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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就以一個很13的形象出現過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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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是會扔他一床薄毯,灌個熱水壇子來讓他抱著暖身子。

可她今夜是鐵了心要斷了他這個念想。

一整夜,左鈞直都未能入眠,輾轉反側,一顆心沈沈浮浮,焦躁難安。一閉眼,眼前就是過去種種畫面雜亂閃過,而更多的,是方才常勝那蠻橫無理的一吻——如果那勉強還能算是吻的話。

他怎會如此大膽?

他對她的這份心思,有多久了?

從沒有人如此親過她。

——連劉徽也沒有。

他怎敢……

心亂如麻。

一擡頭,天邊已是魚肚白,淺淺浮起些許金色霞光。

門外有細小的動靜,似乎響起極輕的“噠”的一聲。

左鈞直驚覺而起,他說,他只有一夜時間,是什麽意思?

霍的拉開門,只見微茫的的青色身影在曙光中縮成一個小點,渺如黃鶴,轉瞬不見。

左鈞直的心剎那間塌了一方。一回頭,門楣上掛著一枚朱紅穗子,穗子上穿著一顆通紅鋥亮的珠子一樣的物事,晨風中寂寥而安靜地搖曳。

那穗子是她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只那一瞬,仿佛天地間都靜了,失卻了顏色,只那朱紅穗子輕輕地搖晃,穗絲兒一根撞著一根,頑皮地跳蕩起來,彈到那枚赤紅珠子上。

他把這穗子還給了她。

她忽然心中生出一種感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傷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珠子紅得耀眼,紅得觸目驚心,紅得好似一滴鮮血,又似一顆躍動的心臟。

常勝走了。

從來都是他扭股兒糖似的廝纏在她身邊,央著她、求著她理睬他,不要離開他。她如此的習慣了他的陪伴,於是覺得理所當然,於是更加理所當然地以為,他離不開她,他也不會主動離開她。

她何曾想過他的感受。

她要斷了他的念想,卻沒想到他這一走,疼的卻是自己。

左鈞直猛然向前躥了兩步,常勝,常勝,我心裏是有你的。我心裏早就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

她心中瘋狂地呼喊,她甚至想大聲地叫出來。

可是白雲悠悠,黃鶴杳然,昔人何處?

左鈞直心頭一片茫然,在房中發了半日的呆,直到將近午時,才眼底發青地進了兵部衙門。一進職方司,便見裏面亂哄哄的一片。

昨兒那個去參加圍獵的同僚高高踞坐在書案上,指手畫腳說得唾沫橫飛,身旁欽慕地圍了一圈兒大小兵部官員。

“……你們這些人啊,真是膽小!一聽說八英中未婚的五個和括羽都要去參加圍獵和選郡馬,一個個都臨陣脫逃,且!小爺雖然沒選上,可是其他人也沒一個選上呀,所以小爺也不算是輸了是不是!”

周圍人忙不疊地點頭,“是是是,快講講昨兒是怎麽一回事?聽說鸞郡主摑了括羽一耳光,還將他趕出了宮?”

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八卦,一圈人個個群情激奮,只恨昨日沒有報名圍獵,錯過了那一場好戲。

那個同僚伸手要了杯水,清了清嗓子,道:“小爺我昨兒就說那括羽是個銀樣兒镴槍頭,有些人還不信。一上場啊,我就找著那括羽看,嘖,模樣兒還真不賴,不比咱皇上差!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站在最邊兒上,像是隨時準備要開溜。”

眾人大笑,“你開玩笑吧?括羽要溜?溜哪裏去?”

那人一瞪眼,“我怎麽知道?反正我說的句句屬實!然後就是分馬,準備狩獵。你們也知道,為了公平起見,那馬都是宮中養的馬,隨便分的,誰都不能用自己的馬。括羽上了馬,那馬像是有些不聽使喚。跑了會我回頭一看,括羽落在了最後。狩獵的時候,那叫一個激烈啊,尤其是陸挺之和左杭兩個,都是一馬當先,各不相讓。要說,八英中的那五個當真是功夫好得不得了,小爺我自嘆弗如。過了會只聽見括羽的馬一聲嘶溜溜的大叫,兩蹄一擡站了起來,竟將括羽給顛了下去!正在那時,恰好有幾支羽箭飛來,括羽落地滾了兩滾,那箭恰紮在他身邊,可真是驚險哪!”

“不可能吧?人家從小可是馬背上長大的,哪裏會這麽輕輕松松被匹宮馬給顛下來!”

“就是!聽說括羽也不那麽喜歡鸞郡主,只怕是故意的吧?”

“餵餵餵!”那人不耐煩道,“我講還是你們講?總之括羽就是落馬了,按照規矩呢,但凡落了馬的,就是輸了,失掉了當郡馬的資格。最後狩獵結果,林玖最多,陸挺之和左杭兩個只少一頭獵物,緊隨其後,但是數字並列,一頭鹿上插了兩支箭,誰射中了致命處還是沒個定論。太監大總管自然是要查實那致命一箭是誰的,不料鸞郡主怒氣沖沖地叫起來:‘不用查了!這次不算!’”

他學得惟妙惟肖,神狀俱似,眾人都笑了起來。

“當時滿場鴉雀無聲啊,鸞郡主一身騎裝,紅得像火苗似的,漂亮極了,是個男人都動心啊!她蹬蹬蹬跑到括羽面前,大聲說道:‘我就這麽讓你討厭?’那括羽說:‘臣技不如人,四哥、七哥和八哥個個才勝於臣,可堪良配。’鸞郡主當時那叫一個氣啊,舉手就是一大耳刮子,說:‘你滾!給本郡主滾出宮去!本郡主再也不想看到你!’”那同僚兩手一攤,道:“就這樣咯。”

眾人哈哈大笑,“這可不是小兩口吵架嘛!”

“鸞郡主嘴上說不想見人家,保準過兩天又去找人家了!”

“小姑娘家家的,哪個不是這樣!我那三房的小媳婦兒就是,我在的時候撒嬌嫌看著我礙眼,我一走就哭哭啼啼魂不守舍的。”

“呸!你……”

七嘴八舌說得正歡,外面忽然又跑進來一個同職方司諸人相熟的總部主事:“今兒一早,括羽向皇上請命,去山海關投奔葉輕麾下。現在已經走了!”兵部下屬總部司掌武官品命、勳祿、誥敕、軍戶諸事,是以知曉得也最快。

眾人面面相覷:“真被趕出宮了?!”

那主事嘆了聲,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昨兒鸞郡主回來哭了一宿,皇上本來確有意招括羽為郡馬,昨天括羽那麽一鬧,讓天家多沒面子?估摸著他自己也覺得在宮裏呆不下去了,所以主動請命投軍。聽方才來傳旨的公公說,今兒早上皇上一起來啊,那括羽就在熙澤宮外面跪著,一身的露水,怕是跪了一夜啊!”

眾人好一番唏噓。左鈞直忽的又想起常勝來,才覺得情之一事,實在是最折磨人、也是最捉弄人的。她寫了那麽多的情愛,何曾真正懂過一分的情字?

後面幾天,她日日過得如在油鍋中煎熬。毋須去回憶,睜眼閉眼,全是常勝的眼睛:含笑的、歡喜的、狡獪的、認真的、無辜的、委屈的、倔強的、兇狠的、失落的……他粗魯地咬上自己那一瞬間的悸動,一次次地竄上心頭,揮之不去。

她曾以為她愛劉徽,愛得很認真也很深刻。然而那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她會難過,會五味陳雜,卻能為她所克制。

所以劉徽那消失的兩年多裏,她固然思念,卻未必會如此這般日夜難眠、寤寐思服。

她頭一回覺得自己失控了,自己不屬於自己了,為一種莫名的情緒所掌控,時而想大喊大叫,時而想放聲大哭,時而想找個什麽東西狠捶一通。她覺得她似乎是瘋了。

沒有人可以訴說。她羞於啟齒。無論是劉徽、還是常勝,她只能深埋於心底。翛翛、爹爹,她都不能告訴,只能抱了長生搖來搖去,可憐長生被她搖得眼神迷離,舌頭都不會正著吐,從嘴側的獠牙縫裏掉了出來。

常勝……長生……她想起那一夜她也是這樣搖著常勝,搖得他話都說不利索:“我……我才不會……丟下……姐姐!”

說不會丟下,可還是丟下了!

她覺得她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得做些什麽。

她在兵部求到了翊衛的花名冊子,然而其中竟沒有“常勝”這個名字。她想或許是因為常勝是個暗衛,並不在這花名冊中,尋了好些認識翊衛的同僚讓他們幫忙去問,卻都說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叫“常勝”的翊衛。又找到幾個公公,問他們宮中可有叫“常勝”的人,公公們一概搖頭,說是不知。她甚至找到了武英殿的總管太監,那太監說,武英殿住過侍讀生,住過不少親衛、內侍、宮女,前前後後成百上千個他都認識,卻從來沒有什麽叫“常勝”的人。

可是皇上叫他常勝。

鸞郡主也叫他常勝。

這還能假了去麽!

除了門口那依然臨風飄揚的朱紅穗子,再也找不到一

絲一毫常勝留下的痕跡。她幾乎就要懷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她的幻覺!那一個與她從相識到相伴走過了六年的少年,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怎麽可以消失得這麽徹底,這麽幹幹凈凈,讓她無從尋覓。

她只能在心底期盼,他只是被明嚴再一次送了出去,執行什麽秘密的任務,便似那一次除韓奉一般,他整整消失了半年。

她只能在心底期盼,也許是一個月之後,或者三個月之後,哪怕是半年之後,她能在半夢半醒間,再一次聽見他喚她一聲——“姐姐”。

……

落英遍地,零落成泥碾作塵。

隔著影壁,左鈞直聽見清歌淒切,繾綣難言,唱的是一曲《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種難言的感覺,似淒然又似恐慌,百足之蟲一般爬上左鈞直的心頭。

這是後主亡國之詞、是杜宇泣血之啼啊!

左鈞直扶著影壁轉過去,便見劉徽支著頭倚坐在石凳上,庭中是繁樓此前的花魁季芃姑娘,著水袖長裙,曼舞輕歌。

季芃瞅見左鈞直,滯了舞步,收袖退到了一邊。

劉徽仿佛還沈浸在那曲子中,良久才轉過頭來,仍是那放誕不經的模樣。

“劉爺,我……”

桃花眼瞇了些,“終於想清楚了?”

左鈞直望著他眼底天然的風情和嘴角蠱人的笑紋,終於又移開眼去,垂頭盯著他手中把玩的那把三十二骨扇,鼓起勇氣道:“我想……我可能還是不能……”

“很好!很好!”劉徽悠悠站起身來,展開那把扇子,手指一根根劃過三十二根扇骨,輕輕一彈,金聲玉振。“終於還是喜歡上那小子了?……他果然肯為了你……是真心……很好!很好!”

左鈞直還想說些什麽,卻見劉徽已經背過身去,拂袖道:“芃兒,送客!”

他一手執扇,一手背在身後,優游容與地步入了庭院深處的月洞門。月洞門上青苔斑斑,數枝碧桃花枝從墻頭探出。他金絲雙繡的發帶牽落幾枚枝頭將謝的花朵,顫顫巍巍,從烏墨般的發上滾落肩頭,花瓣兒散開,貼著他秋水青荷般的錦衣掉了下去,一瓣一瓣兒,讓人的心尖兒都隨之輕顫。

容止風流,占盡三春勝景。他一走,這春光,仿佛也隨之逝去了。

這一幅背影堪如浮世之繪,哀感頑艷,卻又瀟灑從容。

銘刻在左鈞直心中,一生未曾抹去。

春夏之交,天氣反覆無常。翛翛得了風寒,硬撐著忙亂了幾日,竟是病倒了。爹爹沒法照料翛翛,塾中的孩子今年又多起來了,左鈞直心憂,不得不向職方司郎中告假兩日,回來料理翛翛和爹爹的起居飲食。

職方司郎中很爽快地準了左鈞直的假,道:“你這假休得倒是時候,皇上要罷朝兩日,這兩天當不會那麽忙。”

左鈞直好奇問道:“為何罷朝?”

郎中摸著山羊胡須,教訓她道:“鈞直啊,不能光只忙著邊事,朝中的事情,還是多多上心。皇上每年這個時候要去鹹池太廟祭祀祖先,今年是小祭,所以朝中的動靜小些,大臣不必隨行。”

鹹池,太廟!

左鈞直悚然驚覺,掐指一算,恰恰明日正是祭日。

祭祖,祭祖,是明嚴之祖,亦是雲沈瀾之祖!今年女帝和雲中君又離了京城,只能是明嚴和雲沈瀾姐弟倆去祭祀。

繁樓變賣,劉徽回京,括羽離宮……

種種事情聯系起來,左鈞直忽的明白了劉徽的計劃!

原來他的目標,始終就是在皇帝身上!

北齊的國,到底是朱氏之國,他心中更恨的,是女帝殺了他的親姊姊、妻子、未出世的孩子!

所以他會說,再“等他一等”,這等,就是等他殺了明嚴!

這萬萬不可,兩兵交鋒之際,明嚴一旦被刺,明德太子尚幼小,不足以定朝綱,天朝根基必然動搖,北齊女真聯軍一旦長驅直入,天下又將大亂!

左鈞直看了看天色,皇帝必然已經出發向郢京南郊淇水之畔的鹹池去了。匆匆作別郎中大人,去馬廄牽了匹相熟同僚的馬,狠一踢馬肚,直沖南邊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可憐的小常勝,葉輕沒有教過他如何溫柔浪漫地求愛。事實證明,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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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羽這一天其實被扇了兩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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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紙崩潰了,今天更不了啦,還在辦公室坐著呢……

一到年底就被大boss抓去寫各種述職報告和軟文,尼瑪有種再給老紙一份文秘的工資啊!!!

今天給boss寫了一萬字的年會報告,徹底木有任何打字的動力了……

據說明天早上不用上班……大約上午可以更新點……哼唧……

☆、鹹池帶刃

寰宇寥廓,殘陽勝血。

鹹池如鏡,接天處被映得通紅,與紅霞爭艷。另半邊湖碧水澹澹生煙,瑟瑟蒼然。

浩浩水流向天邊聚湧而去,轟然跌落九天,飛雪濺玉,洩入百丈陡壁之下的湯湯淇水,磅礴奔流,滔滔向東。

鹹池之畔,明嚴負手而立,一身雍貴天家氣勢,蒼茫天地間峙如山岳。

一艘雲紋畫舫緩緩排水而來,靠得岸邊,數名繡衣僮仆置好楠木舷梯,伏跪兩側。舫上青白錦衣的偉岸男子屈膝伏地,恭迎上尊。

明嚴示意身後數名內侍止步,擡足上了畫舫。

“都平身罷。”

“陛下孤身而來,怎未多帶些護衛?”

明嚴漠然打量面前的男子,“朕見的是自己的姐姐,用得著什麽護衛?”

男子垂眼,目光落到他半露出九龍滾金袖口的手指上。金絲指環淩厲生光,暮色中,若非眼力極好,定是看不見那幾近透明的柔韌細絲。

“劉徽,你不久便是朕的姐夫了,無需拘禮。”

劉徽淡笑著點了下頭,“沈瀾今天身子有些不適,所以是臣過來迎接陛下。”

明嚴微微點頭,遠遠眺望鹹池洩口處看似波瀾不驚的急流。

“小殿下沒有一起來麽?沈瀾倒是十分想念他。”

“今天出宮,嬉鬧了一整日,現在累得睡了。明兒帶他見皇姐罷。”

雲沈瀾所居之地,在鹹池另一側的桃花塢。

舫至波心。殺機已現。

劉徽望著船舷上立著的明嚴,心中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

自上船後他便一直站在那裏,不肯入艙。那一頭正對著天際斜陽、鹹池洩口和桃花塢。

背在身後的手指習慣性地屈起。這是一個警覺的姿勢。

明嚴他見過許多次,各種場合。這個姿勢他太熟悉了。

這是個懂得自保的人。或許是因為女帝曾經被她異母兄長害過,這個人除非是面對女帝、雲中君和雲沈瀾三人,從不會卸下防備。他十數年來尋找過無數機會,卻從未成功接近到明嚴身邊三尺。

所以他才會費盡心思,從雲沈瀾下手。天知道他看見雲沈瀾真容的那一剎,心中有多驚訝,轉瞬間又有多欣喜。

只是明嚴再警覺又能如何。

雲中君不曾教過他雪山煉氣這等妖術,其他功夫,練得再好,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三年虛以委蛇,三年以仇為親,等的便是此刻!

劉徽心念甫動,袖下三十二骨扇驟然透出利刃,足下飛掠,疾襲如風!

那明嚴果有防備,動作竟是奇快,矮身避過之剎,指上韌絲破風而出。劉徽與雲沈瀾相處日久,對這路數已然爛熟於心。更何況雲沈瀾乃是用十根,明嚴只有一根。骨扇蓬然展開,白光乍現,那韌絲嗤地被削斷。

明嚴面上現出驚訝之色,劉徽道:“天蠶之絲,金玉之質。然天下萬物,有生有克。這扇子,便是用來克你們雲氏的妖術的!”明嚴此時手無長物,只是仗著輕功躲閃,劉徽追趕之際,將舫上繡衣僮仆和船工舵手斬殺殆盡。那舫失了控制,順著水流飄飄蕩蕩向鹹池洩口而去。

劉徽刀刃壓上明嚴頸側之際,被他伸手死死抵住,冷聲道:“你要殺我,起碼讓我死個明白。”

左鈞直一路狂奔,五臟六腑都要被顛了出來。眼看快至鹹池,仍不見皇家輿駕,焦急萬分。轉過一片樹林,只見浩蕩一隊人馬,寶蓋金黃,旗幟飄飛,心中大喜,顧不得馬兒已經一身的汗,急急催了直奔車隊之前。

親衛的刀劍嘩啦啦橫了過來,將左鈞直壓倒地下。左鈞直也顧不得許多,高聲大喊道:“臣左鈞直求見皇上!皇上萬勿去鹹池,恐遭刺殺!”

那些親衛正要將左鈞直扭縛起來,五彩雲龍玉輅的車簾掀起,身著天藍四合如意龍袍的威嚴男子緩步下地。

“讓她過來。”

明嚴道:“你不過是因被朕的母皇殺了妻兒,朕母皇的父母、兄弟姐妹,俱被你們北齊人勾結逆臣所害。朕的皇叔雙腿均廢,和母皇一同為你們北齊皇帝所擄,險些淩/辱致死,這些帳,又怎麽算?”

劉徽道:“我只要你死。”

明嚴道:“我死之後,你便能釋懷?”

劉徽大笑:“我當你是個人物,沒想到這麽磨磨唧唧!”猛然收刃,一掌運起十二分勁力,當胸擊上。那一掌力重千鈞,足可崩山碎石。明嚴身後欄桿俱碎,一口鮮血噴出,枯葉一般飛入鹹池。

正那一瞬間,鹹池洩口之側飛起一道紫色人影,半空中在明嚴背後又補上一掌,將他生生又擊回畫舫之上!

這一個人出現得何其突然,這一掌又何其毒辣。明嚴受了劉徽一掌,並未出聲,然而在這一掌之下,卻猝不及防痛哼一聲。

這一聲卻是女聲。

“劉郎,這雲家妖女易了容,想把你糊弄過去啊!”語聲嬌囀,似嗔似諂,他一把抽落地上人的束發金冠,烏雲般的發散了下來。扯著那發,從後腦勺拔出一根金針,只見“明嚴”面相驟變,上挑鳳眸稍稍下落成狐貍媚眼,臉頰輪廓頓時化作柔和。

劉徽的臉色登時大變,身子晃了兩晃,搖搖欲墜。

是雲沈瀾。

大約是因為雲沈瀾半張臉生了朱砂記,他從沒意識到雲沈瀾和明嚴長得如此之像。

可是,他們是姐弟啊,他們不像,還有誰像?

只有雲沈瀾扮得出明嚴的天家氣勢,只有雲沈瀾知曉明嚴的一切細節、習慣、甚至說話的表情和風格……她扮起明嚴來,巨細無遺,分毫不差,連劉徽也騙得過。

“劉郎,你那一掌這妖女早有防範,她水性好,縱是落入淇水也死不了!若不是我補那一掌……”

雲沈瀾的頭顱被女獻揪住頭發後仰著,雙眸緊閉,面若金紙。

劉徽手中扇刃猛然刺出,直透女獻心房。

女獻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淒然道:“你……殺我?你竟為了這妖女……殺我?劉郎……你好……”

劉徽拔刃,血箭噴湧而出,女獻踉蹌後退兩步,一步踩空,落入湍急水流,很快便被沖下了百丈瀑布。

雲沈瀾失了女獻的拉扯,軟軟倒地。劉徽茫茫然竟伸出手去,將她托住,卻見她身下一片殷紅,觸目驚心的暗紅血液如涓涓細流,在船板上蜿蜒開來。

心頭似被大槌一擂,腦子裏嗡嗡作響。他艱難地蠕動著口唇,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而又顫抖,仿佛並不是他的。

“你……”

雲沈瀾氣若游絲,卻極力睜開眼來,嘴角扯出一個笑意:“沒……了,也好。正合、你意。”

劉徽死死地攥住她的腕,咬牙道:“你怎會……怎會……我明明……”

雲沈瀾的眼底似清明了些,“只要我想……”她喘了口氣,有些狡黠的神色,“這事兒,我娘對我爹……也幹過……”

劉徽眼中的血色一點一點的崩裂開來,很快雙目通紅,像一匹絕望的困獸,忽然仰頭猛然長長嘶吼一聲,痛不可抑。

十多年前,他的孩子尚未出世,便連同他的娘親一同橫死。

然而今日,他的……是他的孩子,再一次胎死腹中……是他親自下的手!

仇人仇人,仇人有了自己的親骨肉,那到底是仇人、還是親人?

他明明是要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報仇雪恨,為何結果卻是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蒼天在玩弄他麽?他做了什麽,蒼天要如此懲罰他?

“劉徽……”雲沈瀾吃力地擡起帶血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我是真的……愛你呵……”

她微閉了眼,卻含了笑意,仿佛是輕輕的吟嘆。

“……早就……知道你是誰……了。我……我同父親一般,生來……觸覺敏於……常人。我們的朱砂記……情緒波動……會燙……你未讓我……見過,我卻第一次就……摸出來了。”

“我知你……從未對我真心,但,最後一次……親親我……好不好?”

劉徽魂魄早已失卻,癡人一般地呆坐著。

雲沈瀾奮力昂起頭來,一吻羽絮般落上了他的唇。

她淺嘗輒止。移開時,劉徽看見她眼中映出一片青紫。

“劉徽……要恨就恨我吧……他究竟是我的親弟弟,我不能讓你……”

畫舫猛烈地搖晃起來,像垂死之前的掙紮。湍流急旋咆哮,奔雷之聲有似萬馬奔騰、千山崩頹。

雲沈瀾緊緊抱著劉徽,隨著那萬丈飛空白練,直直落下。

飛沫翻湧,水煙騰空。二人在千山萬壑匹練遙峰之間,渺小如塵。剎那間被翻湧洪波吞噬不見。

左鈞直是眼睜睜地看著畫舫墜落天邊的。

她和明嚴趕到之時,行驛的內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於是知道雲沈瀾趕在明嚴之前扮作明嚴上了畫舫。

畫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怕是永遠也無從知曉了。然而劉徽那一聲吼叫,在四面山峰中久久回蕩不休,痛苦至極,絕望至極。

萬劫不覆。

她的心在那一瞬如墜冰窟。

她知道,可能她再也見不到劉徽了。

永遠,也見不到了。

明嚴跳了鹹池。倘不是林玖下了狠手,他便真的也從鹹池洩口躍了下去。

親衛親軍在鹹池瀑布、淇水上下整整尋找了七日七夜,只找到了畫舫的殘骸碎片,不見半具屍骨。

鹹池之下,砅崖轉石,萬壑驚雷。人落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明嚴那裏也沒有雲沈瀾的半點消息。

微漠的希望在日覆一日的沈寂中被磨蝕殆盡。

桃花謝去,水自長東。風流盡,人易老。

春等過了夏,夏等過了秋。院裏的桂子又開了,左鈞直獨自開了一壇三年前翛翛釀的桂花酒,香遠而益清。

月魄如冰。

赤色珠子並朱紅穗子在門楣上輕搖,叩得門板叮叮作響。

白日裏竟有三絕書局的人來尋她,問《浪蕩詞》可否付梓,另帶來一封銀票,卻是書局紅利。那人老實恭敬,口口聲聲,呼的是東家。

左鈞直抿著酒,翻開了此前劉徽塞給她的三絕書局的契書。

她不善商,可也看得出這一封契書擬得何等周密詳盡。無需她上心,那書局自會規規矩矩兢兢業業運作下去。

她從契書中看到,這書局到她手上,流轉了五次,將劉徽的痕跡,洗得幹幹凈凈。

劉徽行刺一事,明嚴雖未聲張,私底下卻嚴加查探。繁樓、三絕書局等劉徽過去的店鋪,俱遭到了查封。

然而劉徽顯然早有安排。

朝廷沒有查出任何東西來。店鋪都已經換到了清白人的手上,只能再度放開。

三絕書局到左鈞直之手,更是在朝廷放手之後。

那一日見他,他早已經算好這一切了。

左鈞直不易醉。然而幾口酒下去,仍有些面熱。

只是心頭更涼。

心意忽動,索性提了酒,晃晃悠悠,晃到了那一個幾乎已經荒蕪的宅子邊上。

宅子外面、院庭裏邊的大樹沒了人打理,愈發長得狂妄恣肆。

左鈞直繞了兩圈,咭咭笑了兩聲,生平第一次做了爬樹翻墻的事情。

她做這些事情做得高興,仿佛劉徽就在院中看著她,素色芳風三十二骨扇半掩了臉,讚一聲:爬得好!

庭中雜草叢生,吟蟲鳴叫。撒金碧桃的濃密枝葉旁逸斜出,夜風中颯颯有聲。

左鈞直自己又灌了幾口酒。月色真好。

劉徽住的房間裏一片淩亂,像是有盜賊來過。左鈞直燃了燈,找到拂塵,將桌椅櫥櫃上積起的厚厚塵土和邊邊角角上結著的蛛網一點點打掃幹凈。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麽做,做這些有什麽意義。可她就是這麽做了。

一切都是空空如也。

床頭櫃翻倒在地。左鈞直扶起來時,竟覺得很重,裏面哐哐啷啷一陣響。好奇拉開底下的抽屜,一個烏漆斑駁的書篋映入眼簾。

是她的書篋!當年在泰豐源說書被捕時丟了的書篋!

莫非、莫非劉徽那天,就在泰豐源?

她極力回想,那日她口出狂言,被虞少卿——這也是她後來才對應上名字的——指責。那時二樓包廂上,確有另一個未露真容的人對她說:“小孩兒,你這小小年紀的,這些故事呀話兒呀,都是從何處聽來?”

如今想來,她當時要是機敏,便該順著他的話頭,推說所言俱是坊間流傳,並非自己所思所想,更不去唱那十八摸,或許能逃過一劫。

可她當時年少輕狂,只將他的話視作挑釁。

現在細細去回憶那時的細節,那人當就是劉徽。那日同她說話的人何其之多,他說了那樣的一句話,分明是有意為她開脫,可她全然沒放在心上。

一片混亂中,他拾了她的書篋,留存至今。

左鈞直又一一抽開其他的抽屜,身子一軟跌坐在床邊上。

一格一格,滿滿的俱是她的稿子。一沓一沓地被寫著時間的木簽間隔來開。從嘲哳曲,到呻/吟賦,到猖狂語,到浪蕩詞,寫廢的、重寫的、修改的,俱在裏面,一紙未落。

她顫著手抽出一張浪蕩詞的稿紙,只見上面文字用朱墨圈點評判了許多,或是文法上的修改,或是一字一詞的變動。她當時寫浪蕩詞的時候,覺得劉徽已經不看她的稿子,便置氣一般寫得潦草了許多,不再似以往精雕細琢,反覆推敲。後來出了書,她也不曾回頭看過。

原來劉徽都看了。不但都看了,還看得仔仔細細,不厭其煩地去幫她潤了色。

劉徽極有文才。她從來都知道。

又翻幾張,好些句子都被他用紅線畫出來,卻沒有寫字。左鈞直細細一看,才知都是她的心跡之語。

文乃心聲。縱然是編故事,字裏行間,也難免為寫作之人的情緒所左右。

文中之人,未必不是她身邊之人。文中人之言,未必不是她自心而發。文中人所歷之事,未必不是她親身所歷、所見、所感。

他說:你寫下去吧,我喜歡看。

他說:爺沒說停,你便得繼續寫。

他說:好好兒的,為何要改結局?

原來這三年,他對她的關心,從未少過。一箋薄薄稿紙,每日四五百字,維系起心意

的通連。

她最心底的那些想法,那些從未向人傾訴過的東西,他都知曉。

浪蕩詞的第二個結局中,她看得出他語意的寥落。

他知道她的希望,已經於那個時候漸漸地淡了。這一點,興許她自己當時都不知道。

很多事情,她沒有再問,他也沒有多說。無需解釋,彼此,都早已經明了了。

稿紙上的墨跡洇濕開來,黑的紅的,化在一起,模糊不清,再也分不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狗血嗎?應該很狗血。

要壞氣氛很容易:避孕失敗引發的血案。

☆、曰明明德

左鈞直茫然地四面望了望。深秋涼風一陣一陣地刮過來,她緊了緊身上的毛氅,微微有些等得不耐了。

大約因為去年是個暖冬,今年的天氣格外的冷。雖方十月,已經像入了冬一般。

只是這禦花園中,各種不知名的灌木仍然蒼綠蓊郁,各色菊花、木芙蓉、秋海棠、寒蘭等花朵傲然吐艷,不輸春日的萬紫千紅。

莫名突然被從職方司召來這個地方,來了卻也不見半個人影,左鈞直頗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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