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寢宮之中，小小的孩子正陪著她吃東西。

魏如靜不挑食，所以即便陪著皇後吃溫補的養身藥膳，也像平時吃喜歡的東西一樣認真，倒是讓皇後不那麽抗拒早就吃膩的藥膳。

給小小的孩子吃了一點，皇後就端過了玉碗，雖說是養身的，但孩子年紀小不能多吃，吃上兩口也就罷了。

被冰鎮的葡萄散發著香甜氣息，她剝了一枚，銀刀切開兩半，一半給阿靜，一半自己吃，看起來很是可憐。

永德帝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溫馨場景，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當年太子還小時，母子親昵的模樣。

他腳步頓了一頓，站在原地靜靜的看了一會兒，才邁步上前。

“阿琦，你今日感覺如何？”他坐在榻旁，仔細看妻子的臉色，見比離開之前好了一些，心裏松快許多。

朝政上麻煩再多，總歸都能慢慢解決，但若是妻子身體出了問題……

揮去腦海中的胡思亂想，永德帝摸了摸身旁小孩子的腦袋，語氣慈愛，“阿靜願意留在宮裏陪舅祖母，真是個好孩子。”

魏如靜睜著大大的眼睛，餵了舅祖父一顆葡萄，雖說好久沒見親爹了，但是父親說過的那句“長輩不高興了，就餵點甜的”他還猶有印象，因此一顆甜葡萄塞進了對方的嘴巴。

永德帝內心熨帖，忙碌朝政的勞累都少了許多，想想自家那幾個孫子和平郡王府裏折騰得要上天的魔星們，覺得自己不讓他們進宮的主意是對的。

別說像眼前這個乖巧安慰皇後了，只怕還得皇後多費心思照看他們，還是留在爹娘跟前讓兒子和侄子們受累吧。

由著皇後和孩子多玩了一會兒，等人犯困時，才讓人抱到了床榻上睡覺。

永德帝在一旁看著，就像是看到了太子小時候，一時之間慈父之心滿溢。

他和阿琦的第一個孩子早夭，所以生了太子之後日夜用心看護，生怕養不大，那時候他們就像世間最普通的父母一樣，擔心著他，用盡心力護著他，生怕失去他。

如今，太子已經長大，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他也做了祖父，這會兒卻突然間想起來從前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容易多愁善感的關系。

不過，皇後的身體，還是讓他有些憂心。

太醫雖然說沒什麽，但他天天親眼看著她神情懨懨，無精打采，心裏著急上火得很，尤其今夏又是多事之秋，裏裏外外都不安穩，這股火竄上來，壓都壓不住。

看完孩子，他重新回去了皇後身邊，她閉目靠在軟榻上，像是有些累，眼睛下面是淺淺的陰影，眉眼間的皺紋似乎都多了些。

在妻子面前停下時，他看著那些皺紋和鬢發間偶爾可見的白發，心裏哽了一下。

阿琦她，似乎老了。

心底湧出這個想法時，永德帝幾乎是有些驚慌的握住了妻子的手，說不出話來。

皇後睜開眼睛，看向神情有些奇怪的丈夫，“怎麽了？”

橫亙在喉嚨裏的滯澀感許久才慢慢淡去，永德帝垂下眉眼，低聲道，“阿琦，照顧好自己，等過幾年我傳位給太子，咱們去行宮裏好好修養。”

皇後看著丈夫，沒說什麽，只笑著應了一聲，“好。”

說是這麽說，但丈夫什麽秉性她清楚得很，責任感重，朝政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她從不擔心兒子和丈夫因為爭權鬧起來，倒是政見不合還會擔心一二。

放不下朝政，別說退位了，只怕離京幾天就得擔心得趕回來，所以這些話聽聽就罷，她從不往心裏去。

今年是不會選秀了，倒是明年，還能籌備一二，心裏想著這些，皇後困倦的閉上了眼睛。

永德帝看著睡過去的妻子，撫上了她面頰，在他眼裏，她依舊和當年一樣鮮活好看，似乎從未改變。

然而，也只是似乎，他變了，她也就變了。

先變的人是他，不守承諾的人也是他，所以沒什麽好說的。

他對努力做一個好帝王有信心，對做一個好父親也有信心，但做一個好丈夫，沒有信心。

他曾經很愛她的，愛到眼睛裏只看得到她，像是用盡了所有的熱情，只希望她永遠都像未出閣時那麽鮮活快樂。

然而，最終讓她變了的人是自己。

和她走完這條路之前，面對可預見的坎坷，他選擇了軟弱退縮。

過去不是沒有只守著一位妻子的皇帝，但結果都不太好，年少輕狂心比天高時，他覺得只要努力只要想做就能做到，即便排除萬難，能做到就是能做到。

但成為帝王之後，他發現，不得已太多，責任太多，有些事情，想和做，真的是兩回事。

朝堂，後宮，朝臣，人心，利益，寵愛，這些東西織成了一張嚴密的網，所有的人都必須在這張網中掙紮求生。

即便他是皇帝，也掙不開這張網。

不，其實他有機會的，只是代價太大，他不願付而已。

他想做一位英明的帝王，想讓國朝更加富強安寧，想讓天下海晏河清，想培養許多英才，想親手交給兒子一個繁華盛世，想要的太多，所以，就有了取舍。

對阿琦的心，就是那個時候舍掉的。

她會是個好皇後，好母親，但她一定不再是他的阿琦了。

你看，她真的是個盡職盡責的好皇後與好母親，這麽多年來，在後面撐著他，一路走到現在，以後還會繼續走下去。

身邊的人呼吸清淺，睡意安然，他撫著她的鬢發，輕輕叫了一聲，“阿琦。”

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了。

在她心裏，他還是很重要，還占據著十分顯眼的位置，但少女阿琦心儀的那個人，不是他。

他是丈夫，是父親，卻不再是她的周闡哥哥了。

雖然是他自己的選擇，但該難受的時候還是會難受。

他看著她安睡，旁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永德帝擡頭，看到被宮女小心護著的孩子。

魏如靜靠近，抱上了舅祖父的腿，“阿靜想和舅祖母睡。”

平日在府裏，他都是和母親睡一起的，今天突然分開，還要在宮裏過夜，雖然面上不顯，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害怕的。

只不過性格讓他不習慣哭鬧，只能抱著向來寵他的舅祖父的腿求上一句。

永德帝將孩子抱到榻上，放到妻子旁邊，摸了摸他的腦袋，“睡吧，舅祖父守著你們。”

有熟悉的氣息在旁邊，終於安心許多的魏如靜靠在舅祖母旁邊安心睡下。

看著身邊兩人，永德帝無聲一笑，這樣的阿靜讓他想起小時候的重昱。

記不得是哪一年七夕了，似乎後宮出了點兒事，他和阿琦鬧了矛盾，就沒來後宮，抱著外甥一路溜到冷宮去看月亮。

他喝得有些多，連帶著糊弄外甥也沾了一點兒酒，兩人窩在僻靜的簡陋小院裏，看著半圓的月亮，一邊喝酒一邊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胡話。

自己酒後說了什麽他早就忘了，但外甥說了什麽，他記得還算清楚。

他嘴裏念叨著小妹妹，說應該早點把她帶回家，才不會被別人搶走，郁悶惱怒的模樣像是被人搶了嘴邊肉和心上人。

作為舅舅，他當然是要嘲笑他的，但嘲笑之後，卻要軟聲軟語的安慰模樣看起來尤為可憐的孩子。

其他的早就忘記，然而唯有一句話記得清楚，他說，“阿暄，以後有了喜歡的姑娘，一定要守好護好，誰都不能搶走，也不能自己放手，要放在身邊，擱在心上，好好的護一輩子。”

“這樣，她才會永遠只喜歡你一個，只愛你一個，所以，不好三心二意啊。”

摸著外甥的頭，他反反覆覆的叮囑他，以後遇到喜歡的姑娘時，一定要心意堅決的把人娶回來，然後守著她好好過日子，得一個幸福美滿。

這話他現在還能想起來，外甥如今做得很好，嬌妻幼子，當真是十分美滿了，心意堅定，似是此生不渝。

看著熟睡的孩子，他笑了下，只希望真的能此生不渝吧。

至於他，看著外面缺了半面的月亮，永德帝笑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總是有缺憾的。

缺憾雖能彌補，卻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至於他想要彌補的那個人，也不見得願意接受。

不過，現在這樣，也還好，只希望阿琦的身體早些好起來。

***

炎夏終於一日日慢慢過去，等第一場暴雨來臨時，遠在平淮的魏晅瑜也準備啟程回京了。

不知是來幫忙還是來湊熱鬧的姑母跟著江南的商隊踏上前往西南的旅程，魏晅瑜冷眼看著，覺得家裏人操心的事似是有了眉目。

雖然不明顯，但姑母明顯對商隊裏那個辦事得力且心性不錯的年輕人觀感不錯。

年紀上是小了三歲，但只要有心，事情能成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就算以後膩了，身邊多個孩子也好，至少不會總想著來搶他寶貝兒子。

目送商隊遠去，一行人離了平淮。

賑災之行起效，平淮災情得到緩解，帝京裏也接連下了兩日的暴雨，之前躁動的暑氣終於徹底被壓下去，無論是京裏京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魏晅瑜將公事扔給了副手，自己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了家。

入府時，天上還下著小雨，帝京裏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笑意，府裏也一片輕松，往來仆從神情歡快。

見到他回來，眾人先是驚訝然後是驚喜，早有機靈的跑去後院傳話，他帶著一身濕濘，見到了被仆從們簇擁著過來的母親、妻子和孩子。

太久不見，他當真是每人都想給一個擁抱，只可惜身上都是雨水，不好親近，只能忍耐著站在原地，細細逡巡這些家人，嘴角滿是笑意。

“阿靜，你爹回來了。”薛蘄寧不好上前，只輕輕推了下兒子，眼睛有些發紅。

長公主在侯府裏已住了許久，托孫子乖巧可愛的福，她如今也不再那麽抗拒過來，沒了往日裏蓄意疏遠的心思。

魏如靜視線落在外表有些狼狽的男人身上，眼睛裏是高大強壯的父親，小臉異常嚴肅，緊盯著看個不停。

以為是太久未見，有些生疏，魏晅瑜正想說上兩句，哄哄兒子，卻見對方邁著小短腿三兩步跑過來，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

“爹！”這一聲叫的，幹脆利落，讓他滿腔慈父之心化為無盡柔情。

心裏再顧不上其他，他彎腰抱起兒子就狠狠親了一口，滿意得不得了。

果然是他的好兒子！

難得見兒子感情如此外露，行為還頗為幼稚，長公主在一旁含笑看著，神情無奈，成親之後，兒子是越來越好了，不枉他辛辛苦苦惦記嬌妻多年。

若是沒有這麽個好媳婦兒，也不會有這麽可愛的兒子，他們一家人如今也不會如此親密無間。

所以，兒子很好，兒媳婦也很好，當然，最好的還是她的寶貝外孫。

親近過兒子的魏晅瑜去換衣梳洗，一家人一起親親熱熱的吃了晚飯，抱著滿心依賴的兒子親昵了許久，臨睡前，魏晅瑜終於把人送回了自己院子。

白天屬於兒子，至於晚上，就只屬於媳婦兒了。

久未相見，小別勝新婚，就算再累，他都還能折騰。

被鬧了大半夜，薛蘄寧從心疼縱容配合再到忍耐抗拒，著實受了一場勞累。

無力的拍開在身上流連不去的手，她閉著眼睛，聲音低啞，“睡覺！”

折騰這麽久，還不夠累的嗎？

魏晅瑜照舊黏糊得很，聲音含糊，“最後一次。”

你哪次不是說最後一次，結果哪次是最後一次了？

薛蘄寧惱怒不已，卻抵不過丈夫堅持，只能隨他去了。

外面，夏雨聲急，嘩啦啦落了一地，院子裏的海棠與芍藥被雨水打得花瓣落了滿地，嬌嫩細弱不堪疾風驟雨。

第二天，天大亮時，薛蘄寧才撐著困頓的身體起了床。

睡了一晚精神飽滿的丈夫正抱著兒子習字，模樣再正經不過，絲毫不見夜裏的禽獸行徑，當真是再好不過的慈父。

薛蘄寧眼刀扔了一個又一個，魏晅瑜卻始終不動如山安坐如鐘，笑起來格外討嫌。

為著公事去宮裏轉了一圈，再見過幾位長輩，等魏晅瑜回家時，天色已經很晚。

臨睡前，本以為又是一個嬌妻在懷的柔情夜，誰知道卻對上了兒子黑白分明的眼睛。

嗯，兒子依戀父母，想跟著他們睡，可以，畢竟是聽話乖巧的親兒子。

於是，魏晅瑜大方的允了。

第二天還想繼續一起睡，嗯，可以，他是親爹，縱著自己兒子沒毛病。

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仍舊是三人一張床後，他覺得他對親兒子的愛大概可以減少幾分了。

接下來，就是親爹和親兒子為著誰和心愛的妻子/母親睡一張床的戰爭了。

有親娘護持，被踹下了床趕去書房的魏晅瑜很是哀怨：他才是她男人好嘛！

小王八蛋憑什麽天天占著他媳婦兒，他不服！

於是，書房是不可能去了，永平侯大人占據了臥房裏的小榻，蜷著兩條大長腿委委屈屈的睡在了榻上。

等晚上兒子睡著，幹脆利落的將人換到榻上，自己麻溜兒的鉆進媳婦兒被窩，抱著自己心愛的老婆睡覺。

看著在榻上睡得酣然的兒子，他輕哼一聲，和親爹搶媳婦兒，兒子你還嫩著。

今晚睡小榻，明晚就得回自己院子，以後再想上他媳婦兒的床，沒門兒！

於是，今晚的永平侯大人依舊是春宵苦短。

至於撓了他一身檁子的媳婦兒，嗯，既然這麽有精神，不如再來一次吧。

深沈夜色中，滿月皎潔，星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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