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黎長老，那上面是不是個逃生口？”

米米爾擡頭看向先前他們從魚缸內上過的平臺，在燙熱的管道右側墻面，一扇只能允許一人通過的閥門從外向內打開了條縫隙。

顧黎站起身看向米米爾所指的方向，確實是道逃生口。閘門的顏色跟墻面融為一體很難被辨認，如果不是熟悉這裏的人根本找不到。

剛才排水前，海水幾乎充斥了整間地下拍賣場，平臺上還沒有幹燥的水漬可以很好的證明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閘門不可能被打開，除非是像艾瑞斯這樣的大力士。

但很明顯，艾瑞斯已經被強大的排水吸力給吸回了海底通道，那麽開這道門的只可能是工作人員。拍賣場大多都是感染者，根據變異的情況來判斷，逃出去的人一定是被咬了。

顧黎臉色凝重的對米米爾說道：“你數一下人數，加上你我是不是64人。”

米米爾來不及問話，只看到顧黎幾下爬上平臺從逃生口鉆了出去。

出口就是地面，但城鎮周圍的照明晶礦並未受雷電影響。大雨仍舊在下，街上本該巡邏的軍隊空無一人。一艘運送物資的浮空船體在不遠處損毀，用防水布包裹的食物散落一地。西面的燈光亮如白晝，就跟昨晚晶礦磁場失控後一樣。

很顯然他來晚了，就在他趕著與軍隊會合時，顧桉已經解決了突發狀況，正在往他所在的街道方向趕來。

道卟靈頭疼的數著手裏的麻醉劑，感嘆道：“如果下一次停止工作的時間距離太近的話，我恐怕來不及制藥了。”

顧桉冷著臉看向街道上的弟弟，質問道：“去哪兒了？為什麽不在家裏待命！幸好磁場停止的時間很短，否則……”

“快去酒吧的地下室看看，61名感染者死亡，有一名被咬傷後逃逸。”顧黎打斷哥哥的話，“逃走的時間大概是在十分鐘前。地下室還有一名未感染的少年，他跟我一樣沒有……”

顧桉沒再繼續責備，61名感染者，僅僅數量就讓他心跳加速。沒有聽顧黎說完，擡手分配軍隊巡邏，嚴肅道：“分成六組，找到後擊斃。”

軍隊應聲後有序四散，顧桉命令道卟靈，“把顧黎帶回去隔離，確定沒有受傷才能放出來。地下室裏的人，帶去觀察室。”

道卟靈收起背上的機械傘，走近顧黎的磁場範圍說道：“擡手，我先給你檢查下皮膚。”

顧黎有點兒急躁，推開道卟靈對顧桉道：“我沒有受傷也沒有被咬，逃離的人很危險，身上可能攜帶了感染體，我可以……”

“我說帶回去檢查，你們都聾了嗎？”顧桉煩躁地打斷，就連一向嬉皮笑臉的道卟靈也被嚇了一跳。

顧桉安排完人手，看著留下的軍隊架著顧黎往城內走，才冷著臉去繼續檢查城墻周圍的晶礦。

顧黎懊惱地別過臉，甩開架著他的人自顧自地走了。

道卟靈急匆匆地追上前，蹭著擋雨的磁場水分子，捋著胡子道：“你哥哥那是擔心你，要換作其他人，聽到剛剛跟62名感染者一起共處過，不得直接拿弓弩指著腦袋崩上兩箭。”

顧黎還帶著情緒，沒什麽好氣道：“又不是沒指過。”

“呵，你還有理了。”道卟靈雖然沒親眼所見，但也仍替顧黎捏了把汗，“等事情結束，看你哥哥不讓你寫檢討報告。獨自一人闖感染者聚集地，就算是我這種年紀的長老都不一定能活著出來。”

顧黎沒什麽好臉色，道卟靈的話也全當是耳旁風。

經過港口，他停下腳步看了眼還算平靜的海面。通道排出的海水現下應該已經沖上來了，但好像並未看到殘缺的感染者異肢。

被艾瑞斯救走的兩名感染者也不知道是否還活著，如果存活，還得把港口附近的海域也都檢查一遍。

道卟靈看他盯著海面不動，用肩膀撞了下他胳膊，問道：“看什麽呢？你別告訴我上回那條魚還在。”

顧黎收回目光沒吭聲，快走到柯爾奇時才問道：“我什麽時候可以跟考古隊出去？別告訴我等雨停這種話，我知道族長等不到那個時候。”

道卟靈心虛的移開目光，打哈哈似的說道：“那我哪兒知道，考古軍隊又不歸我管。”

顧黎坐上跪軌道車，無情地把道卟靈關在車外，“不用你看著，我自己會關禁閉。老人家就該呆在家裏休息，畢竟連考古軍隊上交長老的報告都不記得。”

“說誰老人家！你見過像我這麽中氣十足的老人家嗎！”道卟靈看著遠去的軌道車，氣得直吹胡子，“臭小子，下回別想借用我的實驗室！”

顧黎一個人坐在車裏，看著第五城鎮明亮的光線惱怒地踹了腳軟凳。

回回都是這樣，哥哥永遠都只會把他當成需要被保護的小孩子，就算派發任務也多是些沒什麽危險的。可他身為柯爾奇可以操控磁場的巫師，責任遠該比現在要重得多。

軌道車在接近第一城鎮的礦區外停下，已經平覆心緒的顧黎轉動戒指開門。與這麽多感染者近距離接觸，就算不是哥哥命令他自己也會隔離。只是當時情況緊急，一心想著逃入城鎮的感染者所以沖動了。

木屋裏漆黑一片，原本用來照明的晶礦掉到了地上，他撿起一塊放回原位，隨即便聽到了屋外大雨中傳來的歌聲。

詭秘幽遠，淒涼且悲痛。沒有歌詞，只有單一的一種發聲，但隨著調子的變化，這種在雨中回響的歌聲更像是在攝魂奪魄。

是人魚的歌聲，但又與他第一次在百慕川聽到的不同。那時候的歌聲更為動聽純粹，像是為了吸引另一半而唱。但眼下的，更像是在悲鳴哭泣。

顧黎走到窗邊，透過被雨水沖刷模糊的玻璃往外看。只見艾瑞斯一條魚可憐巴巴地站在他家對面的屋檐下，嘴唇稍張，盯著窗戶裏的他哼唱著。

沒有收回利爪的手上還沾染著血跡，不只是手上，變回本體後被掙破的襯衫上也全是。破口的西裝褲右側帶著傷，從大腿一直到腳踝，劃口不算太深，但藍色的血液卻是沒能止住，順著雨水湍湍地往腳背上淌。

顧黎沒什麽表情，開啟水閘時他並不知道艾瑞斯會回來，但要嚴格來說，這條魚確實是因為他才受的傷。

艾瑞斯的歌聲停了，靠在屋檐下淋著雨看他。明明在地下拍賣場離開時對他滿是痛恨，現下卻又好像大受委屈似的跑來這兒扮可憐。

拯救自己的同類沒錯，作為有理智的人類，他也確實不該去怪一條什麽都不懂的魚。但只要想到艾瑞斯甩開他的手，那副像看惡人似的表情他就覺得煩躁。

顧黎拉起窗簾換了套幹凈的衣服躺下，也許趁著這個機會讓艾瑞斯死心也好。本就不該出現的感染者，他沒有一槍弓弩解決了已經是個奇跡。

雨水砸在玻璃窗上劈啪作響，他輾轉反側的用袍衫蓋住照明晶礦。

哥哥的軍隊現下正在到處搜尋感染者，雖然暫且不會檢查到柯爾奇，但要是艾瑞斯一直不走，很難保證不會被抓去感染者實驗室。

先前的歌聲再次響起，只不過不像剛才那樣悠揚，而是輕聲低吟。

顧黎靠著木板墻坐起身，隨手拿過床邊放著的植物筆記翻看。他從換下的西裝口袋裏拿出幾張從私人實驗室找到的圖紙比對，雖然都註明了遠古生物但顯然沒有植物筆記所記載的詳細。

後者更像是剛剛發現臨時記錄的草圖，除了蠑螈外也找不出更多的線索。不過至少可以確定蠑螈和植物筆記都來自廢墟書庫，假如可以跟著考古隊繼續翻找，說不定能有更多的發現。

仲博士的研究應該不是空穴來風，一定是在實驗的某個階段發生了什麽，否則沒必要花這麽大的代價放出消息吸引感染者聚集。

他無法集中精神，放下植物筆記後起身開門。然而渾身濕透的艾瑞斯並沒有過來，雖然看起來很可憐，但看他的眼神更多的卻是情緒還沒宣洩完。

右手緊握著什麽東西，停了歌聲後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他。

顧黎手扶著木門把手，語氣堅定道：“就算你把它們送回大海也沒用，感染者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你也不例外。假如有一天你因為感染而失去理智，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艾瑞斯皺著眉，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懂。長腿上的傷口正在愈合，但也僅僅長了層薄膜而已。

“跟我，回，海。”

顧黎楞怔，艾瑞斯好像已經可以用人類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從跟他上岸到現在，不過短短幾天的功夫竟能自學到這種地步。

艾瑞斯看著他，而後斷斷續續地說著沒有頭尾的話，“要不要，留下。”

眼神疑惑，好像並不明白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是什麽。

然而顧黎卻是心顫，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震驚。艾瑞斯嘴裏說的，正是他剛才心裏思考的。要不要留下，要不要為了之後的考古和野外探險把人魚留下。

“怎麽可能。”

“利用，人魚……”艾瑞斯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用他深藍色的瞳孔茫然地看著顧黎。

顧黎後退一步，利用人魚不會被二次感染的特性找尋感染源。艾瑞斯，好像可以聽到他心裏在想什麽，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聽人心聲，除非是柯爾奇具有天賦的長老。不對，即使是長老，也從沒有過可以利用磁場傾聽他人心聲的本領。

“磁場，本領。”艾瑞斯還在繼續念著顧黎心聲中劃過的詞句。

顧黎不禁恐懼的厲聲打斷道：“閉嘴！”

艾瑞斯停止說話，忽然散發出那道用來吸引配偶的香氣。他慢慢走近顧黎，拽過顧黎的手腕說道：“跟我，回大海。”

遠處的雨幕中傳來了軍隊巡邏的腳步聲，顧黎來不及跟條魚解釋，借力把艾瑞斯拽進屋子裏，關上門後把人魚帶進了浴室。

他用胳膊捂著鼻子，隨後打開洗澡用的出水管往艾瑞斯的身上撒。熱水可以暫且沖淡人魚身上散發出的香氣讓他保持理智。

艾瑞斯緊拽著他的胳膊像是怕他逃走，花灑裏的熱水不止澆著艾瑞斯也同時淋濕了他的衣服。

顧黎無奈，“我向你道歉，不該當著你的面企圖射殺你的‘同類’，但作為巫師，我必須得剿滅所有危險。”

艾瑞斯可能是聽懂了，緊拽著他的手忽然松了一些，但也只是讓他覺得胳膊上的血液能流通而已。

“顧黎。”艾瑞斯叫他，表情看起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緊握的手在他面前攤開，是幾張紫色的破損鱗片和他贈與的航海懷表。鱗片是在地下拍賣場裏被艾瑞斯救走的女性感染者身上的，而懷表則是徹底壞了，應該是受到了外力撞擊被砸碎了。

顧黎沒有吭聲，艾瑞斯這麽做，是想告訴他救出去的“同類”最終還是死了的消息嗎？

心情忽然變得覆雜，一條遠離族群的人魚在異地碰到了被殘忍對待的同類，拼盡全力後換來的仍然是死亡。如果這種畫面互換，換成是被怪物殘忍對待的人類，或許此刻覺得憋屈就該是他了。

顧黎的神情落幕，在被感染前，那兩名被關在浴缸裏的女性不正是人類嗎。因為被排除了人類的定義，他才會麻痹地覺得死了也是必然。

多麽諷刺，不屬於人類的艾瑞斯，正在替死去的人類感傷。而他，柯爾奇顧黎，身為保護人類族群的巫師，卻始終在想著如何對那兩名女性感染者趕盡殺絕。

他看著艾瑞斯手掌裏的鱗片，沈痛地低喃道：“抱歉，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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