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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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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幾日,府中桃花盛放。

微風吹動桃雲杏影,淩冽正在屋外的林間隨手翻一卷泛黃的《北境地志》。實是軟禁之中,也無甚趣事能打發時間。和煦暖陽惹人眠,半夢半醒間,總叫他憶起從前。

他與已故的皇兄皆是明帝的子嗣,皇兄行四、他行七。他們的父皇膝下子嗣單薄,雖有八兒兩女,真正長大成人的只有他們倆兄弟和一位公主。

皇兄是嫡出,而他的生母則是明帝的寵妃蘇氏。

聽宮裏的老人說,他的母妃並非秀女,也不是跟著父皇的府中舊人,而是父皇微服出巡時一見鐘情的。入宮後便是專房貴寵,即便早年無子,也是一入宮就越級封了妃,還加了個當時看來極僭越的封號“宸”。

木秀於林,宮中便有女子因寵生妒,悄悄下毒害死了已是貴妃的蘇氏。

明帝因此輟朝數日,更嚴懲了涉事的兩名宮嬪和她們的家人,一人被五馬分屍、其家流徙千裏;另一人千刀萬剮、其家滿門抄斬。時任太醫院的許多太醫,都被治了失察之罪,最嚴重的幾個也砍了頭。

都說元徽六年明帝一怒,流血漂櫓,但那時候的淩冽只有三歲,對這些事情記得懵懵懂懂,母妃死後他便被父皇接到身邊親自教養。只是後來父皇太過傷心,積勞成疾,當時的皇後舒氏便主動請求收養了他。

在淩冽的記憶裏,他這位嫡母溫婉寬和,待他如己出,對他甚至比對親兒子更好一些——認真教他寫字、不厭其煩地給他念故事書,夜裏學著唱江南的歌謠哄他入眠。

皇兄也待他極好,處處回護,帶著他在東宮念書,更因帶他騎馬而錯過了秋獵的彩頭。

這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直持續到他十七歲,雨夜,明帝駕崩,守在靈前的他,終於無意識地聽見他視為親娘、親兄的兩人,悄悄躲在暖閣中一番對話——

“你也不想想,當年你七弟不過三歲小兒,皇上就要封他做寧王。若不是母親聽了黃公公的建議、主動提出來收養他,你這太子之位、還有這皇位,還指不定落在誰手中呢!”

“可是母親,七弟他一直很孝敬您、待我也很恭敬,我還是覺得沒必要這麽防備他!”

“你懂什麽!皇位當前,他現在是還年輕,將來的事情又有誰知道!”

……

之後,他們兩人又說了什麽,淩冽已經全不記得,只記得當時那份駭然和心痛,還有茫茫然闖入淒風冷雨中,踉踉蹌蹌、帶著滿眼的淚光遇見匆匆上京拜見新皇的老將軍郭雲。

與披麻戴孝的滿朝文武不同,這位蒼顏白髯的老將軍披著厚重的鎧甲,手上捧著他的兜鍪,身上的紅披風破了個大洞,上面還染滿了各式各樣暗沈的血。

宮門口的太監似乎還在指責他不穿孝服,對駕崩的明帝是大不敬,老將軍卻只是用他如鷹的雙眸淡淡看了那公公一眼,張開幹裂的嘴唇不卑不亢道:“老將,是自戰場快馬加鞭而來。”

郭老將軍是真正出生貧寒的泥腿子,他正二品的鎮北將軍位,是他自己用命拼來的。淩冽沒有猶豫,只一眼,便下定決心、不管不顧地請旨上書,跟著郭雲北上從軍。

皇兄大約心中有愧,答允他的請求後,給他加了一重爵號,尊成了“北寧王”。

在鎮北軍中這五年,其實是淩冽活得最痛快的日子,他沒有王爺的身份,像普通士兵一樣躋身行伍,同鎮北軍一道兒訓練,學騎射、長本事。

這些小戰士多半同他是一邊兒大的年紀,心性兒真誠而簡單,沒有那種鉆營人心的腌臜齷齪,只有一腔保家衛國的熱血。

郭老將軍的兩個兒子也在軍中,他們比淩冽稍年長些,都已成家,淩冽去時,郭家大哥的兒子剛出生,取了個小名叫“家寶”,粉粉嫩嫩、甚是可愛。

他們以兄弟相稱,打了勝仗就認真慶祝,雖沒有精致的食物、柔軟的床鋪,但淩冽卻覺得安心而踏實,直到戰局瞬息萬變、直到北戎山上騰騰燃起大火,直到昔日的兄弟全部慘死戎狄鐵騎之下。

淩冽睜開眼,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膝上放著的《北境地志》,揉成一團的紙張正巧是北戎山那一頁。

北戎山是一座兩翼較高、中夾狹長谷地的山巒,若算上連通山脈的兩個平原,正好可以做成一個前後夾擊的最佳伏擊地點。

鎮北軍同戎狄交戰數年,對這兇悍的對手也還算了解——

戎狄由大大小小數百個草原部落組成,老首領年逾花甲,手底下七八個兒子,只有兩人有真才實學:年長的一個魁梧兇悍,是老狄王的原配夫人所生,稱大太子;年輕些的一個文質彬彬、有智計,算老狄王寵妾的兒子,也被封了個二太子。

眼看老狄王病重,素來狂妄自負的大太子便集結了三十萬騎兵氣勢洶洶地壓境,一心想將鎮北軍徹底打敗,給老首領獻上一份不錯的大禮,順便同他談談繼位之事。

當時的鎮北軍只有十五萬,算上淩冽作為親王的一萬親兵,也不過只有十六萬之數,可謂敵我力量懸殊。戎狄大太子認為此戰必勝,郭老將軍則利用他的這點心思,選北戎山做陷阱,並派了親信前往距離北戎山最近的雲州,期望能調動雲州的五萬駐兵一道制敵。

當日,老將軍命兩個兒子各領兩萬士兵埋伏在北戎山兩翼,自己則親自領十萬鎮北軍到開闊的南平原假意迎戰戎狄大太子。剩下的一萬鎮北軍則由淩冽帶著,同北寧親兵一道兒在北戎山的北面窄口伏擊。

按照計劃,開戰以後老將軍會裝作落敗,而後向北撤退、誘使戎狄大軍進入他們早就準備好的北戎山陷阱內,而五萬雲州守軍、則會從南面前來,將整個戎狄合圍在山谷中殲滅。

可惜鎮北軍力戰三日後,不僅雲州的守軍沒來,戎狄二太子還未蔔先知般帶著數十萬人馬趕來,在北戎山下點燃烈火,借著翻卷的北風,將兩翼山上的士兵們活活燒死。

即使到了那一刻,鎮北軍中也沒有逃兵叛將。面對死局,他們也是咬牙拼到最後一刻,殺一個不虧、殺兩個穩賺,倒下的累累屍骨,幾乎將北戎山中的谷地填平。

這一戰,鎮北軍全軍覆沒,北寧王親兵也死傷慘重。

朝堂上的奏本多議論此戰是鎮北軍托大,民間私下議論卻揣度是軍中出了奸細。唯有淩冽知道,郭家滿門上下和鎮北軍二十萬將士的性命,不過是做了皇權更疊、朝堂奸臣的一局棋。

幕後兇手是誰,他前世看得清清楚楚。

但若不能掌握足夠的證據一擊制敵,淩冽便選擇忍辱蟄伏,回京這半個月來,手底下人辦事牢靠,確實幫他查到了不少東西——

當年那位前往雲州求援的,姓韓,原是京城人士,在鎮北軍全軍覆沒後便沒有歸京,說是心中有愧、辭去了軍中一切職務,自請做了雲州城門的看守。

韓家在京中沒什麽親戚,只有一個老母親和一位已經出閣的妹子。

城門看守在武官行列中不入流,微末的俸祿只夠勉強糊口。結果淩冽卻查到,韓家老的夫人竟能賃著京城正街一套三進的小院落,連帶女兒女婿也住在其中。

再查下去,就發現那賃房的白銀出自京中的一間賭坊。賭坊的老板看著都五十多了,卻忒不要臉地認了個宮裏的太監當幹爹,而且認幹爹後連姓氏都跟著改了、跟著那太監姓黃。

姓黃。

宮裏黃門無數,姓黃的太監可就那麽一個。

明帝朝時,這人在太子東宮伺候,皇兄登基後就成了皇帝寢宮明光殿首領太監。如今皇兄驟崩、新帝登基,他便順勢被拔擢成司禮監掌印,代八歲小皇帝行朱批之權,可謂一人之下、權傾朝野。

淩冽思量著,手指無意識地點著書頁。

微風拂面,吹落樹上桃瓣點點,伴隨著粉紅花雨而至的,是元宵急促的腳步和冒失的大喊大叫:“王爺——!大事不好了!”

淩冽合上手中的《北境地志》,擡頭看向元宵,小家夥臉色慘白、氣喘籲籲,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驚嚇,一句話喘了好幾口氣還沒說完,王府門口就又傳來了一聲尖而陰柔的呼哨,“皇上駕到——”

一聽這個,元宵的臉色更白,剛想上前推動淩冽的輪椅,便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闖進來,不管不顧地整個撲入淩冽懷中,戴著黃金九旒冕的腦袋直將淩冽膝上的那本書都拱落。

“皇叔!”叫得脆生生的。

跟在小皇帝後頭的,是邁著小碎步跑來的皇帝儀仗,儀仗最前面一人尖嘴猴腮、面白無須,身著絳色蟒袍、手持一柄拂塵,不緊不慢地跨過石橋,邁著方步來到林間。

淩冽摸了摸懷裏小孩的腦袋,垂眸掩去眼中覆雜神色,淡淡沖那太監頷首,“黃公公。”

黃憂勤堆著滿臉的笑,連連跪下行了大禮,誇張道:“王爺這是要折煞老奴了!”

五年過去,這太監的模樣倒和淩冽記憶中無甚分別,還是一樣的吊睛三角眼、鷹鉤鼻,當面見誰都是一臉的笑,背地卻有數不盡的陰險構陷。

一見著黃憂勤,淩冽總會想起十七歲的那個雨夜,他心裏有些惡心煩厭,便轉開臉,“公公起來吧,元宵,去搬兩把凳子來。”

元宵點點頭領命去了,八歲的小皇帝卻不怎麽高興地用雙手纏住淩冽的腰,“不嘛不嘛,我不坐凳子,我要皇叔抱!”

淩冽審視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小家夥從他身上下來。他離京的時候,這小家夥只有三歲,從軍五載,他可沒回過京城,也沒和這小侄子見過幾面。

正巧這時元宵搬著凳子回來了,小皇帝只能不情不願地坐到圓凳上,心性不定地扭來扭去,兩只小腿兒晃悠個不停。而那黃公公按著規矩是不能坐的,他假意推辭了一番後,最終也還是不客氣地坐了。

“陛下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他不問還好,小皇帝一聽這個就耷拉了腦袋,鼻子抽了兩下,竟“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嗚嗚嗚嗚,皇叔,那些蠻子欺負我——!”

蠻子?

淩冽挑了挑眉,忽然猜到小皇帝和黃憂勤來找他做什麽了。

前世,他同恩師和鎮北軍一道兒戰死在了北戎山,意識卻朦朦朧朧魂歸故裏。一抹游魂、在京城上空飄了數年,眼看著閹黨專權、外戚幹政,小皇帝又蠢又壞,整個天下叫他們弄得烏煙瘴氣、四分五裂。

最終,北方戎狄聯合西南蠻國,長驅直入、滅了國。

一朝重生,淩冽倒沒想到自己會回到北戎戰場上,滾滾濃煙熏得整個山中黑雲密布、朔風緊起,他來不及多想,只憑著本能躲掉那奪命的冷箭,卻最終難敵在暗處的敵人,傷了雙腿。

去歲隆冬雪晚,江南河堤工事上貪墨不斷、各大家族又上趕著往朝中塞人,文官塞滿了就伸手到行伍,如那羽林衛的林胖子,沒上過幾天戰場、也不知如何領兵,讓這班人上前線,自然只能吃敗仗。

淩冽偏著頭回憶了一下,他記得今歲開春時西南就起了戰禍,只是新登基的小皇帝忙著安撫舊臣、同閹黨外戚們勾心鬥角,自然百上加斤、應接不暇。

前世,小皇帝的處理方式好像是割地議和,如今他提到蠻子,只怕正是為了此事。

小皇帝嚎了半晌,沒等到淩冽的反應,便偷偷看了旁邊的黃公公一眼,那黃憂勤立刻起了個話頭,“王爺,您也知道,這些年朝廷內憂外患,北境戰事好不容易平息了,又趕上膠州地震、江南水患,總是不得個安生……”

淩冽沒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咳,北境幸虧有您和鎮北軍驍勇,到底是守下來了,可那西南的蠻國,嗐,他們新上任的蠻王好生不講理,欺我朝中無人,連日來已攻下我朝數城,西南將士死傷無數,最終才在鏡城將他攔截。”

鏡城地處中原,若非西南一十六州盡數淪陷……淩冽眉峰緊蹙地瞥了黃憂勤一眼,心道這人還真有臉說什麽“數城”和“攔截”,只怕根本是蠻族擔心戰線過長、不想再孤軍深入才休戰的緣故。

這黃憂勤是宮中老人,只一個眼神就讀懂了淩冽深意,但他也不動聲色,只哽了聲音絮絮說道:“陛下年幼,雖是議和,那新蠻王可提了不少條件,擺明了欺我孤兒寡母。”

不等淩冽說話,小皇帝又嗚嗚哭了兩聲:“皇叔,我知道你從小最疼我了,父皇走了以後,皇祖母、母後和我無依無靠的,您是我的親皇叔,您可一定一定要幫我!”

小皇帝登基沒幾日,加上淩冽是他的長輩,他這番話沒用“朕”自稱,習慣性地用了“我”。

淩冽沒有立刻答應,只看了旁邊敢怒不敢言的元宵一眼——黃憂勤話裏話外都在說西南戰事,小皇帝也有要他幫忙的意思,但若是上戰場、前往議和,了解他秉性的元宵剛才定不會說出什麽“大事不好”來。

沒有等到淩冽的反應,黃憂勤有點兒意外,他輕咳一聲,又補充道,“先帝去後,娘娘他其實一直很掛心您,皇上也是一心想著王爺,只是前朝政務太忙……”

“什麽條件?”淩冽沒心思同這兩人虛與委蛇,許是他口氣太沖,這次黃憂勤的臉上露出了更深的驚訝,淩冽想了想,自補了一句,“那蠻王,提了什麽條件?”

這次,黃憂勤閉嘴了,輪到小皇帝沒頭沒腦地開口,“他、他是新上任的,還、還沒娶媳婦兒呢……”

“……?”淩冽楞了楞,一思量間忽然明白了什麽,他不敢置信地擡頭,驟然看向元宵,元宵卻痛苦地別開了眼。

錦朝開國皇帝好男風,經年累月下來,便允許男子同男子婚配,京中也有不少高門大戶的正妻擇的是相配的男妻。淩冽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自己的小侄子找上門、要他去和親!

而且,還是遠嫁南蠻和親!

小皇帝見淩冽面色青白地僵住,立刻又嗚嗚嗚地哭起來,一面說他的父皇走得倉促,一面又說朝中的公主們出閣的出閣、年幼的年幼,根本沒有合適的人選。

而那黃憂勤則一邊盡職責盡責地哄著小皇上,一邊三言兩句簡單解釋——原來那新任蠻王不知從何處聽來,說中原的娘們兒白皙漂亮,議和的文書上便說什麽都要加上和親一項,還就要皇室的人。

淩冽抿了抿嘴,他終於明白為何小皇帝要數道聖旨催逼他回京,而且他一回來,就弄這麽多年羽林衛看犯人似的盯著他。

在心裏計較了一番後,淩冽垂下眼簾,“原來如此,臣替陛下分憂就是。”

這次,他的回答才是讓小皇帝和黃憂勤都徹底怔住,小皇帝甚至訝異地整個從圓凳上跌落,黃憂勤手忙腳亂去扶的同時,卻還是十分不可置信地拿眼瞪著他。

就連元宵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

等小皇帝和黃憂勤兩人留下聖旨,猶猶豫豫離開了王府,元宵才憋紅了眼睛沖上來,“您您您為什麽要答應?!”

淩冽舔了舔嘴唇,淡淡道:“自然是因為想喝鴿子湯了。”

“哈?!”元宵眼睛瞪掉了。

“乖,去後廚問問,”淩冽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還有,順便幫我去查查那蠻王。”

元宵鼓起腮幫子,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眼淚啪嗒啪嗒掉個不停:他們家王爺!赫赫有名的戰神!雙腿受傷不得醫治,狗皇帝竟還要他去和親!

元宵一邊抹淚兒一邊往往外走:委屈,委屈壞了!

直到快走到後廚,小元管家才憤憤地吸了吸鼻子,哼,鴿子湯,今天他也要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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