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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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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 淩冽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墊著柔軟的獸皮, 腦後枕著花香軟枕,身上蓋著一條毛領鶴氅。

周圍的光線很昏暗,隱隱約約能從遠處的門縫中窺見一點光。

淩冽又躺了一會兒,等眼睛完全適應了黑暗後便凝眸觀察這地方。四圍是圓形, 他躺著的地方前面有一張較大的案幾, 上面堆有羊皮卷,門縫邊立著一張很眼熟的牛角弓。

他撐著自己, 慢慢坐起身來。

這裏的陳設明顯是一處軍帳,淩冽皺了皺眉, 正思量間,軍帳的簾子微微動了動, 外面炫目的陽光照進來,在他被晃了眼的同時, 簾帳處傳來了“呯”地一聲。

伴隨那聲音響起的, 元宵的聲音:“王爺您可算醒了!您嚇死我了您!”

小管事驚天動地的喊聲自然也驚動了守在帳外的眾人, 孫太醫忙提著自己的藥箱進來, 一番忙亂後、大帳四角的窗簾被挑起,屋內也明亮起來——

大帳外不遠處的草坪上, 烏宇恬風回頭看了一眼那鬧哄哄的大帳, 有些不舍、卻也無法, 他蹲在一截半高的樹樁上,嘴裏閑閑地叼著一根葦草,面色十分不善。

折騰一夜, 他們總算鬧明白了淩冽身上的問題。

靈巫的毒蠱只是因,他沒用“同榻而眠、精血交融”的方式解蠱又是變,最後就造成了:普普通通的子母蠱, 異變成了一種他們都沒見過的蠱蟲。

毒醫研究半天,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這蠱蟲沒什麽大威脅,還是那個子母蠱。

只是異變成了一種較為“活躍”的子母蠱——只要子蠱沒感覺到附近有母蠱宿主存在,就會發作,效果比那些阿妹飼餵出來的“情人蠱”還要妙,簡直像將兩人用無形的繩索、牢牢捆在一處。

可惜,這樣異變的蠱,毒醫也沒轍。

當時他就蔫壞地摸著下巴給出兩個解決方案:其一,勸大王試試原本解除子母蠱的方法,反正自家媳婦兒,睡了就睡了,穩賺不虧;其二,等大巫閉關出來,短則三年,長則說不清要到什麽時候。

烏宇恬風聽完就生氣地同毒醫打了一架,鬧得整個軍營人心惶惶。

現在,伊赤姆大叔看他那生氣的模樣,搖搖頭,找了個處理軍務的由頭提前開溜。

剩下毒醫同烏宇恬風大眼瞪小眼,沈默了片刻後,毒醫實在無奈,“大王,凡事都得往好處想,至少大巫出關前,您媳婦兒都得跟著您,這不挺好嘛?”

“……”烏宇恬風瞪了他一眼,扯下半截葦草扔他,“你懂甚?!”

被打了,毒醫也不惱,絮絮道:“多好的事兒啊,‘王妃’那樣的身段樣貌,跟在您身邊、吃虧的又不是您,您怎麽還惱上了?”

這次,烏宇恬風丟了手中剩下的葦草,他一把揪住毒醫衣領,惱火道:“不會說話就別說,沒人把你當啞巴!”

毒醫看著他沙包大的拳頭,縮了縮脖子,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說、不說。”

烏宇恬風瞇著眼睛放開他,煩悶地跳下來、狠狠地踢了那樹樁一下。

看著他這憋屈樣子,毒醫還是忍不住道:“大王,您覺得我有偏見也罷,中原人狡猾,無論您心中怎麽想的,那位王爺並非池中物,若無這異變的蠱蟲……”他頓了頓,“等您出征歸來,他必然不會甘願留下雌|伏的。”

說完,毒醫閉上眼睛,準備好挨打,結果等了半晌,都沒等到大王的拳頭。他睜開半只眼睛,卻發現烏宇恬風只是沈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沈沈看著不知名的方向。

“……我都知道。”

“啊?”

“你說的,我都知道。”

“您知道您還就這麽放心地走啦?”毒醫驚呆了,“您、您、您還真是……”藝高人膽大。

烏宇恬風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他拍拍毒醫的肩膀,輕聲道,“去忙吧。”

毒醫欲言又止,可烏宇恬風卻已轉頭往大帳那邊走,他撇了撇嘴,真不明白——若說從前大王有許多顧慮,如今都這樣了,他卻裹足不前、寧可自殘也不動那中原人一分。

搖了搖頭,毒醫捏緊身上的瓶瓶罐罐:情愛,果然令人寡智。

大帳內——

同樣的話,孫太醫也斟酌著用詞,慢慢解釋給淩冽聽。

聽完,淩冽靠在軟墊上沈默了很久,久到孫太醫和元宵都懷疑他承受不住這打擊。元宵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爺?”

淩冽的眼珠子動了動,他張了張口,聲音有些艱澀,“若我……執意要走呢?”

孫太醫皺眉,有些不忍,卻還是咬牙道:“醫書中,從未有人能活著撐過蠱蟲發作。”

“……”

元宵不忍心見自家王爺低落,他笨拙地晃了下淩冽手臂,“王爺您別難過,我待會兒就出去給翰墨、羽書寫信,天下之大,我們總會找到辦法的!”

“是啊,”孫太醫也開口,“山外青山,老朽的醫術也並非登峰造極,難說還有世外高人能解這毒。”

世外高人、天下之大……?

淩冽擰著眉,自嘲地勾起嘴角,若真有解法,又何必等到今時今日,他搖搖頭,緩緩地闔上了眼眸。

“王爺……”元宵還想再勸,孫太醫卻拉住他、搖了搖頭,老人沖淩冽拱了拱手,輕聲道:“王爺您好好休息,我們去帳外伺候。”

直到整個大帳安靜下來,淩冽才睜開眼睛,手指慢慢放到鶴氅上,指尖一寸寸收緊,將那白色布料揉成一團。

從金沙江上百越國的那次偷襲開始,一切就都朝著他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

他不怕射穿他雙膝的戎狄,也不怕處心積慮要他死的小皇帝、外戚和閹黨。

鎮北軍萬死不屈、北寧王一身傲骨,戰敗了、臥薪嘗膽,打回去便是;受傷了、悉心調養,也總有好的時候。

但,小蠻王烏宇恬風……

抿著嘴,淩冽有些無措,他推開軟墊、逃避似的將自己整個人裹進那些厚厚的鶴氅中。

○○○

晚些時候,用過了便飯,伊赤姆大叔帶著阿幼依進來看了看淩冽。

小姑娘躲在大叔的身後,眼巴巴地看著淩冽,大大的眼睛中蓄滿了不安。伊赤姆大叔適時地替她沖淩冽抱歉,然後試探地問了問淩冽將來的打算。

淩冽搖搖頭,難得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我……心裏亂,還沒想好。”

伊赤姆大叔沈默了片刻,沒再追問什麽,反將阿幼依拽出來,這時,淩冽才看見小姑娘捧著一個新鮮的荷葉,荷葉裏盛著一堆色澤鮮亮的果子。

“這是阿幼依給你摘的,都是這一季山林裏的時鮮果子。”

淩冽看著那些他認不全的水果,忽然想到在金沙江的大船上,每天醒來、出現在他房間門口的一盤子雲羊果;想到那個慘死在百越國勇士刀下的、憨厚的蠻國小勇士。

他楞了楞,阿幼依見他不接,有些急,她拍拍小胸脯,“沒毒也沒蠱蟲!窩對神明起誓!”

淩冽眨了眨眼睛,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樣子有些好笑。

阿幼依卻擔心他不信似的,上前來自己吃了一顆,直白地證明真沒什麽壞心思。

淩冽無法,只能收下。

道過歉、賠過禮,阿幼依松了一口氣,她看著淩冽削瘦的肩頸,在心中小小地握了握拳,然後沖伊赤姆大叔點點頭,就提前離開了大帳——作為五聖使,她要學習的還很多,以後她一定要好好完成大巫留下來的功課。

這樣,才能保護好華泰姆和華邑姆,還有整個南境苗疆的百姓。

阿幼依離開後直接返回了殿閣,沒有像往常一樣鬧著四處玩鬧,伊赤姆大叔不知她的決心,只覺小姑娘能懂事就好。伊赤姆知淩冽尷尬,也沒久留,關切地說了幾句話後便退出了大帳。

大帳中只剩下元宵,他捧著一荷葉的瓜果有些尷尬,而淩冽的目光卻停駐在那新鮮的果子上,出神地想了很多很多。

黃昏時分,狐仙渡又降了一場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中軍布帳上滴滴答答,淩冽想了許久沒什麽頭緒,靠在軟墊上就昏昏沈沈地瞇了過去。

至於元宵,他在旁邊伺候了一下午也沒能從主子口中得到確切答案,心中惴惴不安,又拿了紙筆給翰墨、羽書寫信,希望這兩位能尋出破局之法。

雨中的蠻族營帳安靜得很,元宵撐著傘放完信鴿,一回頭,就被一道站在雨中的人影駭住。

天色暗淡,光線昏暗,那人筆直地杵在大帳前的空地上,也不撐傘,就那樣站在潑天冷雨中。元宵心跳得砰砰的,大著膽子湊近一看,才發現是小蠻王。

那頭金色長發濕漉漉地貼在他的腦後,人微微仰著頭、眼睛閉著,不知在想什麽。

元宵在原地踟躕了一會兒:其實若真算起來,這位蠻王對王爺並無苛待,也不似京中傳言的那般暴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挖空心思地討好。

喜愛和討好本無過錯,只是,元宵多少有些別扭。

從前,淩冽雙腿沒受傷時,他曾悄悄幻想過,究竟是如何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們家的王爺。結果最後,他萬萬沒想到,被迫穿上紅妝、頂著蓋頭的,會是他的王爺。

小管事吸了吸鼻子,看著在雨中徹底濕透的小蠻王。

最後,元宵還是撐著傘走上前去。他個子小,做不到將傘撐過小蠻王頭頂,所以元宵只將雨傘往小蠻王的手中一塞。

烏宇恬風:“……?”

“風寒是會過人的,”因為送傘,小管事一半的衣裳都被雨打濕,他強著兇道:“你、你別過給我家王爺!”

說完,元宵先紅了臉,也不管小蠻王聽沒聽懂,就轉身迅速跑開。留下烏宇恬風捏著傘,看著元宵消失的方向怔了一會兒,而後“噗”地一聲,忍不住地捂臉大笑起來——

烏宇恬風捂著臉,整個人笑得彎下腰去,他撐著傘,慢慢地蹲到地上,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色發絲中蓄滿的雨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他滿不在乎地一捋,然後在傘下這一方小天地中,緩緩翹起了嘴角:

老師、毒醫,你們都說中原人狡猾。

其實,你們看,中原人多傻。

他都已經淋濕了,對他都充滿戒備的小管事還給他送傘。而漂亮哥哥明明想要從他身邊逃離,卻還是心軟地與他交換了庚帖和名字。

他捏著傘的竹柄,小管事握過的地方帶著一點點的暖,雖然很快被寒風吹散,但卻給了他足夠的勇氣。

烏宇恬風笑著從草坪上站起來,然後毫不猶豫地撐著傘、沖毒醫所在的軍帳走去。

軍帳內,毒醫正在研究一株藥草,看見簾動,還以為是從中原來的那個老頭,他哼笑一聲,揚了揚手中的小罐子,“還是我技高一籌,我先認出這是什麽藥……大王?!”

烏宇恬風走進來,他先將那柄傘收好、立到一邊,然後不在意地甩了甩長發上的水。

“……大王,”毒醫舉起雙手後退一步,“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就那兩個辦法,您別逼我想了,我……”

他話說一半,烏宇恬風就饒有興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藥刀、放在掌心轉了一圈。藥刀在燭火照耀下,閃過一道寒光。毒醫心中咯噔一下,喉結上下滾動、立刻噤了聲。

“我聽說——”烏宇恬風笑瞇瞇的,看向藥刀的時候,眸色卻溫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種草藥,研磨成粉後,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醫一楞,而後駭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見他如此反應,烏宇恬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無所謂地笑笑,將刀隨意地丟到毒醫面前,語調卻是不容置疑,“幫我配藥。”

然則,毒醫卻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個空罐子毫不客氣地砸小蠻王,“您是不是瘋了?!”

烏宇恬風一懵,而後不悅地瞇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溫度降得很快,元宵換好幹衣裳、打了一盆子熱水給淩冽泡腳,他還沒將淩冽的雙腳放進盆裏,主仆倆就都聽見外面“呯”地一聲巨響——

整個營帳中鬧起來,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淩冽擔心有人襲營,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猶豫,“您身子虛,要不還是別去了?”

兩人正說著,又是“呯呯”兩聲,而後就響起了一疊咒罵聲。聽上去,好像是兩個人在爭吵,而其他人在旁邊勸和,他們說的苗語淩冽聽不懂,卻還是敏銳地從中分辨出了小蠻王的聲音——

元宵也楞了一下,而後小管事認命地給淩冽穿好鞋襪,裹上了厚厚的鶴氅,才撐傘、推著他出去。

中軍大帳前的空地上,此時已擠滿了人,聞聲而來的勇士們圍成了一個圈,火光閃爍,卻根本看不清和小蠻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勸,可三番兩次靠近,都被那兩個急紅了眼的人躲開,他實在沒了辦法,一瞥眼看見中軍大帳前的淩冽,他便像見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爺——!”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剛才還打在一起的兩人都頓了頓。

在烏宇恬風開口前,已經鼻青臉腫、被單方面壓制的毒醫卻搶先大叫起來,“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話才說一半,就被惱羞成怒的烏宇恬風堵住嘴。這句話不長,腔調也奇怪,但還是讓淩冽眉心微跳,下意識看向了小蠻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黃的繃帶已經因鬥毆散亂,隱隱約約露出下面的肌膚。

淩冽眸色一暗,交疊在雙膝上的手瞬間就攥緊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淩冽,又看看已經紅了臉的大王,最終聳了聳肩,“天涼了,大王,有什麽話我們進去再說——”

○○○

夜雨簌簌,燈燭曳曳。

伊赤姆大叔親手給中軍大帳內的幾盞燈,添上了燈油。

元宵忙著燒水,淩冽則退到了軟塌旁,留出空間給那兩個在雨中狼狽打架的人、換掉身上的濕衣服。毒醫凍得渾身發抖,卻烏眼雞般瞪著烏宇恬風,“……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幫您做這等混賬事!”

烏宇恬風擦著頭發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殺人。

早前元宵端過來的水已經有些涼,淩冽也沒有在這麽多人面前洗腳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將那銅盆挪開,自己摸索著懷中溫著的湯婆子,輕聲問道:“……所以,為什麽打架?”

此言一出,剛才還兇神惡煞的小蠻王立刻就耷拉下腦袋,像做錯了事兒的大狗子一樣。

他沒說話,卻也不準毒醫說話。

山一樣的身體挪動過去,竟嚴嚴實實地將毒醫整個擋住,他警告地睨著毒醫,不許他當著淩冽的面兒告狀。

毒醫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淩冽皺眉,指尖輕輕在那銅制的湯婆子上點了兩下,清脆銅聲叮叮作響,“剛才,我好像聽見有人說‘放血’?”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清清冷冷的。

小蠻王縮了縮脖子,強辯道:“……鍋鍋聽錯了。”

“那麽,”淩冽看不見毒醫,卻能看見在旁點燈的伊赤姆,“您說?”

“……”伊赤姆嘆了一口氣,轉頭看了看瘋狂朝他搖頭的大王,然後放下了打火石,“毒醫那兒有一種能長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藥粉,大王想討要過來放足血,讓您帶走。”

他說得極快,也極平靜。

整個中軍大帳卻因為他的話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就連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這句話嚇得掉在了地上。

小蠻王楞了半晌,而後從地上一躍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領口,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壓抑而惱恨,“老師!”

“您又能瞞到幾時呢?”不同於以往的縱容,伊赤姆嚴肅地反問道:“就算毒醫順您心意、給了您那樣的藥粉,您能僥幸放那麽多血不死,等您將那些血送出去的時候,王爺還能不知情麽?”

“我……”

伊赤姆大叔看看他,又看看坐在中軍大帳內、燈火陰影中的淩冽,而後大叔切換了苗語,壓低了聲音道:“何況,比起一個不確定的‘華邑姆’,他優先考慮您的安危,並無什麽大錯。”

淩冽不知大叔同小蠻王說了什麽,只是,在聽見“華邑姆”一詞後,小蠻王像受到了什麽莫大的羞辱,他低吼一聲,高高揚起拳頭就要砸下去,“你閉嘴——!你們都不懂!”

他的動作已經足夠快,但手背上還是被一枚銅扣輕輕地砸了一下。

“夠了!”情急之下,淩冽拆下湯婆子上的扣子擲出去打了小蠻王手背,他沒法在這場鬧劇中置身事外——

被打了一下的小蠻王楞了楞,稍微找回了些許的理智,他倉皇地松開了伊赤姆的衣領,“鍋鍋,我……”

“……夠了,”淩冽捏起眉心,“元宵,你們都出去。”

“可是王爺……”

“出去吧。”

元宵嘆了一口氣,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便跟著伊赤姆大叔一起、扶著毒醫離開了中軍大帳。

等中軍大帳內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淩冽才擡頭,沖滿眼淒惶無助的小蠻王伸出手,“……過來。”

被點名的小蠻王,立刻像乖順的狗子般湊過去,他身上雖然擦過,但頭發裏還沁著水,還有一些因為打鬥而沾染上去的青草。他不敢坐到幹凈柔軟的軟塌上去,也不敢太靠近淩冽、生怕自己身上的濕氣過給淩冽。

淩冽看他那樣兒,多少有些來氣。

在小蠻王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時,眼前忽然一黑,腦袋上就被蓋上了一塊大大的沐巾。淩冽溫熱的指尖揉面團般不客氣地在他發間揉搓穿梭,長發被拉扯,痛得他小聲地“嗚嗚”呻|吟。

“……這會兒知道痛了?!”

“唔?”小蠻王委屈巴巴地扒拉兩下沐巾,終於從中露出了一雙眼睛,然後他就看見了在燭火搖曳下,墨發披散、明亮眼眸帶著薄怒的北寧王。

“扯著你的頭發,你知道痛,”淩冽吊著眉,點了點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下刀的時候,怎麽不知道疼?!”

明明是被罵,小蠻王卻忍不住地翹了翹嘴角:哥哥在關心我!

淩冽見他還有臉笑,沒好氣地瞪他,扯過他的手,翻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繃帶——

在小蠻王沒來得及藏的時候,淩冽看清楚了那腕子上橫七豎八的傷口,新傷疊著舊傷,未長好的口子被雨水泡得翻卷開來,泛青的死皮下、模糊的血肉清晰可見。

“……”

小蠻王觀他臉色難看,心虛地低了頭。

淩冽看著那亂糟糟的傷口,原本混沌一片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在樹屋中,他雙手交疊、被小蠻王高高地束縛在了頭頂,就在他因為渾身的燥熱而不安地扭動時,屋內瞬間溢滿了誘人的香味。

那時,他神志混亂,一開始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麽味道,只覺得很好聞、想要靠近。

結果在小蠻王轉過身時,他才驚悚地發現,小蠻王手上破開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屋內,也根本不是什麽香味,而是濃濃的血腥味兒。

他瞪大了眼睛往後躲,理智讓他退避,身體卻被什麽東西操控著靠近。

小蠻王滿飲了那一碗黏稠的血,眸色沈沈、用不容拒絕的力道壓著他,將腥甜的血漿哺到了他的口中,唇齒交纏、逼著他將那些血水合著他倆交換過的津液吞下——

“你……”淩冽顫了顫,握著小蠻王手臂的手忽然用力,“你瘋了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即便是蠻國,即便是蠻國!

一個人身上就那麽點兒血,這蠻子是瘋了才會這樣不要命地一次次給他放血!

小蠻王悶悶的,沒有搭話,淩冽卻氣憤地擡起手,將那執拗的腦袋掰正回來,他盯著那雙漂亮的、現在卻蒙滿了塵的綠色眼眸,啞聲問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不僅僅是那一次。

從剛才毒醫的只言片語,還有伊赤姆大叔的話中,淩冽幾乎可以確認——這瘋子,竟然還想給他放血。而且,還要準備什麽長久保存血液的藥粉,讓血漿永不凝固!

小蠻王避無可避,只能擡起手、輕輕貼在淩冽微涼的手背上,他用臉輕輕地蹭了蹭淩冽掌心,安慰道,“窩身體好,沒事的……”

“……”

去、去你他娘的身體好!

淩冽惱極,卻拿這混蛋毫無辦法,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一直以來在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卻在這一瞬間、像被投入了火星的油缸,瞬間燃起了高高的一片火——

像有一大團怎麽也找不到頭的亂麻堆在眼前,浪費時間去解繩索,倒不如……快刀斬斷。

他閉上了眼睛,靜了片刻。

再睜開時,淩冽的終於眼神恢覆了冷靜:北境戎狄內亂、江南戰禍暫歇,朝堂內閹黨和外戚互相掣肘,卻正好互為制衡。

他本無歸處,只是一抹不甘心的游魂,即便順利離開南境,也只能藏身於暗處,將自己變成追魂索命的厲鬼,去向那群惡人討要二十萬鎮北軍的性命。

可他,為何不能留下?

留在這南境蠻國,留在這四方蠻夷之地?!

他的養母和親兄算計他,他的侄兒防備他,血脈相連的親眷們畏懼他,一個個地想著他死。可遠在南境、遠在蠻國,卻有個傻子,願為他切膚取血,願在明知他心有去意時、泰然成全。

想通了這一點,淩冽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靜:妻也罷、妃也好,在他於合歡庚帖上寫下“霜庭”二字時,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淩冽看著小蠻王,認真地看著那雙、其實很討他喜歡的碧色眼眸,“別折騰了。”

小蠻王乖乖地點頭,心裏卻悄悄地想:這次是他失算,下次他一定會把毒醫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偷出來。

結果,淩冽卻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再次慢而仔細地重覆道:“別折騰了,我跟你去百越。”

小蠻王“嗯”了一聲,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

等他反應過來時,淩冽已放開了他,自顧自地拉起被子、背對他緩緩躺下,“我累了,你記得找人幫你重新裹傷。”

小蠻王在軟塌邊兒僵了半晌,而後他“嗷”地一聲跳起來,他怕吵著淩冽,猴般從中軍大帳中躥了出去。

而後,窩在被子中的淩冽,就聽見了外面一連串“嗷嗷嗷嗷”的叫聲。他皺了皺眉,最後還是繃不住悶悶地笑出了聲——小傻猴子。

作者有話要說:霜庭哥哥今天也甜度拉滿~

傻恬恬,加加油,你的漂釀老婆心裏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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