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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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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林動,日頭漸毒。

端坐在花轎中的淩冽,鬢邊微微滲出了一點汗珠。垂墜的轎簾叫他看不見外面發生的一切,而逐漸悶熱的轎廂、厚重的吉服更叫還病著的他頭重腳輕、難受得緊。

蠻族的躁動歡呼他聽不懂,段德祐半天沒有吱聲的反應也叫他有些疑惑——未時將至,即便沒人真正在乎這場和親,也不該如此耽誤。

淩冽正在思慮是不是段德祐又在憋什麽壞招時,外頭卻忽然遙遙傳來了一道中年大叔的聲音:“我王已出,還請國書。”

那聲音腔調聽上去雖然有些怪,但卻是標準的中原官話。

淩冽在轎中沒有看見,轎外眾人倒瞧清楚了:說話人是個身披靛黑二色藍染、包頭巾、留著八字胡的大叔,他正手持苗錦封的牛皮卷從軍中挪步走出。

藍染珍貴,唯有蠻國貴族和節日大慶時才穿。此人通中原官話,又手持國書,料必身份地位不低。僵坐在地上的段德祐這才回神爬起來,連連急道一句“請出國書、請出國書。”

胥吏便幾個領命去了,在雙方交換合議的國書時,段德祐還是忍不住地盯著那站在日光下如同天神下凡般閃著金光的小蠻王——

不是都說,他攫戾執猛、兇暴異常嗎?

不是都說,他天生異象、眼冒綠光嗎?!

怎麽,怎麽會長成這樣?

怎麽可以,怎麽能長成這樣?!

段德祐一想到淩冽墨發披散、白衣勝雪,狹長鳳眸如寒夜點星,又見那小蠻王親昵地在同身邊白額虎親昵逗趣,他心裏憋悶得慌,實在沒法想象這兩人在一起那如畫般和諧的模樣!他把手指節捏得哢哢作響,幾乎將手中的禮單揉爛。

宮中的黃公公給他的密旨,一共有兩重意思:

其一,讓他在不破壞和親的前提下,想盡辦法給北寧王添堵,最好極盡羞辱之能事。

其二,若他此事辦得好,朝廷之後會對蠻國用兵,到時候便拔擢他到鏡城之上的律州當州牧。

雖不知黃公公同北寧王之間到底有什麽過節,但管他呢,只要以後能升官發財就成。畢竟律州是個大城市,還有不少富商巨賈,能撈的油水只多不少。

段德祐瞥了那大紅色的花轎一眼,之前他的法子都鎩羽而歸,今日,他看著禮單上的“成婚禮”一項,又生出了個主意。見那邊國書交接還有一會兒,他便沖身邊的掾史招了招手,兩人湊在一起小聲議論了一番,半晌後都露出了猥瑣而下流的表情。

掾史點點頭退下,沒多一會兒就搬著個火盆、拿著金弓和金箭過來。

元宵一看那火盆就急了,他家王爺上下個床榻、轎子、馬車什麽的無事,但斷做不出跨火盆的動作,他剛想上前理論,舒明義就從後攔住了他,“這是國事,大典當前,元宵你不能上前。”

“我不管!”元宵掙開他的手,又急又怒道:“朝廷是你們的朝廷,可那是我家的王爺!”

他這麽一鬧,蠻國很多武士都遙遙看了過來。舒明義看著那群虎視眈眈的蠻國大軍,最終還是咬牙將元宵拽回來鎖在懷裏,捂住了他還想高聲尖叫的嘴,哄道:“元宵,別鬧,你不要命了?!”

元宵奮力掙紮,可年僅十四歲的他哪裏是舒明義的對手,小管事抖著嘴唇,最終狠狠地踩了舒明義兩下。

舒明義吃痛,正想罵元宵這個小沒良心的,卻陡然感到自己掌心一片濕涼,想到這主仆倆一路走來的親密,舒明義的心裏也有些難受,他頓了頓,俯身啞聲在元宵耳畔道:“信我,元宵,交給我,別慌。”

他安撫完元宵,那邊段德祐幾人卻已在花轎前擺好了火盆。

兩國文書交換完畢,那蠻國的八字胡大叔將錦朝那三幅全折的金地貼紅折子收收好,面上掛著和善的笑容:“文書已畢,是否該讓我們帶人走了?”

段德祐一邊將蠻國送來的文書交給胥吏收好,一邊沖八字胡大叔拱手:“先生莫急,今日是喜事,按著我大錦婚俗,還有幾項大禮需請你們大王配合。”

他說著,掾史便捧著托盤、帶著金色的弓箭走上前來。

八字胡大叔遠遠看了那花轎前的火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禮官大人當真還要同我國講究這些?”

“當然,”段德祐誇張地點了點頭道:“王爺身份貴重,這可是我朝少不得的大禮儀。”

“是麽,”八字胡大叔看著他,臉上雖掛著笑,眼神卻已冷了下來,“那禮官大人請說吧。”他一邊答話,一邊將段德祐的話翻譯成苗語說給旁邊的小蠻王。

原來錦朝婚俗,講究在迎親之時請新郎持弓,於主婚人的唱喏下按順序射出三箭,以祛除邪祟,謂:一箭天,賜良緣,新人臨門喜相意;一箭地,百年好合兩相許;三箭轎前定乾坤,地久天長結連理。

“三箭定乾坤”後,主婚人會說一溜吉祥話,然後由喜婆攙扶著新娘下轎、跨火盆。

段德祐還在想著待會兒如何磋磨、羞辱北寧王,卻沒註意那邊,他說一句話,八字胡翻譯一句,小蠻王的臉色就沈一分,等他說完,小蠻王手上摸撓白額虎的動作都停了,睫簾低垂,看不出在想什麽。

“規矩就是這麽個規矩,還要請尊駕移步,”段德祐笑瞇瞇地沖那小蠻王拱手,有人翻譯,他也就不說苗語了,“弓箭都是現成的,您按著我的唱喏來就行。”

站得近了,段德祐才看清楚,小蠻王身量高挑,比舒明義手中立著的紅纓槍還高出那麽一截,且身上的肌肉緊致結實,鼻梁骨很高、中庭飽滿,用相面的話來說這人一看就在那事上厲害得很。

段德祐想著北寧王是個殘廢,落在這小蠻王手中定沒有好,嘴角的笑容更擴大不少。

聽完八字胡的翻譯後,小蠻王安撫地摸了摸身邊猛虎的腦袋,然後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他將托盤上的弓箭一拿,不等段德祐發話,就拉開了弓,結果那金色禮弓尚未拉滿,就“錚”地一聲斷成兩截。

“……”段德祐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大、大王神武。”

小蠻王嫌惡地將那塗了金漆的斷弓往地上一扔,擡腳就要朝著花轎的方向走。段德祐連忙上前攔了,“大王、大王,莫急,您莫急,我這就叫人給您換新的。”

掾史和幾個胥吏會來事,連忙從軍中取了幾把硬弓奉上來。

小蠻王一一接了,結果“錚錚錚”三下,將那些千鈞重的羊角弓竟然悉數都被拉斷。

段德祐笑不出來了,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珠,他張了張嘴,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話說。

小蠻王也有些不耐煩,他睨了段德祐一眼,沖旁邊的蠻族莽漢伸手,那三百斤的胖子立刻會意,轉頭取了一把一人高的大弓來。

這把大弓的弓身通黑,兩緣漆白,弓弦圓勻潤澤,弦粗卻足有兩指。

小蠻王將那大弓接過來,取了金羽,滿弓拉開後,段德祐只聽得“嗖”地一聲,就有一支金箭擦著他的頭頂飛過,一氣兒射|入中軍大帳、而後貫穿了後面兩頂帳篷。

段德祐打了個冷戰,那些吉祥話再難開口。

小蠻王不理他,徑自取了第二箭。

方才那一箭已有萬鈞之威,舒明義兀自心驚,卻見小蠻王彎弓搭箭後,竟直瞄準了北寧王所在的花轎。舒明義嚇出了一身冷汗,暗中咬牙、握緊了手中的紅纓槍。

結果金色的羽箭射|出,竟如下弦月般,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叮”地一聲打翻了花轎前的火盆。鐵盆裏的木炭火星飛濺,瞬間將那紅色的吉毯點燃。

“……”段德祐腿軟,若不是掾史攙扶著他,只怕又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見吉毯起火,又連忙喊道:“救、救、救火啊——!”

錦朝這邊亂作一團,那邊小蠻王卻聳聳肩,嘰裏咕嚕地對旁邊的八字胡大叔說了一句。

那大叔點點頭,笑瞇瞇地沖段德祐道:“我家大王說,他手滑了。”

段德祐訕笑,手忙腳亂地滅火。結果他一邊滅火,那邊掾史卻一邊命人去準備新的火盆,似乎下定決心就是要完成這個“轎中新人跨火盆”的“儀式”。

看著那個重新被端正擺放在花轎前的火盆,小蠻王綠眸沈了沈。

而他身邊的八字胡大叔則是環抱了雙手,聳了聳肩,後退一步,像看猴戲般遠遠瞧著段德祐。

段德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心裏暗罵這小蠻王,他站起身來堆笑,又欲解釋那火盆的種種祛邪功效,結果他的話才說了一半,就聽得空中一道裂帛之聲,而後,血珠飛濺——

山風陣陣,旌旗翻卷。

剛才還混亂一片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第三枚金色的羽箭紮進了段德祐的喉管,將他整個人串到了箭上。

段德祐瞪大眼睛,擡手指著小蠻王想說什麽,可喉嚨裏湧出的鮮血堵住了他的聲音,教他只來得及冒出咕咚兩個血泡,就撲通一聲倒到地上、面目猙獰地斷了氣。

箭頭紮入吉毯內,鮮血噴湧,濺濕了花轎轎簾。

被灑了一頭一臉血的喜婆眨了眨眼,而後“啊啊啊啊”地尖叫起來,一轉身就往鏡城內跑,她年邁、跑不快,步子踉踉蹌蹌、沒幾步就連續地摔了好幾個大跟頭。

而她這麽一動,錦朝這邊就亂了:跟著段德祐來的那班胥吏也被嚇得屁滾尿流,丟了手中東西就不要命地往城內跑,一面跑一面大喊著“殺人啦!蠻國殺人啦!”一時場面混亂,哪裏還是什麽“□□上國、禮儀之邦”。

舒明義皺眉,心裏蹭蹭火起,高喝一聲“都給我安靜!”而後命自己帶的士兵堵住城門,叫那些四散而逃的官吏們回來、別丟人現眼。

掾史距離段德祐最近,他呆楞了一會兒才慢騰騰跪下去,摸了摸他叔叔段德祐尚有餘溫的身體,他的眼淚止不住了,他面色金白地喃喃道:“他、他是大典禮官,你、你……好大的膽子!”

小蠻王只將手中的大弓一丟,又咕咕噥噥說了一句。

“我家大王說,”八字胡依舊掛著笑,一指段德祐的屍體,“他聒噪,聽著心煩。”

掾史面色青白、兩眼赤紅,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小蠻王,“你——!”

到了這個地步,掾史也被逼急了,他丟開叔叔的屍體一下跳起來,惡狠狠地破口大罵道:“你你你竟敢在陣前射殺我大錦的朝廷命官!這事兒沒完!按錦朝的規矩,你這、你這就是宣戰!!”

掾史個高,但生得幹瘦、跟個蘆葦桿似的。

小蠻王偏了偏頭,都不稀得開口。

八字胡大叔無法,只能一聳肩指了指掾史腳下的地面:“不好意思啊,這位小大人,你們目前所在的,好像是我蠻國的領土。既在我蠻國的領土,規矩,自然得按我們的辦。”

“你——!”

雙方爭執不下,轎中的淩冽卻看著那點點滴滴順著轎簾融入吉毯的鮮血,深吸一口氣,緩緩挺直了腰背、坐正了身子——

比起北境戎狄,南境蠻國這些年算是安分,只同他們東邊的百越國沖突不斷,從未像現在這樣主動大規模地向朝廷挑釁過。這位小蠻王,年僅十七歲就能在數月內連下錦朝數城,可見其暴虐好戰。

淩冽雖也看不上段德祐此人,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姓段的又有“敕令禮官”這麽一重身份,對外、就算是錦朝的臉面。結果,那小蠻王卻全不將人看在眼裏,上來就是斃命一箭。

難怪……

淩冽搖搖頭,他那個不省心的小侄子和舒家要那麽早調兵遣將來南境,恐怕就是因為蠻國議和事假,小蠻王根本就是借著和親這事兒,想要趁錦朝不防時、來個長驅直入——

畢竟,前世戎狄邀約他們打入京中時,蠻國可是沒一點兒謙讓。

最後錦朝國滅,蠻國和戎狄南北分治,可見狼子野心,同樣不容小覷。

淩冽從前一直關心的是北境和鎮北軍,並不太記得前世到底是哪家的倒黴姑娘來和親,現在細細回想——好像那時候蠻國對這位和親的“公主”確實不大滿意,而後就借著這由頭再次起了兵。

看著吉毯上那道暗紅色血線,淩冽呼出一口氣,將掌心因發熱而冒出的虛汗蹭掉,緩緩捏緊了藏在袖中削鐵如泥的短劍——他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段德祐此人死有餘辜,但這小蠻王……只怕也不好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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