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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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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疏晃, 明月夜淒清。

樹屋內:明燭搖曳、燈油燃盡。

大錦北寧王從來是個仔細人, 既答允了要做小蠻王的“先生”,便會悉心教導、不辭辛勞。

他好整以暇地坐著,滿面揶揄地將那幾張宣紙展開,然後點著他一行苗文輕聲道:“這一段裏, 所有的字詞句都是我曾經教過你的, 沒什麽難點,你且用漢字謄寫一遍。”

烏宇恬風噎了噎, 看著第一行的“第一,乖乖聽話, 不惹他生氣,每天多逗他笑”等字, 臉漲得通紅,翠色眼瞳也閃爍個不停, 他低下頭, 小聲告饒道:“……哥哥你別欺負我了。”

“這怎麽是欺負你?”淩冽忍笑, 用筆桿的另一端點了點烏宇恬風的手背, “這是在、教你習字呢。”

烏宇恬風咬咬唇瓣,紅著雙頰、慢騰騰地捏起墨筆。

可他心不在焉, 又是當著淩冽的面兒, 一行字寫得歪歪扭扭, 半點不成樣。

淩冽搖搖頭,笑著轉輪椅來到了烏宇恬風身後,從後擁著他、捏住了他的手掌, 引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寫,“小笨蛋,都教過你了, 習字時要心如止水,手臂要穩、動作要流暢。”

他的嗓音一貫清冷,噴灑出的氣息灑在烏宇恬風的耳廓、肩頸上卻燙得很,惹得小蠻王渾身一陣顫抖,筆尖上也因此狼狽地墜下一滴墨水。

墨珠在宣紙上極快地暈染開,將那一行行幼稚的字跡染得更亂。

烏宇恬風的眼眶都被逼紅了,掌心手背上都是汗。

淩冽在心底笑,側頭隔著那些垂落的卷發親了他的小蠻子一口,然後趁他發楞,將那一張寫廢的宣紙扯落到地上,他啄吻著烏宇恬風的側臉,含含混混道:“……這張寫不好,那下一張呢?恬恬不是說最明白我心思麽?”

烏宇恬風本非聖人,不能坐懷不亂,更不可能無動於衷。他只忍了一個須臾,便忍不住地丟下了筆,轉過頭來用染了墨漬的手指捏住淩冽下巴,撲上去纏著他深吻。

淩冽被他親得咯咯笑,動作上卻不叫他如願,只捏了小蠻王的手指、拍拍他肩膀道:“好阿恬,你還沒寫完呢——!”

烏宇恬風一頓,重重吸了口氣,才瞇起眼睛,啞聲道:“哥哥……真想教我?”

淩冽臉上笑意不散,他用指尖點了點小蠻王額心,“總不能叫我的小阿恬,一輩子是個小白丁呀,”他看著烏宇恬風的綠眼睛,調笑道:“你不是說——將來還要幫我回中原打壞蛋的麽?”

一聽到“中原”二字,烏宇恬風即將出籠的欲獸忽然被勒住了脖頸。

他實在憂心淩冽的雙腿,怕他因中原事憂思勞神,如此,他輕咳一聲,忙正色道:“那、那我認真學!”

大錦北寧王錦心繡腸,挑眉細端詳了小蠻子片刻,便從他那一瞬流露的憂慮眼神中讀出了他的心意。想到小蠻子在宣紙上寫的“如何讓哥哥保持心情愉悅”一則,他臉上的笑容便更難消下。

他拍拍烏宇恬風手背,忽然沒頭沒尾說了一句:“輪椅太硬了。”

烏宇恬風一時還沒明白,正想說他這就去拿個墊子,結果,淩冽卻拽住了他的衣角,軟聲道:“要阿恬抱——”

漂亮似寒星的黑色眼瞳,在燈燭搖曳下閃著萬簇火,一時明亮得讓烏宇恬風手足無措。半晌後,他才鼓起兩腮,紅著雙頰將淩冽抱起來,緊緊地從後擁住。

淩冽坐到他腿上,後背如願以償地靠上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小蠻子身上的肌肉既柔軟又結實,讓他忍不住放松而愜意地長出一口氣。

他們倆相擁著坐在案幾前,淩冽展開烏宇恬風寫的那一張張宣紙,重新收拾了桌子。

而烏宇恬風則整個趴在他的背上,長長的金色卷發隨著他的動作灑落他和淩冽滿身,看著案幾上的那些東西,他輕聲問:“……哥哥不惱我麽?”

淩冽放下鎮紙,含笑看他一眼,然後直白而坦誠地告訴小家夥道:“恬恬小傻瓜寫這些是為我好,又有何惱?”

烏宇恬風摟著他,將自己的下巴磕在淩冽肩膀上,羞赧地低下頭,悶悶道:“可哥哥罵我是‘小笨蛋’!”

淩冽好笑地聳聳肩,擡手揉了他毛絨絨的腦袋一把,“可不就是小笨蛋麽?這有什麽好藏的,你看你寫得多好——南境的甜果子我確實愛吃,你送我的東西我也都喜歡,你帶我去看的風景,都是我見過最美的。”

烏宇恬風聽著,臉上的熱度也降了一些,他擡起頭,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淩冽的,“哥哥就會哄我……”

淩冽搖搖頭,靠著他的胸膛,又繼續道:“不是哄恬恬,是真的,從前我可沒有如今這樣安心的日子。父皇雖偏疼我,但我也只是母後……的養子,再受寵,也是寄人籬下、患得患失。”

烏宇恬風抿抿嘴,“那……鎮北軍中呢?”

“軍中?”淩冽笑著,換下手來撓撓他的下巴,“郭老將軍待我確實不薄,軍中兄弟們也都豪爽,但我並不好戰,那樣的日子過一時可以,一輩子的話……”他搖搖頭,“我還是更希望和平無戰。”

再者,鎮北軍再好,北戎山一戰後,他曾經擁有的一切,也皆蕩然無存。

烏宇恬風抿抿嘴,緊了緊他摟著淩冽腰的手臂,“哥哥不許想了,多想想高興的事。”

淩冽好笑,戳他一指頭,“怎麽在你眼裏,我就是紙糊的麽?”

想起鎮北軍,他固然遺憾難過,但同眼前這金燦燦的小蠻子經歷種種,他早已不是從前那般——只要提到“鎮北軍”三字就會滿心怨憤、悒悒不樂,甚至還會因此犯頭痛的心境了。

烏宇恬風蹭蹭他的臉頰,小聲道:“可是哥哥要保持心情愉悅……”

淩冽見小蠻子還是很執拗,便重新拿起朱筆,在烏宇恬風的目光下,緩緩將他前面兩張寫滿了“蜜香樹、金蜜果、阿虎、阿雀和阿象”的紙都灑滿了朱墨。

“傻恬恬,下次別寫這麽多了。”

“……唔?”

“你寫的這些……”淩冽擱下朱筆,側目看他,“簡單講不都是一樣的意思麽?”

烏宇恬風眨巴兩下眼睛,不解。

淩冽眼神戲謔,伸出手輕輕掐了他的臉頰一把,輕聲道:“只要同恬恬在一起……”

乖乖聽話也好,甜果子也罷。

或者是禁地的蜜香樹、寒潭裏的紅鱸魚,熱海的溫泉蛋、河邊的沼蝦,每一時每一刻,他的快樂歡愉,都是眼前這個金燦燦的小太陽帶給他的。

又何須羅列?何須細思?

只要同這個貼心的小呆瓜在一起,便是面對著勃生港的腥風血雨,他也能慨然以對。

“如何讓哥哥保持心情愉悅”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答案。

因為烏宇恬風本人,就是那個答案。

這一次,雖然淩冽的話沒有說完,但烏宇恬風很快就明白了他漂亮哥哥百轉千回心思,他心裏熱乎乎的,緊緊圈住淩冽,然後撲上去銜住他的唇瓣,熱絡地獻上了自己最誠摯、最熱切的綿吻。

淩冽笑,微微側身,也攀著他的肩膀回應。

綿密的親吻扯亂了兩人身上本就寬松的寢衣,烏宇恬風含吮著淩冽的唇瓣,用自己已經變得很暗的綠色眼瞳細細描摹著淩冽的眉眼,他笑起來,啄了一下淩冽的嘴角,替他舔去了那些來不及吞咽下的水漬:“哥哥真壞。”

淩冽看他,也用指尖揩去了他的。

烏宇恬風現下明白了,他的漂亮哥哥不是不會撩撥人,而是太會了——他無比慶幸自己做出了要打上中原搶一個白皙漂亮媳婦的決定——哥哥這般蔫壞的撩人精,還是只有放在他身邊最得體。

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眸色中看出了一抹戲謔。

之後,烏宇恬風反客為主,被那一抹憂慮束縛住的困獸終於沖破了囚籠,他捉著淩冽的手,反而坦然地將他自己寫的那張宣紙鋪展開,點著最後一尾句子道:“中原漢字博大精深,夜還長得很,哥哥可要教教我——這裏,還能寫什麽樣的雲雨文章?”

淩冽看著宣紙上那行字,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變成了落入虎口的羊。

不過事已至此,他教與不教,今夜,總逃不掉枕席鬧歡。

想想隆冬歲末無事,即便明日昏睡到午後也不妨,淩冽便笑起來,輕輕咬了小蠻王的唇瓣一口,啞聲道:“行,哥哥教你,好好教你——”

是夜,所謂:“甜津糖拌蜜,緊貼漆投膠。寫意兒,伸伸縮縮,愛憐也,輕輕款款,人間如此妙景,總是仙筆難畫成*。”

鶴拓城的冬日暖陽,總是比中原升得遲些。

作為一國大王的烏宇恬風,夙興夜寐、勤勤勉勉,一夜耕耘,終於從哥哥好聽的聲線中,學會了許多、許多撩人的文詞雅句:如雲如雨,如巫山如桃浪,如花營錦陣,如舌劍唇槍。

可憐北寧王飽讀詩書,最終也只剩下了憤憤怒罵,文雅的措辭在這般痛癢下,半點沒有呵斥人的力道,反而叫沈湎於其中的小蠻子更加瘋狂——

時至最後,下流粗野的,反而成了他北寧王。

他紅著眼尾,腫著唇瓣,近乎於氣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眼神渙散、聲音嘶啞,再罵不出什麽來。

他看著一片昏暗光影中小蠻王金色的卷發,看著他翠綠色瞳孔中不斷閃爍的光芒,看著他明明下巴尖上都掛滿了汗、動作卻一點兒也不見遲緩。

淩冽長嘆了一口氣,放棄地闔上了雙眸。

或許,中原那些關於小蠻王的傳言並沒說錯,某種程度上:他確實攫戾執猛、殘暴異常……

而烏宇恬風緩了一息,看著沈沈昏過去的淩冽,臉上也露出了饜足的笑意,他俯下身來啄吻著淩冽的耳垂,用最輕最輕的聲音,慢騰騰一字一句道:“多謝哥哥,不吝賜教——”

最終,為“先生”者人事不省,做“弟子”的卻百倍精神、龍神馬壯。

等淩冽再次睜開眼睛,果然不出所料、已是時值午後,他動了動手臂,想從絮絲被中伸出手,結果下一瞬所有的光線就被烏宇恬風結實的胸腹擋住,那小麥色的肌膚上,還有他昨夜留下的不少指痕、抓痕、咬痕。

烏宇恬風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手中捧起一盞加了蜜的茶,“哥哥喝水。”

溫熱的蜂蜜水流淌過幹澀的喉管,淩冽舔了舔唇瓣,又就著小蠻王的手咕咚喝下兩大口,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烏宇恬風看看窗外的藍天白雲,笑道:“未時剛過。”

“睡這麽久……”淩冽掙紮一下,想要坐起來,可才一動就牽動了身上說不出的無數地方,痛得他忍不住“嘶”了一聲,而後重重地跌回到小蠻王懷裏,他抿抿嘴,小聲埋怨道:“你……怎麽不叫我?”

“叫哥哥做什麽?”看著他虛軟無力的模樣,烏宇恬風臉上的笑意更大,他往上給淩冽拉了拉被面,“讓哥哥睡飽。”

淩冽嘆了一口氣,又問道:“今日你去殿閣了麽?”

烏宇恬風點點頭,而後又悶悶笑道:“不過,這是這個冬天裏,我最後一次去殿閣了!”

“嗯,為何?”

“因為我給老師和阿兄告假了!”烏宇恬風仰著腦袋笑盈盈的,“我說,為了哥哥的雙腿、為了哥哥將來能更好的康覆,我要每天一刻不停地陪著哥哥,他們說不過我,就讓我回來了——!”

淩冽一楞,飛快地眨了眨眼,一時沒太明白烏宇恬風的話:“你……說什麽?”

“嘿嘿,我說,從現在開始,我可以每天跟哥哥在一起啦!不用去處理什麽政務,也不用理會殿閣的事情,從今日開始往後的兩個月裏,我都陪在哥哥身旁!”

“……”淩冽被噎住了,半晌才抖著嘴唇憋出一句,“你、你、你這不是胡鬧麽?”

堂堂一國大王,不勤勉於政,竟然用、用這樣的破借口告假?

淩冽又羞又急,扶著烏宇恬風的手臂就要掙紮著坐起來,見他確實慌了,烏宇恬風才好笑地抱緊他、不讓他動,只輕聲說道:“笨哥哥,往後的一段時間裏,殿閣沒什麽大事了,老師和阿兄都明白的,我沒胡鬧。”

“你……”淩冽道:“能不能正經點兒?”

烏宇恬風撅撅嘴,哼哼,“我怎麽不正經?陪哥哥這可是最正經的事了!”

淩冽不信他,等穿戴整齊、用過一頓不知是早還是晚的飯後,還是請來了伊赤姆大叔當面問過。得知這幾個月裏殿閣確實沒有什麽要緊事後,才慢慢放松下來。

伊赤姆大叔不比旁人,他見多識廣,也在中原待了三年,看淩冽實在懸心,便也幫著小蠻王寬慰道:“王爺您也別光顧著憂心大王,他是我南境蠻國的華泰姆,您難道不是我們的華邑姆?”

淩冽茫然地看著他。

“我們關心您,同關心他是一樣的,”伊赤姆拍拍烏宇恬風的肩膀,沖淩冽笑道:“您的腿、您的傷,都是眼下我們全境最憂心的事兒,來年開春,您若能站起來,我想,整個南境的百姓都會很高興的。”

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淩冽張了張口,最終丟臉地紅了眼睛。

他生在中原,是天潢貴胄,是尊貴的皇子、王爺。

可皇室,那些血緣上名為他“親眷”的人,只顧著防備他、算計他,甚至想要他去死。而中原的百姓,他和鎮北軍豁出去性命守護的百姓,只是敬他畏他。

南境這般苗人,與他非親非故,甚至從前,還總是被他誤解、戒備,他們,卻願意給他最誠摯的關心,甚至願意為了他一再破例,就連最穩重的大巫、伊赤姆他們,都願意為了他,默許烏宇恬風的一切任性胡為。

他哪裏沒有家,這裏本是他鄉,卻偏偏成了他的歸途。

烏宇恬風見淩冽眼中不斷轉著水珠,便將他的腦袋撥過來、埋入自己懷裏,淩冽聽見他不滿地“嘖”了一聲,竟半真半假地沖伊赤姆埋怨道:“完了,老師你惹哥哥哭了——”

伊赤姆也悶悶笑,假裝為難地撓了撓頭,“哎呀,這可怎麽是好?我賠大王您多幾塊花糕好不好?”

淩冽伏在烏宇恬風懷裏,原本鼻腔酸澀,已是執襟潸泫*,聽得伊赤姆大叔此言,又忍不住噗嗤一笑,眼角控制不住的淚珠滾落到小蠻王冬日毛茸茸的交領上。

而始作俑者的烏宇恬風卻只笑,摁著他的後腦揉了揉,然後故意道:“不好不好,冬日的花糕都是去年上的幹花做的,老師要賠,怎麽也得用點上好野雞子或長條足重的山藥。”

聽見這個,伊赤姆終於忍不住噗地笑了,他嚷嚷道:“我說王爺,您瞧瞧,他這可是公開打劫了!您快別傷心了,再這樣下去,我那點家底,可都要被他掏光了!”

淩冽吸了吸鼻子,剛想擡頭說點什麽,烏宇恬風卻更大力摁著不讓他動,小蠻子的聲音透過他的胸膛密密地傳入淩冽耳廓,小家夥一點兒不嫌害臊地直言道:“嘿嘿,哥哥跟我本就是一體的,他才不會幫老師你說話——”

一點山藥野雞子根本不是事,伊赤姆見淩冽心緒平穩,也便笑著擺擺手,後退一步道:“行行行,王爺是你的華邑姆,自然是站在你這一邊。你們兩個人多欺負人少,我不跟你們吵,我去給你們找新鮮的野雞子、野山參。”

烏宇恬風這才滿意地哼哼。

而被迫伏在他懷中的淩冽,也終於恍惚地明白過來了這位大叔的善意。他趴著,嘆了一口氣,終於放松了自己——南境蠻國,真的很不一樣。

烏宇恬風鬧也鬧了,野雞子、山藥和野山參也一樣沒落下,他心滿意足地放開淩冽,大大方方在哥哥的腦門上親了一大口,然後翠色眼瞳認認真真地睨著淩冽道:“哥哥不許憂思了,你也聽見了,我這樣是天經地義的!”

淩冽趴著,看著小蠻子那驕傲討打的表情,忍不住捏捏他的臉皮,“羞羞。”

“我才不羞呢,”烏宇恬風捉著淩冽的指尖,湊過去親昵地咬了下他的鼻尖,“我這叫給哥哥治病,不是胡鬧、也不丟臉,哥哥你才是要擺正心態、放寬心,這是——良藥苦口利於病!”

淩冽眨巴眨巴眼睛,終於忍不住“噗”地笑出聲。

等烏宇恬風松懈,淩冽忽然撐起自己,撲上去不輕不重地咬了小蠻子的臉頰一口。

金燦燦的小蠻子被他這下突然襲擊鬧得綠眼睛一眨一眨的,臉頰上濕濕癢癢的痛更讓烏宇恬風下意識地擡起手抹了一下,“哥哥你咬我做什麽?”

咬了人的淩冽卻只輕輕一笑,然後又拉著烏宇恬風的手將他的指頭撥開,貼上去又溫柔地用舌尖舔了舔他小麥色的肌膚,“我啊,在服用我的小藥丸子吶——”

○○○

歲末北境,天寒霜涼。

靠北的一片草原上,草皮已近乎禿黃,幾條由北向南的大河結上了厚厚的冰霜,剩下幾條東西走向的小溪邊,還稀稀拉拉剩著幾個沒拆完的氈包。

氈包邊上,是將收拾下來木材帆布套上牛車的牧人。牧人趕著的牛車後面,則擠著他們各自的家人。白發蒼蒼的老人摟著穿著大人棉襖的孩童,他們的目光皆是倉皇且茫然。

這是北境草原上,最後一片不受汙染、不用繳納苛稅的水源。

老戎王死後,他的兩個兒子征戰不斷,今歲的冬天又別樣寒冷,像他們這樣不挑邊站的牧民和部落,漸漸失去了最後的家園。

而距離錦朝凝光山北不過數裏的地方,東漸的一條河流卻能聽見濤濤水響,水邊架著幾口大大的黑鍋,鍋中熱騰騰地烹煮著鮮嫩的羔羊,坐在鐵鍋附近的戎狄武士都是披甲持刀,有說有笑地喝著醇香熱茶。

而在他們身後,紮著數個大小不一、色彩統一的氈包。

最大一個氈包上紮著精美的黃幡,氈包前的一塊空地上,整整齊齊地跪著無數被五花大綁跪趴在地上的俘虜,他們被麻繩勒住了嘴,在這數九寒天裏,身上就只穿著一件粗麻衣衫。

收束的繩索讓他們根本沒法擡頭,只能同一頭頭乖順的綿羊般,四手四腳、低垂著頭趴在地上。而他們目所能及的範圍內,已凝結了數片暗紅色的冰花——

“唰”地一聲,利刃劈開血肉,而後磕到了頸骨,發出叮叮脆響。

“呿——”一個身披黃色夾絨長襖的男人嗤笑一聲,幹脆地丟了手中長劍。他看上去三十歲上下,眉骨高挺、筆峰峻拔,一雙狹長的眼眸瞇著,如狼似鷹,“所謂龍泉,不過如此,還不及我戎狄普通彎刀半分。”

他說著,隨手抽出身邊武士的佩刀來,然後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又殺了三人。

噴出的血水灑了他一頭一臉,他卻享受似地瞇起眼睛,更擡起手抹了一把臉、伸出舌頭舔去掌心那腥紅的血。幾個靠近他的俘虜都被嚇得尿了褲子,而他看著他們哈哈狂笑起來。

等他笑夠了,旁邊的武士才遞上一塊巾帕,讓他擦臉,他拿著那帕子,似笑非笑地看向群俘虜前一人:“這什麽龍泉寶劍,您啊,莫不是久不回中原,叫人騙了吧?”

那人身著青衫,披著一件黑色的鶴紋大氅,寬大的風帽只露出他半張白皙的臉,聞言,他也只是笑了笑,“二太子天生神力,再好的百煉鋼於您手中,也不過是廢鐵。”

“呵,您這張嘴,”戎狄二太子伊稚查丟了巾帕,上前來,“明知簡先生您這是在編瞎話,我卻還真愛聽。”

“簡先生”唇邊笑意未散,只道:“我只是在說實事。”

伊稚查聳了聳肩,不再繼續同他糾纏這個話題,只問道:“那麽,先生還要我等多久呢?北境落雪,很快河流就都要凍結斷流,音單那個蠢貨,卻還在想著如何征稅納賦,”他瞇起眼睛,“您說說,我還要忍受這個蠢貨多久呢?”

音單是戎狄大太子之名,他二人都出自戎狄大部鞮摩氏。

他鷹視兇狠,換旁人定然發悚。

“簡先生”卻半點不懼,只略微擡頭、遙遙看著南方的蒼穹道:“我們的人,已在朝堂上逼得外戚走投無路,舒家會在明年開春起事。”

“適時,您先取音單首級、統一北境,再揮師南下中原,京城那黃口小兒,必定百上加斤、應對無暇。戎狄鐵騎長驅直入,必能囊括宇內、一覽天下。”

伊稚查聽著,臉上笑意不變,動作上卻出手如電,染血的彎刀突然橫上了簡先生的頸項。他看著簡先生,似乎想從他那無悲無喜的表情中,窺探出什麽——

“那您,能不能告訴我,”伊稚查道:“您作為一個中原人,如此不惜一切地幫本太子,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簡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那刀,唇邊的笑意漸漸散了。

他在風帽下的雙眸閃過一抹狠厲,聲音也由此有些顫抖異樣:“您……無須多慮,只需記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整個中原——流血漂櫓、屍橫遍野。”

○○○

臘月裏的南境,依舊無雪。

自從烏宇恬風不用去殿閣報道後,他便帶著淩冽將鶴拓城附近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個遍。五部首領各自的領地、索納西的家,阿幼依平日裏和大巫修行的蝴蝶泉,還有桑秀和殿閣嬤嬤們住的樹屋,每個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足印。

後來,小蠻王似乎怕淩冽無聊,更找人借來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帶著淩冽穿過榆川,登上了河中央一座綠林遍布的小島,小島沒有特別正式的名字,有人叫它“孤山”,有人叫它“瀛海山*”。

山中有苗疆先祖留下來的一些廢棄神廟,烏宇恬風說這座島嶼原有一座陸橋與鶴拓城相連,後來因為地震而導致陸橋斷裂、周圍的陸地下陷,加上榆川水流湍急,漸漸就讓這座小山孤立在了榆川中央。

山間的草木與鶴拓城內相似又不同,淩冽的輪椅被烏宇恬風放在船上,他自己穩穩地抱著淩冽在山道上走,順便將那些廢棄神廟中的神明,一一敘說給淩冽聽。

可憐大錦北寧王這麽大的人,比這個抱著他的小蠻子還要年長上五歲,最終還是被這些說給孩子聽的神話故事吸引,相信了苗疆先祖關於楓木、蝴蝶阿娘、蚩尤大神的傳說。

山巔上最高處的神廟基底由白石打造,上端木制的結構被天火燒毀,斷垣殘壁中的蚩尤神像也只剩下了半截殘軀,開闊的前殿內翻倒著幾只獸紋面石鼓,破碎的白石上,爬滿了青翠的綠藤蘿。

烏宇恬風抱著淩冽,沖大神的殘碑揖了揖,然後小聲地祈禱著什麽。

淩冽攀著他的肩膀,遙遙看著那神廟中靜謐的一切,他閉上眼睛,也虔誠而小心地在心中道了一句感謝。

兩人逛了一圈下來,原打算回到鶴拓城內用午飯,結果靠近了小船才發現那頭吊睛白額的大老虎竟也跟著他們來到了島上,大老虎親昵地蹭了蹭烏宇恬風的長腿,然後嗷嗚一聲,示意他們去看船艙。

船艙上,那只被他們救下來的小雪豹,正費勁地用自己的牙齒和爪子在同一條比它身體還大的黑魚對抗。這條黑魚明顯是大老虎從榆川中捕捉上來的,連上尾鰭比小雪豹還要長。

大魚因為失水,不斷地在船艙上拍打著魚尾蹦跳著掙紮。而小雪豹則是像個盡忠職守的勇士,費勁兒地用盡自己全部力量守護著它的“老師”、“阿媽”捕捉過來的獵物。

它的絨毛被打濕了,受傷的前爪也不算太靈便,但那努力的模樣,還是瞬間就讓淩冽笑出了聲。

小雪豹被驚動,渾身的毛都蓬起來,它偏偏頭,轉著黑色的小眼睛看向他們。而那條大魚也趁機狠狠地一甩尾,從它小小的身子下一躍飛出去老遠,濕漉漉的尾巴狠狠地抽了小雪豹一下。

本就炸毛的小崽子被這一下嚇得不輕,嗷喵一聲就彈飛起老高來。

大老虎轉了轉黃色的眼睛,嗷嗷吼了一聲便跳上船,狠狠兩爪將那條搗亂的黑魚拍暈制服,然後低下頭去叼住小雪豹的後頸皮將它拎起,然後一下下舔去它身上是濕漉漉的水跡。

小家夥還懵著,一下沒站穩,又被大老虎舔翻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淩冽的錯覺,他總覺得那頭吊睛白額的老虎在小雪豹倒下後,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它幹脆也趴下來,將小白團子攏在了自己懷中,一下下認真地舔平它身上炸開的雪絨。

烏宇恬風看了看大老虎和小雪豹,也不知道它們是怎樣偷偷混上的船,他無奈地走上前去,先將淩冽穩穩當當地安放在輪椅上,然後才撓撓大老虎的腦袋,指著那條大魚問,“這算是,賄賂?”

大老虎用金色的獸瞳看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舔小雪豹的毛。

烏宇恬風見它這般裝糊塗,便知道這一切都是大老虎帶著小崽子作怪,大約是阿虎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無聊了,就想著要蹭到他身邊來。

想想阿虎從夯特節結束那天就任勞任怨,烏宇恬風看看那只躺在阿虎懷中懵懵懂懂又捉著阿虎的胡須玩的小東西,最終嘆了一口氣,他也不能過河拆橋——讓阿虎失望。

於是,他轉頭看向淩冽:“哥哥,今天我們就留在島上用午飯如何?”

淩冽看看那條黑魚,又看看一大一小兩只大貓,笑著點點頭:“好啊。”

榆川中的黑魚算是斑鱧的一種,食肉、喜藏匿於水草和泥沼內,春夏秋三季都活躍地游動在水面上層、捕捉其他魚類的魚苗和蝦蟹卵為食。而冬季的黑魚多潛藏在深層的水底,也不知這明顯是山中百獸之王的大老虎,如何潛入水中、捉到這樣大的一條魚。

淩冽想著自己從前在書中看過的斑鱧習性,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撓了撓大老虎的腦袋,誇了一句“阿虎真棒”。

結果,這頭明明已成年的大老虎、剛才還穩重老練“嫌棄”小雪豹的大老虎,只楞了一瞬,然後它便一個翻身,伸長了前後爪、對著淩冽露出了白色肚皮。

躺在大老虎懷中的小雪豹,也因為它突如其來的動作被掀翻在地。

小白團子委屈地“嗚嗚”兩聲,而後看見大老虎這般,又動動鼻子、從空氣中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它從甲板上爬起來,湊到淩冽面前嗅嗅,終於找到了那個救了它性命的“好怪物”。

小崽子看看淩冽雙腿的上的絨毯,然後又低頭丈量了一下從地面到那裏的距離,它後退兩步,兩只後腿一躍就跳到淩冽懷中。

淩冽被它嚇了一跳,一時有些無措。

小雪豹卻自來熟地用腦袋蹭蹭淩冽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後在他膝上轉了兩個圈,自然而然地窩下了。

它這般動作,讓躺在地上的大老虎瞪圓了眼睛,它僵了半晌,而後一個翻身爬起來,沖著那小雪團子呲了呲牙,最後又妄圖將大腦袋也拱入淩冽懷裏——

淩冽被這兩只“貓兒”鬧得忍不住直笑,一手要護著小雪豹、一手卻應接不暇地要摸著大老虎的腦袋,“阿虎,餵——別鬧,別鬧我……啊呀!”

大老虎用力撒嬌,小雪團子也不滿地在他懷裏嗷嗷叫,兩只小東西挨挨擠擠,竟然沒控制好力道,“啪”地一聲將淩冽連人帶輪椅掀翻。

巨大的動靜惹來了在船下生火的烏宇恬風,他急匆匆地躍上甲板:“哥哥,出什麽事了?”

結果,他只看見毛茸茸的阿虎被淩冽壓著,而小雪團子在旁邊狼狽地四手四腳地扯著淩冽膝彎上的絨毯、不讓它掉到水中去。而淩冽則靠著阿虎柔軟溫暖的毛,笑得渾身發顫,眼角都止不住冒出了淚花。

烏宇恬風站在船艙口瞇了瞇眼睛,然後深吸一口氣,上前來先後給了阿虎和那小崽子一個一拳。他打得不重,但足夠讓胡鬧的阿虎和小東西分清輕重,也順手搶救下淩冽的絨蓋毯。

“哈哈哈……”淩冽自己坐起來,抹去眼角的淚,他扯扯烏宇恬風袖子,“我、我還頭一次知道大蟲能有這般豐富的表情呢……”

什麽兇悍的猛獸,烏宇恬風身邊這頭大老虎,簡直跟他一樣可愛。

大老虎嗚嗚兩聲,討好地想用腦袋去蹭淩冽。

可才動了一下,耳朵就被烏宇恬風不客氣地揪住,小蠻王兇神惡煞地瞪著它,語調十分不善,“阿虎你是十五歲不是五歲,你多重哥哥多重,你再鬧哥哥,我可要揍你了!”

“……嗷嗚?”

而那被忽略的小雪團子坐在甲板上看他們一會兒,然後就“喵嗷”一聲趴下來,兩只前爪交疊,將自己的腦袋耷拉到上面,撩起小眼睛用上半部分眼瞳可憐兮兮地看人,那模樣要多討巧有多討巧。

淩冽樂了,忍不住地撓了小家夥一把,他沖烏宇恬風努努嘴,揶揄道:“跟你學的?”

這一大一小兩只大貓,可不都是跟小蠻子一般的撒嬌精。

“霜庭哥哥!”烏宇恬風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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