袋裏，又整理了一下作為攝像頭的紐扣，在身旁人的叮囑下離開了房間。

“林默……註意安全。”

林默回過頭，剛剛醒來的央鈴雙唇發白，仍不忘叮囑自己。

央鈴的肩膀被重型激光槍打出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血洞。

林默知道，央鈴一定盡自己所能護著崽崽到了最後一刻。

央鈴和崽崽被找到時，崽崽的能量告急，身體狀況極差，幾欲陷入昏迷。

“崽崽被帶走的時候，那些人第一時間給他植入了新的晶片，我只記得……崽崽似乎有些失控了。”

“我知道了。”林默最後看了央鈴一眼，她在眾人的護送下來到總部門口。

帶走崽崽的無疑是總部，可此時的總部一片死寂，絲毫沒有迎敵之意。

總部在附近釋放了幹擾勘察的信號波，外面根本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

實驗樓的大門被緊鎖，用的依舊是身份鎖，林默拿出準備好的卡片打開了大門。

幾個人跟著林默走了進去，剛踏入實驗樓，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雪白的地面和墻壁沾染著肅殺的氣氛。

開門聲在這種死寂的環境中太過明顯，吸引了藏匿起來的眾人目光。

他們沒走幾步，就看見走廊兩邊各個房間沖出來數名穿著銀色實驗服的人。

他們神色驚慌，戰戰兢兢，明明身上沒有受傷卻害怕到癱倒在地，手腳並用朝外爬。

其中有一個拖著一個白發的中年男人，後者的頸間紮入了一塊玻璃碎片，還在胡亂掙紮著。

“柔菲姐的人已經在外面等著了。”林默身旁的人說道。

言外之意，這些人跑不掉的。

林默皺著眉看著白發男人被拖到門口，收回視線點了點頭。

地上有挪動的痕跡，他們小心翼翼地順著走，來到了一扇半開著的門前。

林默屏住呼吸，聽到裏面有克制而顫抖的呼吸聲後，她朝身邊的人點點頭，後者輕手輕腳推開了門。

裏面一個身穿銀色實驗服，一臉呆滯的眼鏡男靠著墻癱坐在地，全身不住地顫抖。

他右手綁著一個精巧的記錄儀，左臂綿軟無力地垂在一旁，袖子上數個腳印，好像是被踩斷了。

看到有人進來，他呆滯的雙目終於重新凝聚出了光亮。

他手腳並用一瘸一拐地爬了過來，扔開手裏的記錄儀，用完好的手死死抓住剛才開門那人的褲腿，泣不成聲：“求求你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會了……我再也不會參與實驗了，求求你們……！”

男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停懇求著。

林默冷著臉繞過他，撿起他扔開的記錄儀。

記錄儀還是溫熱的，剛剛才用過。

她用袖子擦去了上面的灰塵，讓記錄儀露出屏幕後按下了讀取鍵。

“……你怎麽可能不記得呢？”

視頻中，一個白色衣服白色頭發的男人站在玻璃外，神色倨傲地朝裏面的男孩露出笑容。

“你是最完美的成功品，像記憶回溯這種事還不是信手拈來？”

“我已經知道你是去找你的生母了，既然你連她離開你前、隨口說過可能的去向都記得清清楚楚，怎麽會忘記最刻骨銘心的事情呢？”

男人語氣似嘲諷似憐憫：“6031，你怎麽會忘記這個數字的含義呢？”

“……”

林默看著屏幕，隨著這句話，腦子裏嗡嗡作響。

男人身邊的一名實驗員踟躕了一會兒，站出來勸阻男人：“陳長官，您還是別說了吧？這次的晶片是加急趕制出來的，穩定性很不好，還有對神經的副作用，他可能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怎麽可能？你看他不是在看著我嗎？”白發男人瞥了實驗員一眼，又盯著面無表情的6031繼續喋喋不休：“別忘了，她把你換了31個積分，頭也不回地走了，是我把你制造出來……”

“嘭！”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被林默改造過的崽崽在原始的基礎上加強了更多，又有了頸後的晶片吸收能量，他一拳便擊碎了曾困住他數年的玻璃。

玻璃碎裂的聲音也被記錄儀收錄了進來，周圍的實驗員紛紛後退，退到門口拔腿就跑。

下一刻，玻璃應聲而爆，玻璃碎片四散爆開，大家都往外狂奔，只有白發男人手裏拿著什麽東西神色癲狂地站在原地不躲開，被玻璃紮中咽喉。

拿著記錄儀的眼鏡男被絆了一下，在一片混亂中、以哀嚎聲做為片尾曲，視頻被按下暫停。

林默拿著記錄儀，久久回不過神。

直到身邊的人呼喊她，告訴她二樓有聲音。

“你們呆在這兒，”林默斬釘截鐵道，“我去找他，他現在處於失控狀態，你們上去很危險。”

“那你呢？”

林默沒有回答，快速走出房間，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向前，看到了樓梯。

她順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了上去，樓梯上的血跡比走廊裏的少了很多，一滴一滴的，似乎是微小卻不斷流血的傷口，隨著行動軌跡滴在了地面。

林默突然害怕起來。

她怕這是崽崽的血跡。

“咚！”

“咚！”

一聲比一聲更沈重打擊墻壁的聲音，林默加快腳步，循聲來到了房間前。

房間的玻璃被擊碎，崽崽卻仍待在裏面的角落處，一下下擊打著墻面，似乎想要逃出去。

“崽崽……”林默顫抖著聲音呼喚他。

崽崽反應迅速地回過頭，乖巧的面孔濺上了血液，兩目空洞灰暗，透著讓人噤若寒蟬的冷漠。

冰冷之間，還有一絲狂躁的戾氣。

“崽崽，看著我。”林默輕聲喚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我知道你現在很混亂很難受，過來，來媽媽這兒，一切都會好的。”

“媽媽在這裏。”

崽崽灰暗的雙眸似乎慢慢有了色彩，隨著林默朝他張開雙臂，崽崽呆滯地楞了一下。

他擡起腳步，朝林默走來。

“崽崽，過來。”林默一聲聲輕柔地呼喚著他，眼神片刻不離他的身影，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前。

林默緩緩蹲下，以極慢極輕的速度收攏手臂，將崽崽攏入懷中。

崽崽面無表情，卻沒有反抗。

似乎感覺到了熟悉的溫暖，崽崽閉上了眼睛，想要細細感受這個擁抱。

林默抓住機會，右手上移迅速摸索到崽崽頸後的卡槽，把實驗室的晶片拿出。

在拿出的一瞬，崽崽聽到一聲急促刺耳的銳利風聲，似乎霎時間被喚醒了神志。

崽崽低下頭楞楞地看著倒向自己的林默，她胸膛中央鮮血汩汩，顯然被捅了個對穿。

在她身後，是面容扭曲的陳長官，他拿著刀，喉嚨的玻璃被血液推出一節，冒著血泡。

“我……才是制造你的……”

他“嗬嗬”地笑了兩聲，舉起刀要再動手，被飛快趕上來的人看見，一槍斃命。

林默忍著劇痛抱住崽崽的脖子，用最後的力氣，把口袋裏自己制作的晶片安進了凹槽。

崽崽看著林默，緩慢地眨了下眼，只聽到對方倒下之前發出再輕不過的聲音——

“媽媽在這兒，永遠……不會拋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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