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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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璣樓中,美酒盈樽,美姬琤琤,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天朝國庫、官用、民生、軍需,俱有內庫周轉其中。然而內庫雖豐,泱泱大朝,猶有力所不逮之處。更何況內庫本起於東南,在北境力量相對有限。所以北境軍資,除糧秣、兵械、胄甲、火器等要害物資之外由內庫專供之外,仍有泰半諸如馬匹、被服等倚賴民商。

借著山海關守將更換之機,東北守備軍重選軍需供給商、增購物資。

這是一樁大買賣。北境原有軍需貨商、後起之秀,無不想要趁此機會擴大或者爭取自己的份額,使盡渾身解數與葉葵、葉輕、兵部侍郎、駕部郎中、庫部郎中示好。

青蓮文錦,瓔珞懸絳。發絡繡帶,袂卷芬芳。

舉手投足,一身風流。

一一別過葉氏父子、兵部官員、北境眾商,春風笑意漸漸淡去。

沿著瓊玉海畔緩緩行了幾步,忽而駐足柳邊。負手沈聲:

“出來吧。”

月白衫子的少女從樹後探出半個身子,七分猶疑。

“沒人。”

少女走出來,停在他面前五步處,竟是近之而情怯,拘謹不安。

琉璃蓮燈的明光透過披拂柳枝照在欺霜賽雪的臉頰上,落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少女緘默著,側頭望向瓊玉海,眸中波色水光淺映星星點點,不知是月色,還是燈火。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嘴角一點一點地翹了起來。

“再不收斂些,看你扮男人還能扮到幾時。”

沒想到他還會這樣同她調笑,左鈞直怔怔擡起頭來,欲言又止。

自被雲沈瀾從海中救起來後見過劉徽一眼,從此再沒見過他,已有半年餘。他這次回京,倘不是常勝告訴她,他也不打算讓她知道罷?

“好好兒的,為何要改結局?不想給爺掙銀子了?”

“劉爺也不在乎這些小錢。”

不知為何心中就來了氣。橫豎自己再怎麽用心去寫,他不看,亦不關心。不似過往,他會為她親繪人物繡像,神韻躍然紙上,竟比柳三生的插畫還要傳神。

他可以為雲沈瀾一擲萬金,她寫本書,區區數千兩銀子,於他又算什麽?

劉徽目色冷了幾分,逼前一步,“別忘了你我的契書,只要爺不解約,你便還得聽爺的。爺沒說停,你便得繼續寫。”

這般強硬的做派,令左鈞直覺得陌生。她自嘲地一笑,“是,劉爺說一不二,鈞直唯命是從,下一本一定大賣。”

“今天來找爺,又想作甚?今日可不是爺的生辰。”

瞅著他一副說完快走的逐客架勢,左鈞直心底拔涼。想著雲沈瀾可能就在不遠處,她也無心久留。

“劉爺,”左鈞直昂頭緊緊盯著劉徽的雙眼,仿佛要看進他的心底去,“今日天朝亦非往昔。即便北齊與女真聯手,也不可能敵得過。朱、明二姓,恩恩怨怨何日是盡頭?一門之恨,荼毒蒼生,劉爺難道忍心?”

“夠了!”劉徽厲聲打斷,“做明嚴的說客做到爺這裏來了!”

他聲色俱厲,左鈞直反而毫無退卻之意,道:“我不是做皇帝的說客。我知道我不算什麽,可是還是想問劉爺一句,倘是鈞直在劉爺心中,還有那麽一丁點的位置,劉爺能不能看在鈞直的面子上,看在關內關外無辜百姓的面子上,忘卻前仇,重新來過?”

劉徽向旁邊一指,“滾!”

左鈞直咬牙,擡足便走。走了兩步,卻被狠狠拽了回去。劉徽橫眉怒目,“叫你滾你就滾,怎麽這麽聽話!”

雙臂被他鉗住,動彈不得。左鈞直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劉徽掐著她尖瘦下巴逼

她轉過頭來,“越來越長進了!敢同爺使小性兒了!”

“那劉爺教教鈞直該怎麽做罷!”

劉徽低頭與她相對,忽而勾唇一笑,道,“你這模樣兒,讓我真想……”隱而不言,卻問道:“怎知我回了繁樓?”

“常勝說的。”

劉徽點點頭,又道:“左鈞直,你不想看到爺死罷?”

左鈞直黯然道:“我來勸劉爺,無非也就是希望劉爺能一直平平安安的。”

劉徽指尖摩挲過她細潤臉頰,柔聲道:“以後,再不要摻和政事了,這是男人才應該去做的事情。”

“……回去罷……沒有找到喜歡的男人之前,不要嫁人。”

她定定地看著劉徽,她喜歡的男人就在眼前,別人,她還能嫁給誰?

作者有話要說:

☆、金殿對君

琉璃掩映春堆廠,楊梅橫斜香滿街。

風吹槐花飄落,郢京琉璃廠外的大空場子上,但見書攤遍地,密密麻麻。古書泛黃,新書墨香,一本本緊挨著斜立在地,待價而沽。除了書籍之外,亦有不少賣字畫、弈殘局的,形形色/色的揉手核桃、小件古器更是成百上千。

往來游人紛沓,俱是來淘書看書,把玩骨董。

這正是琉璃廠一月一開的書市,恰選在官員的旬休之日。琉璃廠一帶聚集了諸多民間書坊、文玩雜肆,亦多學堂,乃是郢京的一大雅游之地。但與國子監外成賢街和貢院西街不同,琉璃廠地處南北城交界處,所售書籍也是陽春白雪、下裏巴人所兼具,所以無論是士人、舉子、文人騷客,還是平頭百姓、商賈、梨園藝人,都匯聚於此,形成郢京中一大奇觀。尤其是因為此處書商常能從民間搜購一些佚失的古舊奇書,竟是連翰林院的清貴官員亦常前來光顧,往往能有意外收獲。

左載言被翛翛推著,走走停停,或指了書翻閱幾面,或與書商攀談,詢問最近可有新入手的好書。他常來此處,與琉璃廠的書商大多熟識。許多書商一見他,便馬上熱絡地翻出壓箱底兒的古書來給他看,“……左先生,這《北狩見聞錄》可是極難得,若不是您,我可不敢隨便拿出來……”“唉唉……左先生,這本《李長吉歌詩》,是初版唐刻本,世上僅此一本,真的不考慮考慮?……”

正走著,一個絡腮胡子的大漢過來禮了一禮,道:“這位可是左先生?”

左載言點頭,道:“不錯。”

大漢咧嘴笑道:“聽說給先生講一個故事,可得十文錢,可是真的?”

翛翛擰眉,幫著說道:“好故事十文,若我家先生喜歡,可再給十文。但若濫竽充數,至多五文辛苦錢。”

大漢忙不疊地點頭:“包準好故事!先生現在聽不聽?”

左鈞直牽著長生,正在一個專賣佛經的書攤上流連,忽見幾個小童呼啦一下跑過去,張著嗓子喊道:“又有人說故事啦!快去聽嘍!”

左鈞直瞇著眼睛,果然見到場角歪脖子大槐樹下,聚起了一圈兒的人,不由得苦笑著搖搖頭。

這事兒還得從一年前說起。

也是在這個書市上,一個白發蒼蒼的幹巴老頭兒跪著行路乞討。京中人見乞丐見得多了,多不愛施舍。乞到爹爹和翛翛這裏來,翛翛便給了塊碎銀子。老頭兒大喜,此後每次都巴著爹爹不放。爹爹最後無法,便同他講:“我不願見人跪著求人,亦不願見人不勞而獲。不如這般,你年過古稀,自然閱歷匪淺。將著你過去所歷的難忘之事同我講一講,講一件十個銅板。”

這事兒不知為何一傳十十傳百,來尋著爹爹賣故事的人越來越多。個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生計艱難,讓爹爹不聽也不行。

本來爹爹和翛翛上書市是不牽長生的,只怕人多嚇著人。可這事兒逼得爹爹不得不讓長生出面抵擋一下,才少了許多麻煩。今天是她自去年七月以來第一次陪爹爹上書市,長生便物以稀為貴地黏著她,結果又有人鉆空子找上來了……

“統統閃開!”

“快走!快走!”

“滾遠些!臭叫花子!”

突如其來的蠻橫吼叫聲打破了書市上的融融氣氛,左鈞直站起身來,同眾人齊齊循聲望去,竟是幾個家丁打扮的人在大槐樹底下轟人!

左鈞直吃了一驚,拉著長生急急奔了過去。

“早聽人說琉璃廠中有個四肢殘廢的左姓人花錢找乞丐買故事,原來果然是你!祖父雖然早已將你逐出宗廟,但你終究還是頂著左這個姓!我們左家世代簪纓,清貴無二,豈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丟人現眼!”

左載言墨眸淡然無波,不怒不驚,仿佛眼前這錦衣青年口中吐出的尖刻之言雲淡風輕,蛛絲芥塵般一拂即去。

翛翛卻受不得左載言被人這般辱罵,開啟朱唇,針鋒相對道:“祖父?那我家相公便是你五叔?枉費江北左氏號稱詩禮傳家,竟還有你這般不孝不倫之徒!”

左載言皺眉道:“翛翛,休得胡言!”

那錦衣青年被激得大怒,指著翛翛斥道:“你不就是繁樓當年的花魁翛翛麽?改頭換面充起良家婦人來了?你們二人這奸夫淫/婦,真是讓左家丟盡了臉!……”

只聽得“啪”的一聲,錦衣青年的話被生生打斷在了喉嚨裏,捂著臉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容貌平凡的少年。

“左承煥,你胡唚些什麽東西!”

這個錦衣青年,正是左家次子、戶部右侍郎左載道的兒子,左承煥。

左承煥並不甚高,而左鈞直恰生得身條頎長,竟是和他平齊。所以縱然左鈞直以往沒打過人,怒火攻心之下,這一巴掌打得是順風順水,紮實得不能再紮實,讓嬌生慣養的左承煥半晌說不出話來。

侮辱她,她能忍。可是侮辱她爹爹,那就是忍無可忍無需再忍了。

“鈞直!”左載言沈了臉色,“怎可以打人?去道歉!”

左鈞直簡短答了聲:“是,爹爹。”轉頭向左承煥道:“對不住了左二公子,我們這個左家,非是貴府上的那個左家。二公子是海裏長大的官兒,管的寬了。”

左承煥這才回過神來了些,抖著手向著後面幾個家丁怒叫道:“傻站著作甚?給我教訓教訓這個小孽種!”

長生弓起身子,毛發乍開,齜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兇殘欲撲,唬得那幾個家丁不敢近前。

“上啊!你們手裏拿著的刀是幹什麽吃的!”

幾個家丁挽了袖子壯了膽子正要沖上來,又過來一個小廝道:“杭公子來了!”

左杭一身隨意的便裝打扮,仍是不失貴氣儒雅。他比左承煥小得八/九歲,去年方入仕為官,然而一身氣勢卻遠非左承煥所能及。

他撥開遠遠圍觀的人群,匆匆趕來,向著左承煥不悅道:“二哥這是在做什麽?”

左鈞直對左載言道:“爹爹,我們走吧。”

左承煥欲攔,被左杭一睨,訕訕收了手。左杭道:“五叔,冒犯之處,還望見諒。但如今爺爺離官,左家所處形勢微妙,請五叔行事多加小心。”

左鈞直站在左載言身邊,背對著左杭道:“多謝杭少爺指教。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左杭望著幾人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這就是當年茶館說書犯忌被捕的小孩?”

左承煥仍是一肚子氣,道:“是,左載言的兒子。那年來向爺爺賀壽的也是他。媽的,真能長。小爺不弄死那只狗,誓不為人!”

左杭看了他一眼:“二哥說話註意些分寸,被大伯教訓得還不夠?”

左承煥哼道:“這不是在外面麽?在外面還同家中一樣循規蹈矩,笑不得說不得,還不憋死?”

左杭不言,四下望了望,左承煥問道:“你不是說要給我們引見括羽嘛?妹妹們可都是打扮好了在家裏等著。括羽人呢?”

“方才還在,一眨眼就不見了,這小子真是……”

左承煥幫他到處看著,神秘兮兮道:“聽說那小子越長越像皇帝了?剛入宮時就有人猜他是太上皇的私生子,他又這般得寵,莫非這事兒竟是真的?”

左杭從鼻子裏哼了聲,“這你也信?若是皇子,太上皇何必藏著掖著。”

左承煥愈發激動起來,拍著左杭的肩膀道:“怕雲中君不高興嘛……如果真是,那咱們的妹妹將來嫁了他,你娶了鸞郡主,咱們左家可就成皇親國戚了!絕對比老爺子當丞相風光!”

左杭盯了這位“二”哥一眼,“你想多了。”

左承煥笑逐顏開,道:“二哥是認真的。反正你也說括羽那小子不喜歡鸞郡主,咱們的妹妹們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總有他看得上的吧?鸞郡主及笄之後就要選郡馬了,你可得把握機會啊。左家將來可就靠你了!”

左杭見他兩眼放光,仿佛這事兒已經成了一般,搖頭道:“括羽那小子裝癡賣傻樣樣都會,心裏頭卻比誰都透亮。就憑咱們家那幾個只會傷春悲秋的丫頭,我看這事兒難成。”

左承煥叫起來:“難成?難成你這個做哥哥的還不多幫襯著點!其他八英家裏可沒什麽適齡的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吶!”

四夷館中的平靜日子沒過幾天,段昶人模狗樣地來巡視,考量各館譯務。臨走時又打賞給左鈞直幾大本交趾國文獻。左鈞直咬牙切齒地數著頁數,翻著翻著掉出一張裱綾書簽來:

“散值後來勤政殿見朕。”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左鈞直心道皇帝這精簡冗員已經精簡到堪稱小氣的程度了,連傳喚她入覲,連個小太監都舍不得用的。

唔,這書簽裝裱裝裱,以後也挺值錢的啊。

六月天氣本已是炎炎,勤政殿中卻溫涼如秋。

左鈞直四下裏望了一望,也不見有冰盆,不由得暗讚皇宮大殿修得就是非同一般,冬暖夏涼。

跪了半日也不見明嚴搭理她,一擡頭,卻見明嚴坐在禦案之後,拈著朱筆居高臨下審視著她,鳳眸薄唇涼薄如霜。慌忙又低下頭去。

“上來給朕磨墨。”

左鈞直傻了眼,敢情連給皇帝磨墨的小黃門也給裁減了?到底聖命難違,左鈞直上去捧了硯臺,卻站在禦案一端,離明嚴遠遠的。

明嚴瞟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下筆如飛連批了十幾個折子,方道:“左鈞直,可覺得委屈?”

左鈞直沒料到他會這麽問,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又覺得摸不著頭腦,中規中矩答道:“微臣食祿盡責而已,何來委屈?”

“朕打算讓你入兵部職方司,掌四夷歸化、關禁海禁。”

兵部!職方司!

職方司掌管天下地圖、城隍鎮戍、烽堠關防諸事,藩客入朝,國之山川風土、殊俗容服,須由職方司備錄在案,乃是兵部四司之一。

須知六部之中,屬兵部最是難入。因涉及軍機秘務,向來都是由武職世家所沿襲,所用之人,也必是皇帝親信。

明嚴這麽輕輕松松一句話,就讓她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入了兵部?

未免太荒唐了些!

“陛下,臣既無功名,又是……”

明嚴打斷道:“你在韓奉案中有大功,扶桑之行忠心可鑒。朕用人向來不拘一格,升你做個六品主事也不過是論功行賞。你自會同四夷館入兵部,仍是處理外務,足可勝任。”他語速甚快,不容置喙。

“可是……”左鈞直還要再辯,殿外內侍張著公鴨嗓喊道:“閣——臣——入——覲!”

左鈞直忙告退,卻被明嚴喝住:“給朕站在這兒!”

左鈞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微側了身子杵在禦案邊,低眉順眼地不敢正對魚貫而入的幾名內閣大臣。

內閣議事,閑雜人等一律回避。明嚴留她下來,是何用意?

顯然那些閣臣見到她,也甚為驚詫。然而如今明嚴天威煊赫,無人敢有半句微詞。

左鈞直聽了半晌,算了明白了七八分為何明嚴要令她旁聽。

東北邊關要增兵固防,都是燒銀子的大事兒,戶部自然就犯了難。

戶部尚書是個須發花白的老爺子,磨磨唧唧,啰啰嗦嗦,子曰詩雲大半天,左鈞直總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子沒錢。

他是這麽說的:皇帝啊,咱這財政收入啊,主要是農業稅和鹽課。咱前幾年雖然休生養息,生齒日繁,收入年年倍增,但同時您老大人興修水利、疏浚運河、鋪路建鎮什麽的,花得也不少啊。土地是固定的,莊稼生長是需要時間的,鹽是靠曬的,人是要十月懷胎生出來的。您老大人現在突然問我要一大筆錢,我從哪裏去給您變啊?什麽?您老大人可以寬限一年?寬限一年也沒戲,除非您老大人下令農賦鹽課加倍,那倒是可以立竿見影。

明嚴越聽面色越黑,無奈那老爺子久經官場,臉皮比城墻還厚,說拿不出,就是拿不出,時不時還和兩個侍郎唱和幾句,令人無可奈何。

這老爺子剛出仕就在戶部,要說對農桑財稅的了解,還真是無人可及。他說話雖文文縐縐,然而頭頭是道。其他閣臣聽來,也是默然無言,無可辯駁。

左鈞直眼角餘光看到了她二伯,也就是戶部右侍郎左載道。很顯然左載道雖然幾年前見過她,卻沒認出她來。本來上個月一怒之下打了左承煥一巴掌,她初初還有些顧慮那紈絝會不會伺機報覆。然而第二天聽說左府正對大街的角門上倒吊了三個家丁,手腳被縛,口塞破布,脖子上還各自掛了個木牌,上書五個大字:我乃偷狗賊。路過行人見了,無不大笑。那夜中長生似乎是叫了幾聲,但第二天仍是好好兒的。她疑心那幾人是來偷她家的長生被抓了,但左家查不出是誰幹的,她就更不知道了。總之左承煥沒有再來找過她的麻煩,這事兒也就這麽過去了。

她瞅了左載道發呆,忽然覺得姜離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咱們吵到天黑去也沒用。皇上,咱們四夷館的這位左通事見多識廣,不如讓她來評論評論?”

明嚴攤平了一本折子,道:“左鈞直,講。”

他特意把這“左”字咬得很重。左載道的目光利箭似的射了過來。

左鈞直猶豫了一下。那些閣臣除了姜離之外,各個面色不善更是不屑。那日左承煥辱罵爹爹和翛翛的話又浮上心頭,她心中想到左府,依舊是憤然不平。心一橫,啟口道:

“臣讚同尚書大人說的。從農、鹽中要軍費,便是與民爭利,萬萬不可。”

明嚴面色一變,目光狠狠地橫了過來。尚書老爺子撚須微笑。

“但未嘗不可以另辟蹊徑。”

明嚴臉色稍稍和緩了些。

“陛下要增兵固防,無非是要富國強兵,制禦外敵。臣思所以恢覆封疆、裨益國家者,一曰明歷法以昭大統,二曰辨礦脈以給軍需,三曰通西商以官海利……”

“黃口小兒!”尚書老爺子打斷左鈞直,倨傲問道:“你可知我朝每年國庫收入幾何?”

左鈞直恭謹

答道:“稟大人,去年乃是四千八百二十五萬兩白銀。”

老爺子沒料到她一個不入九品之列的雜官,竟知曉這個數字,險些驚住。但他到底是老姜一塊,緊跟著問道:“江浙閩粵四海關稅收多少?”

“九十萬五千四百兩。”

“四十分之一不到,九牛一毛!我天朝地大物博,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太上皇命開放海禁,乃是諒解天朝所產茶葉、瓷器、蠶絲為四夷諸國必需之物。天朝加惠海隅,並不以區區商稅為重!”

左鈞直被老爺子一通搶白,仍是不急不躁道:“有無相易,邦國之常,我天朝要懷德彰威,所恃乃是國強民富,而非施恩讓利。如今內庫運作有道,八方貿易已成常例。番國所缺之物,即便我朝加稅兩成,亦是非買不可。敢問大人,我朝每年邊貿金額幾何?”

左侍郎道:“據內庫計算之數,去歲已達四千萬兩以上。”

左鈞直道:“即是與國庫收入相當。那麽加稅兩成,便是國庫收入五分之一,大人以為何如?便只加一成,也是十分之一。供東北軍需用度已綽綽有餘。”

老爺子被噎了一下,立馬怒道:“幼稚!無知!我朝免征關稅以懷柔四夷,非是利其財貨!且不說加課關稅與祖上舊制相違,就算是加稅,你可知有多難?不但將遭眾商賈抵制,亦勢必催生走私黑市,非長治久安之為!”老爺子氣得一拂袖,“站著說話不腰疼!”

方才還之乎者也的老爺子,突然爆出一句大白話來,實在令人忍俊不禁。然而火藥味正濃,皇上分明又有意放任老爺子和左鈞直吵下去,於是誰也不敢多說一句,皆準備看看左鈞直出醜。

左鈞直不卑不亢道:“如今西洋強國並起,懷柔已非長久之策。往昔內庫要求開放海禁,諸位大人俱認為非閉關不能拒海賊。然而事實卻是官市不開,私市不止。凡事不行,不可妄斷難易,固步不前。小子自知加收關稅不可一蹴而就,但乃是大勢所趨,西洋諸國,俱循此例。倘是一年內所征不足,亦可求諸於礦脈開采。且拿煤炭為例,自京中用煤代柴者日多,民間小礦蜂擁而起,不惟擾亂市價,亦毀山川林木。臣以為不若令內庫將煤礦一律收歸國有,統一調售,既能平抑市價,又能變稅為利,以資軍需。煤炭既采,五金之冶煉便可大舉推行,軍械豐足,正可強兵。”

這一番話實屬大膽,乃是天朝朝中前所未有之言。然而有理有節,確實可行,竟是無可挑剔。要在一年之內湊足軍需兵餉,除了左鈞直所建議之策,又豈有其他不害民生的速成之法?

老爺子被說得啞口無言,左載道忽斥道:“無稽之談!你這逆子,當年口出狂言被捉拿下獄還不知悔改,今日竟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詞!”

幾名不知左鈞直底細的閣臣聞言大驚,面面相覷,大略也猜出這猖狂無忌的左鈞直,就是左家五子左載言之子!此子所思所言,竟是同他父親一般驚世駭俗,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勤政殿中,為皇上奉硯磨墨,又被姜離推入這一場風波中。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節各種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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