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的太陽對他施以永無止境的酷刑。他攀登在光禿禿的石頭山上,曬得發燙的巖石讓他結滿繭的腳底板上布滿燎起的血泡，粗糲的黃沙黏在他皮膚上結成厚殼。

赫拉克勒斯正在摘取金蘋果的旅程中。數年來他四處漂泊，尋找線索，處處遇到阻礙。在帕薩利，他殺死了阿瑞斯的私生子庫克諾斯，引來戰神的追殺,被宙斯用雷電庇護才得以逃脫。

他穿過伊利裏亞，跨過埃利達努斯河,在山林與水澤女神們的指點下找到前任海神涅柔斯,打敗他之後繼續往西,穿越利比亞與埃及,險些波塞冬之子波席列斯國王當成獻祭給宙斯的祭品。他歷經重重波折,途徑三個大陸，這才進入高加索山脈。

長途跋涉令他疲憊饑渴。他是令宙斯驕傲的兒子，半人半神的英雄，機敏能幹，力大無窮。從他在德爾斐接受神諭，決心完成篡奪他王位的兄弟交予他的十二項任務以來，從未有哪個任務像這個一樣令他感到疲憊。他仰頭喝幹最後一滴被暴曬得溫熱的水，沮喪地捏緊幹癟的水囊。馬匹早已累死了，他獨自一人，食水都已耗盡，眼前的山脈仍然延綿不絕，仿佛無可征服。

又不知過了多久，面前出現岔道，左邊一條蜿蜒向上，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路面，竟已到了雪山的分界。右邊一條則是通往山麓，能看到翠綠的草地，與前方的樹林。

赫拉克勒斯停頓了腳步。該選哪一條？寒風從左邊的崎嶇山路上吹過來，令他皮膚上起了戰栗，半邊身子處於嚴寒，半邊酷暑，滋味難受之極。而真像是他幻想出來的天堂，為他提供蔭涼，有水有食物。他想了想，仍然踏上了左邊的路。

道路愈發狹窄，積雪路面格外難走，他餓了渴了就抓一把雪塞進嘴裏，喉嚨已經凍得麻木，他覺得渾身發燙，視力變得模糊，他越走越佝僂，終於撲進厚厚的雪裏。

午時的太陽照在他身上，恍惚中，他感覺到自己被翻過來，一只溫柔的手覆上他額頭，高熱立刻消退。他覺得舒服了不少，努力咽下滴進他嘴裏的甘甜液體，睜開了眼睛。

銀色的頭發散發朦朧的光暈，她處在背光中，叫人看不清面容，但那窈窕的身姿，冷月般清輝的氣息，讓人覺得這是一名風華絕代的女神。赫拉克勒斯立刻咧嘴笑開了，有著如此獨特氣質的女神，奧林帕斯也只有那麽一位。

“月亮之女神阿爾忒彌斯！”

洪水已經過去了三十年。這期間人類重建城邦，由過去的部落制轉型為更先進的君主制度，但人類國王多是諸神的血脈。神祗們隱去幕後，操縱王權更替，用這樣的方式繼續統治人界。

赫拉克勒斯的坎坷人生正是由於宙斯與赫拉的拉鋸。宙斯屬意他繼任邁錫尼國王，而赫拉扶持他的兄弟歐律斯托斯，使了詭計將他擠下王座，變成不得不服從於對方的臣民。

因而他不得不完成對方無理的要求，從巨龍看守下果園裏取得金蘋果。一路上他闖了很多禍，赫拉一脈被他得罪得幹幹凈凈，卻也得到了許多幫助，眼前的女神便是其中一位。

他知道對方與赫拉不合，相信她不會對自己不利。

“美麗的女神，自從我們在阿卡迪亞平原的伊斯特河邊相遇之後，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這位著名的英雄有著一頭服帖的蜷曲卷發，額上紮著一根紅繩，皮膚黝黑，眼睛圓而明亮，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顯得十分粗豪爽朗。小夥子生性活潑，即使這樣的境地下，碰上美麗的女神，仍然止不住嘴，和她開玩笑。

“那次我捕到了你放生的牡鹿，你仁慈的並未怪罪於我。但從此我見到鹿、熊、鷹，這些你的聖物，都不敢再獵殺了。方才我看到天上蒼鷹，還想起了你，果然你就出現了！”

阿爾微微一笑，表情和善，卻說道：“你不能再往前走。”

赫拉克勒斯瞪圓眼睛，顯得極為驚訝：“我以為你是來幫助我！是否前面的路有問題，所以你才阻止我？”

阿爾回以讚許的笑容。

這個人在絕境之中仍然抵擋住誘惑，沒有選擇輕松的那條路，說明他意志堅定。而他歷盡險境，卻仍願意相信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說明他心性赤忱，他通過了她的考驗。

她遞給他一條精美的額飾，“將它佩戴在前額，你會看到被蒙蔽的一切。”

赫拉克勒斯接過來，戴上後大吃一驚。原先看上去鳥語花香的林谷竟然是幻象，前方是一個火山口，滾燙的巖漿翻騰冒泡，仿佛通往地獄。

阿爾一揮手，金色的陽光大盛，山頂上積雪霎時間消融殆盡。

“去吧。”她柔柔地說，在他連聲道謝時，轉身離開。

“請等一下，阿爾忒彌斯！”赫拉克勒斯叫住她，“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嗎？”

阿爾側過臉，噙著一抹微笑：“我送你一句預言：防備你最親近之人。”

望著她倩影消失，赫拉克勒斯微微有些悵然，但他很快振作起來，月亮女神的治療使得他此刻精神百倍，狀態絕佳。他繼續向上攀爬，在山頂上見到了被鎖鏈吊在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

他射下巨鷹，將普羅米修斯解救下來，讓他平躺在巖石上。

被啄食的肝臟漸漸愈合，直到表皮無損，但普羅米修斯始終沒有醒來。赫拉克勒斯試了試，發現他的胸膛竟然已經冰涼，他不敢相信這名先知者就這樣死去了。

聯想到他偉大的功績，赫拉克勒斯淚盈於眶，舉起一旁的巨石，想要給他建一個墳墓。正在石頭將要砸在他身上時，普羅米修斯睜開了雙眼。

“這裏只有一具軀殼，我的神魂並不在此。”聽了普羅米修斯的解釋，赫拉克勒斯連連責備自己的莽撞，又很是高興：“這麽說你其實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苦？那可真是太好啦。”

普羅米修斯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對他說：“快走。這裏的情形很快會被宙斯得知，到時候他一定會大怒。”

赫拉克勒斯對他的父親敬畏有加，一聽說會觸怒那人，不由大驚：“那該怎麽辦？”

“你剛才遇見了阿爾忒彌斯？”

赫拉克勒斯點點頭，普羅米修斯笑著說：“她會替我們隱瞞。”

“這樣不會使她得罪父神嗎？”跟著普羅米修斯上路時，小夥子仍然無法釋懷，直到對方和他說起她們兄妹與主神的糾紛，他才有點明白。

“您是說，她那神通廣大的兄弟被流放了，她留在奧林帕斯為質，卻也有恃無恐，是這樣嗎？”赫拉克勒斯身為人類，雖然是神之子，也以此為榮，卻也對諸神的惡劣行徑頗有怨言。

他很是同情太陽神：“他也好，您也是，都被迫害至此，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普羅米修斯微微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倘若一個人認識到‘必然’不可抗拒的威力，他就會忍受命中註定的一切。”他是如此，阿波羅也是如此。“有一天，你也會懂得的。”

這一天來得並不太晚。

在普羅米修斯的指點下，赫拉克勒斯借助撐天的阿特拉斯，拿到金蘋果，完成了這項最為艱難的任務。他的足跡踏遍，他曾上到神山，殺死了百年來令奧林帕斯束手無措的巨人之王阿爾庫俄紐斯；他還闖入冥界，帶走了三頭犬刻耳柏洛斯，終於完成了全部的任務，而揚名於世。

他娶過數名妻子，又拋棄了她們，還喜歡上自己的侄女伊奧勒，為了求娶她還曾當過三年努力。他的最後一名妻子得伊阿涅拉擔心被拋棄，在覆仇女神厄裏斯的挑唆下，給他穿上了帶著毒血的襯衣。他在極大的痛苦中投身進火中，他一直佩戴著的額飾亮了起來，中央鑲嵌當年月光色石頭化作銀色薄膜，覆蓋住他全身，隔絕了火焰，他感到體內的毒性也在漸漸祛除。

寧靜的夜晚，海邊懸崖上，白色的神廟巍峨佇立。

一名蹣跚的人影來到高聳的科裏尼式立柱下。

清輝的月色灑滿殿堂，柱子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空曠的神殿中央，銀發白裙的女神轉過身來，玉指輕擡，接觸禁制，讓他走進來。

赫拉克勒斯看上去糟糕極了。他衣不遮體，神色委頓，胸口有一大片暗黑色，顯然是吐出的血凝結成的血塊。比之糟糕的外表，更令人心驚的是他的神情，那簡直是心如死灰的灰敗，使他看上去像一名飽經滄桑的老人，半點也不像曾經的那位意氣風發的年輕英雄。

“您早就預料到，我會有這樣一天？”暗啞的語聲在空蕩的神廟中聽來格外淒涼。她提醒了自己，他卻沒有放在心上，獲得這樣的結果，他只能自怨自艾。

“這是你向智慧女神的提問？”對方不答反問。

赫拉克勒斯怔了怔，突然意識到自己恍惚之下，因為救了自己一命的月光之石，聯想到阿爾忒彌斯，而來到德爾斐，竟然是最正確的選擇。

智慧女神是無所不知的，她的神格使得她必須如實回答自己的提問。想通了這一點，赫拉克勒斯一口應道：“是的，我想請您為我解惑。”

“你的一生，由三次預言所決定。”她斷言道，又說：“你還有兩次機會。”

“這不可能！”赫拉克勒斯大受打擊，聽她這麽說，仿佛他的人生是被預設的，這令他很難接受。他急切地問道：“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怎麽會這樣呢？”

“你不知道？”阿爾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宙斯想用你，赫拉則要摧毀你。雅典娜騙赫拉哺乳你，讓你受她的恩惠成為半神；厄裏斯記恨雅典娜奪了她的權位，引誘你的妻子來害你。你殺了阿瑞斯的兒子，阿芙洛狄忒就讓你迷上毀掉你的女人來報覆你。”

事實上她自己也是推手，但她不會告訴他。他名氣太大，所以誰都想利用他。他扭曲的人生軌跡源於諸神之間的博弈拉扯。現在他找上門來，也並不說明她就是最後的勝利者。

赫拉克勒斯呆若木雞，他的每一個人生轉折背後，竟然都是神在推動。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盛名、功績，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他呆呆地聽著她又說道：“你可以繼續提問。我無需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但你需要替我做一件事。”赫拉克勒斯胡亂點了點頭，她的提問根本是在放水，問不問都沒有關系。他完全沒有考慮過她的要求可能會非常難，就應下而問道：“我要怎樣擺脫我的命運？”

他恨得咬牙切齒。任憑誰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神手裏的提線木偶，滋味都不會好受。當他發覺自己敬愛有加的父神也一點不可靠的時候，他對整個奧林帕斯都充滿了惡感。

“你有一個選擇。”阿爾說道：“你達成了神諭的內容，理應被封為神。你可以現在去奧林帕斯，接受宙斯的封賞。他一定會讓你與他的妻子和解，她終於接受無法殺掉你的事實，那麽只能拉攏你，所以她會把女兒嫁給你。”

“我只有這一個選擇？”赫拉克勒斯惡狠狠地問道。

阿爾背過身去，根本沒有回答他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只是說道：“你已經年近不惑。凡人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行將就木。他們讓你得罪哈迪斯，在你死後必然會受到折磨。他們再拯救你出地獄，甚至讓你位列奧林帕斯，你必然會感激涕零。當你變成靈魂的存在後，你能存活的期限，就取決於你的聽話程度，和他們的隨心所欲。”

赫拉克勒斯捏緊的拳頭上發出格格的骨節相錯聲，他簡直不能相信，這些神的心思是如此險惡。假如不是月亮女神救了他一命，他百分百肯定她所說的就會是現實。

他被算計成永世的奴仆，還要感激他們的饋贈。只差一點點，他就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他聽到她又笑道：“你一定要求娶赫拉的女兒。青春女神赫柏，她能使你長命百歲。她的地位十分卑微，很容易被籠絡。你哄好她，抹掉她對赫拉稀薄的愛意與忠誠，就能擺脫掉唯一能夠束縛你的，凡人的生命界限。”

赫拉克勒斯眼裏燃燒著明亮銳利的光芒，迷茫消除之後，力量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問道：“你需要我做什麽？我能怎樣幫助你？救回阿波羅嗎？或者你要摧毀奧林帕斯？”

“這是你的願望吧。”阿爾嘲諷地瞥了他一眼。

雅典娜最喜歡收集像他這樣能幹又叛逆的人類。前世的時候，最後的滅神之戰，就是由這樣一群心懷怨憤的英靈們所主導。但她蠢得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搬起石頭砸傷自己的腳。

“不要自作主張。”驟然變冷的聲音，仿佛殿內空氣都凝結。

“我能救你一命，就能再殺你。”赫拉克勒斯被她陡然變得淩厲的眼神掃過，全身好像結冰一樣動彈不得，直到好一會兒身體才一松，瞬間冷汗直冒。

“照我說的去做，取得宙斯的信任。然後我會告訴你，你能幫我做點什麽。”

他還能說什麽？雖然心有不甘，卻只能苦澀地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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