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律睜眼的時候天剛蒙蒙亮，見姜喬已經在忙活了。姜喬把剛做好的餅子遞給馮律，然後告訴了他昨日在湖陽城中聽到的楊國使者還未進城的消息，故意微笑道：“公子運氣好，楊國使者想必是聽到了公子落水的消息就懈怠了，昨日還未進城呢。”

馮律聽了大喜，道：“那可真是天助我馮國了！”說著，卻又把目光移回了姜喬身上。姜喬註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得低下了頭，道：“公子又在看什麽？”

馮律也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笑起來好看。這還是馮律第一次見姑娘笑呢。”

姜喬聽了微微一楞。她平時的確不愛笑的，況且昨日因宋清之前的勸阻她還沒有下定決心要利用馮律，因此對馮律的態度並不算親近，今日卻是下定了決心要借他之力離開楚國，免不了要討好他，因此難免有些痕跡，不太自然。

兩人一同去了湖陽城，一進城便直奔湖陽令府。馮律出示了自己的使節，在被確認了使節的身份後，他便被人護送前往驛館了。

馮律坐在馬車上愁眉不展。姜喬小心地問道：“公子，怎麽了？”

馮律嘆了口氣，道：“國書丟了，只怕短時間內見不到楚王。”說著，他擡眼看她，拿出了湖陽令公孫樊剛剛送他的木盒，打開一看，裏面盡是金子，“這兩天勞煩姑娘了，這裏面是湖陽令借我的十金，姑娘拿去一半吧。”

姜喬看著那些金光閃閃的石頭，伸手拿了一塊，道：“我只要一塊就夠了。畢竟我也沒幫什麽，就是幫著打聽了下消息。”

“可你還救了我的命！”

姜喬聽了這話有些發怔。畢竟她不是真正救他的人，真正救他的反而是那個自己煩透了的張牢頭。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卑鄙小人。

可她又立馬打消了自己那不合時宜的想法。別人如何跟她有什麽關系？她受了那麽多的苦又有誰來庇護過她了？她憑什麽要為別人想那麽多？想著，她又下定了決心，微笑著回答：“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公子初來楚國，身上又沒錢，需要打點的地方多，我再拿的多了豈不是跟公子為難？”

“姜姑娘，這…”

“公子莫要再說了。我如今只拿兩金，將來待公子辦完事情之後，再回報也不遲啊！”她笑著眨了眨眼。馮律無法，只得允了。

言語之間，馬車已載著他們到了驛館。姜喬送馮律下了車，馮律行了個禮，道：“多謝姜姑娘這幾日的照拂，馮律定當銘記在心，永不敢忘。”

“公子，”她聽了這話低了頭，故意做出一副扭捏羞澀的樣子，道：“姜喬不求別的，只求今後還能常見到公子，便心滿意足了。”

馮律聽了，想了一想，從腰間解下了那白玉佩遞到姜喬手裏。姜喬不解，馮律笑道：“姑娘先替我保管著，如果想見我，可以隨時拿著這個來找我。這是我們馮國的信物，驛館的人一看便不會攔你了。”說著，他微微一笑，轉身踏進了驛館的大門。

姜喬看著馮律離去的背影，手裏緊緊攥著那圓圓的白玉佩，心中五味雜陳。

“姑娘，方才馮公子吩咐小的將你送回雲夏湖，姑娘請上車吧！”車夫走到姜喬身側，無精打采地招呼著。

“好。”姜喬說著，就把那金子和玉佩都放進了懷裏，兩步上了車。

她坐在車內，面無表情地審視著湖陽城內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自己和他們不屬於一個世界。

“呦，楊國的使者才到啊！”經過城門的時候，車夫樂呵呵地看著遠方那楊國使者的車馬。姜喬聽了，從窗子探頭出去，只見遠遠地一面旗子，上面是一個“楊”字。

“有好戲看了。”她心裏想著。

雲夏湖畔，小木屋前。姜喬坐在一塊石頭上麻利地用竹條編著竹籃，她面前坐著一個戴著鬥笠提著酒壺的老者。這老者就是小芋頭的叔爺李伯。李伯一邊看著不遠處的雲夏湖，一邊絮絮叨叨：“喬丫頭啊，你給了我錢之後又不是說就沒錢了，還剩那麽多錢，這輩子都不用愁生計了，怎麽還在做這些活計？你編這竹籃能掙幾個錢啊？你看看你那房子，雨天還漏雨，裏面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不如拿這筆錢買個房子再買塊好地，也總比現在強吧。”說著，李伯大飲了一口酒。

“那些錢以後說不定有用處，現在就花太可惜了。”她眼睛也不擡，只是一味地盯著手上的竹籃，心裏卻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這裏其他的人家向來排斥她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唯有李伯一家對她頗為照顧。因此，她在這裏一向是防著別的人家，而只親近李伯一家…她最熟悉的人莫過於李伯一家了，想來想去也只有李伯一家有機會做官府的眼線了。

只是……

她記得她初來時李伯一家對待她和別的人家對她無異，都是一樣的排斥，直到她十一二歲時楚國大旱之後才有所改變。她記得那兩年餓死了不少人，小芋頭的爺爺爹娘和他兩個弟弟，還有李伯的兒子和小孫女都沒能逃過那一劫…原本人丁興旺的李家最後只剩了李伯和小芋頭兩個人。那些漁戶餓紅了眼，甚至想到了吃人的法子，作為外來者的姜喬便成了他們的首選。姜喬也餓的發昏，可她又不願意再回水牢以求施舍，便想著自己去找點吃的。於是她鉆進了林子裏想找一些能吃的野菜，同時也讓漁戶們有機可乘。漁戶們悄悄跟著她，被她發現，於是她拼命地逃。這個時候她遇見了兩個人，他們把她藏了起來讓她逃過一劫。她不由得千恩萬謝，深感這世上還是有正義之士的。那兩人又告訴她湖陽城裏正在開倉布粥，她早已餓的發昏了，一聽有吃的便什麽都顧不上了，便要跟著那兩人去城裏。那兩人答應了，將她帶進了城，可誰能想到城裏並沒有開倉布粥。她覺得不對，轉身要逃，卻被兩人死死地拉住拖進了一間柴房。

“這小妞雖然面黃肌瘦的，但底子不錯，年齡也正合適薛大戶要的。”

“這若成了，咱們應該能換上一大袋子米。薛大戶家屯糧可多著呢。”

“就怕他到時候得了人就翻臉哦！”

門外的兩人嘰嘰喳喳，門內的她全聽在耳裏。她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但她卻無計可施。她太餓了，她本已經四五天沒吃飯了，之後為了逃命又浪費了太多體力，現在的她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仿佛又回到了水牢裏，餓著肚子，無力抵抗，任人擺布。

“薛大戶嫌咱們要的糧太多了。”過了幾天，門內奄奄一息的姜喬偶然聽到了外邊人的竊竊私語。

“咱兄弟倆也兩三天沒吃飯了，要不就按薛大戶家說的來。”

“也罷，”那人仿佛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道：“咱們再不吃就真的餓死了，這丫頭也幾天沒吃了，趁著還有口氣給薛大戶拉過去吧。”

於是他們將毫無抵抗之力的姜喬綁著放上了推車上，就要推去湖陽城外向東十裏的薛大戶家。姜喬卻實在是撐不住了。她躺在硬邦邦的車板上，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渙散，記憶中重要的畫面依次出現在她眼前。

“這是第幾次了，”她想，“傳說人死前就是如此？”

路途顛簸，她的頭撞上了欄桿，僅存的意識卻一直在糾結一件事：“我死了好幾次，可我為什麽又都活過來了？我究竟是個什麽？人是不會死而覆生的。巫族麽？可若巫族有起死回生的能力，當年又怎麽會那般輕而易舉地被滅呢？況且母親也未曾提過巫族有這樣的能力啊……姜喬啊，姜喬，你究竟是個什麽怪胎…”她就這樣想著，最終閉上了雙眼，失了氣息。

她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再沒人欺負她，娘還在，當年那個親和的爹也在，水牢裏那博學多才的宋清在，還有那個同父異母的可愛的小妹妹…他們都在她身邊，在幼時的楓樹林裏，陪她說笑，教她智慧。她有些不願意醒來了，可一道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回蕩：“喬丫頭，醒醒啊…”

她一睜眼，發現周圍盡是衰草枯楊和數不盡的屍體白骨。眼前的老頭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芋頭。

“李伯…”她開了口，輕聲喊道。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李伯擦了擦眼角，道：“因為天災死的孩子已經太多了，絕不能再因人禍把好好的孩子送上黃泉。”說著，他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我的孫女，也和你一般大啊…”

小芋頭扶她起來，告訴她了事情原委。原來李伯知道漁戶們趕去獵殺她時便想著去救她，無奈實在太餓體力不支，追到半道上就追不動了。後來漁戶們空手而歸，李伯方才知道她逃出去了，但仍是不放心她。李伯才死了孫女，而姜喬恰好和他孫女年紀相仿，便不由得推己及人想要照拂這個孤女。李伯帶著小芋頭找了她好幾天，可怎麽也找不到，最後便以為她兇多吉少，想著來亂葬崗上找一找為她收屍。果然，李伯在這裏發現了她，拉著她手要將她擡走掩埋之時忽然感覺到了她微弱的脈搏…

從此以後，李伯便待姜喬如同親孫女一般，時常接濟姜喬，還把自己兒子的船給了姜喬。姜喬年紀小，於生計上有些困難，可她偏又心氣高，不願意再回水牢求助，那樣讓她感覺自己仍是個卑微的犯人。若不是李伯的接濟，不知姜喬已餓死多少回了。

可李伯偏偏是個官府的眼線。她早該想到的，可她偏偏有選擇地忽略了。李伯平日裏不常下水，只有小芋頭會下水勤一些，如此作息他們的收成自然不好，可他們偏還比一般漁戶富裕，而李伯還經常有閑錢去買酒喝。如果不是官府給錢，他們撐不下來的。

“誒，對了，你救的那個公子這都十幾天沒出現過了，難道他風光了就忘了落難時為他奔走的姑娘了？”李伯仍在絮絮叨叨。

姜喬暗暗嘆了口氣。她跟張牢頭撕破了臉的事想必這些眼線都應該得到了消息，不然實在不方便行動。可李伯仍是這個樣子…既然如此，她也不捅破這層窗戶紙了，如此這般，她也可以學宋清利用這些人向官府傳遞她想讓官府知道的事了。

同時，她也可以暫時留住這虛假的溫暖。

“他估計是忘了我了，”姜喬做出一副失意的模樣，“他是侯門公子，見過的姑娘多了，我不過是一個破落的漁家女，和他只是萍水相逢…再說了，他要做的是大事，哪裏還會記得我這種芝麻蒜皮？”

她不住地抱怨著，順帶著還罵一罵那些錦衣玉食的上位者不管普通百姓的死活，卻絕口不提馮律讓她保管玉佩之事。

“唉，世道如此，我們普通草民有什麽辦法呢。”李伯也止不住地嘆息，折了根草放在嘴邊叼著，“你看看近日宮裏為王上準備壽宴，我進個城看到那些出來置辦物件的宮人都穿的是綾羅…”

“壽宴？”

“王上四十大壽啊！就在下月初二。”李伯看似無意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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