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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吃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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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也無從明白自己。生活好像進入一種平靜如水的狀態。她開始感知到自己在這個城市間縹緲而過的靈魂。

弄月第一次這樣強烈感覺到對自身的恐懼和不確定感。就像沙鍋裏正在煲的一鍋湯。它們跳躍,灼痛而頑強。

這些她以往從來沒有想過。當她埋頭在油膩骯臟的小餐廳裏洗刷那些被無數的皮膚撫摸過的餐具的時候,她沒有時間思考這些。

在咖啡廳日夜顛倒的打工,或是在學校和夜總會穿梭的時候,她在學生和服務生之間模糊暧昧的身份,她沒有任何多餘的精力來考慮生命。因為她知道那些思考沒有任何意義。她不會得出任何結論,也不會因為任何結論而感覺失望。

仿佛在生命的最初她就已經對與生俱來的絕望了然於心。並且學會微笑面對。

現在她出賣了青春和靈魂,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還有他的孩子一起生活。亦不覺得羞恥。只是他給了她豐裕的物質,也給了她富足的時間,她開始感覺靈魂的空虛,那些她曾經試圖用盡一切辦法掩飾的黑暗和潮濕重新躍進她的視線。

她已經不再渴望溫暖。她早就成長為內心堅定的女人。她對自己沒有任何的年齡概念,只覺得自己在一天一天變老。

過多空餘的時間讓她不知道該如何跟自己相處。

她忽然扔掉手中的菜刀,上面還沾著蔬菜清香辛辣的綠色汁液。陡然冒出一道紅,仿佛綻放在指尖的花,暧昧而顫動。她把手指含進口中。腥甜濕熱。

她向客廳看去。陸仰止正在看報紙,毫無規律的翻動,像機敏的獸。弄月把手放在水龍頭下,然後聽到嘩嘩的流水聲。

她的內心不平靜,她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的不安。她擰緊水龍頭。然後穿過客廳,走向門口。

你去哪裏?陸仰止沖上來,抓住她的肩。

出去走走。她淡淡說。

你不能逃避,逃避我們的相處。我知道你很快會清醒過來,然後後悔當初的決定。可是我不能放你走。我還沒有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麽呢?

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配合我。

弄月回頭對他淡笑。我只是想要出去走走,她說。

你只是在過去忙亂負荷的生活中忘記了自己,弄月。你必須重新開始審視你自己,還有我們的生活。你知道,我們結婚了,我們要一起生活。你是聰明現實的女孩,不要一開始就躲避這種審視。那樣我們將無法繼續我們的婚姻。

那麽你會放我走嗎?

你期待怎樣的回答?他反問,嘴角忽然揚著笑。

弄月看著他,這個陌生的男人。他成熟,強大,睿智,並且帶著涼涼的世故。他認真的把她當作一個夥伴和搭檔。他有利用身邊一切價值的能力,判斷準確並且毫不猶豫。

我想見見曉鐘。弄月看著他的眼睛。

陸仰止最終笑起來。弄月,這個時候你最像是一個孩子。討價還價,懂得時機和談判的手段。我會滿足你。這個願望並不過分。事實上你這幾天的表現的確值得一個獎勵。

弄月笑著點頭。謝謝,老板。她感覺自己的手指灼熱的痛,低頭看見地板上深紅的血。她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來對這些離開自己身體的生命表達哀悼。

擡頭看見陸仰止陰暗的表情。他一定也看到了。看到了地板上的血。

你把地板弄臟了。他說。看著她的眼神決絕而濃烈。然後他吻住她。他的吻很激烈,帶著破壞的力量。雙手幾乎提起她單薄的身體。

弄月沒有拒絕。眼睛裏流出慌亂的淚水,因為她發現自己不想拒絕。她的生命中沒有一個人這樣激烈的渴求過她。這種毫無緣由的渴求溫暖她的感官。身體叫喧著想要得到這些能夠灼傷自己的力量。

她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身上的得到過這些。濃烈的傷害和無視。這些感覺陌生而新奇。弄月淡雅的容顏上析出一個詭秘的笑,她沒有感覺到。她只是伸出手臂,抱緊了吻她的男人。

她知道,他們的親吻,與愛無關。

他輕輕放開她的時候,看見了她臉上的一個笑,帶著詭秘脆弱的氣息,在他的力量下綻放。她一向是淡笑迎人,這樣含帶情緒的笑少之有少。當他開始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為其中的甘甜而微微發楞。

他知道這個女孩的處境,也知道她的某些傷痛。他漠視她年輕的靈魂,把她強行拉進自己的生活,巧妙的加以利用。他開始感覺到一絲厭惡。他厭惡她,因為她順從的成全了他的私心,他現在卻要為這份自私的冷酷承擔自責。

陸仰止看著她的淚,還是淡淡笑了。你看上去很喜歡我的吻,他說。

弄月沒有說什麽。她的大腦慌亂的發不出聲音。在過去的每時每刻都擠滿工作和學習的生活中,她沒有這樣的記憶,被一種陌生的情緒牽引,身體在某一刻不受理智支配的無力感。她為這種感覺而迷惑。

陸仰止看著她,她仿佛在思考著什麽。平淡的臉變得生動起來,在灰暗的黃昏發出引人入勝的迷亂光彩。他忽然記起曉鐘,弄月的弟弟,他一直保留著初次見他的吃驚。對美麗的震撼。

現在他在弄月的臉上看到另一種比美麗更讓他迷惑甚至害怕的東西。

他推開她。他不願去探尋。把地板擦幹凈,他說。

然後走開。

************** *************

弄月在去見小玫的路上,遇到了陸瞻。背著書包的小小少年,有著美好的五官。深藍色的禮服,在風中飄搖的藍領帶。走在人群中,有著孤獨的腳步。孩子們三三兩兩成群結隊,臉上帶著天真的熱情從他身邊走過。

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看上去也毫不需要。他毫不在意的展示著自己的不在乎。像是魚群中的一只海豚。

弄月驚嘆遺傳的力量。有時候,那是一種內心的堅定。

只是他才十歲,卻已經堅定的像是成人。弄月從他微抿的唇線中看到曉鐘一樣縹緲的憂傷。她站在十字路口,看著他穿過人群和車流走向她。他堅定的目光在日光下熠熠璀璨。

弄月在尖利的剎車聲中本能的伸出手拉住了他,他倒向她單薄的懷中。弄月眼前一瞬間的空白,恢覆的時候聽到司機大聲地咒罵。刺耳的難聽。

弄月看著懷中眼神清理亮卻滿含驚恐的孩子,下意識的捂住了他的耳朵。

對不起。對不起。她抱緊他小小的身體,對司機道歉。那個肥胖的男人終於開著車悻悻的離開。

弄月蹲在孩子面前,對他微笑。他惶惑的看著她。充滿著不信任。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受驚的孩子。

小瞻,我們去吃東西。她說。

然後她牽了他的手,走去和小玫約好的小吃街。

一路無言。弄月沒有和孩子相處的經驗,童年的缺失讓她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一個孩子。她只有力所能及的待他。

當孩子忽然掙脫她的手,她知道他已經從剛剛的恐懼中清醒過來,並且竭力掩飾。她轉身看他,孩子也正在看著她。他的眼神濕潤而堅定,帶著倔強和隱忍的害怕。她以為自己會在裏面看到排斥和厭惡。然而並沒有。

那一刻,弄月忽然看到自己。站在街頭的冷風中,等著在廉價衣服店裏試穿的母親。她小小的身體堅定的站在那裏。看著玻璃窗裏面容顏艷麗的女子正在為幾十塊錢和售貨小姐爭論。她仔細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怕她在忽然轉身的瞬間忘記自己等在這裏。

她伸出手,握住了孩子插在褲袋裏的手。冰冷的手。就讓我牽著你吧,好嗎?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於是他們繼續走下去。

小吃街一向熱鬧非凡。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灌湯餃在冬天散發溫暖的食物味道,還有一小碗一小碗紅紅的酸辣湯,上面飄著綠色的生菜片,酸辣濃烈的勾引食欲。

小玫看見弄月早已嘰嘰喳喳的跑上來,拿著滿滿一手的烤羊肉串,嘴巴正起勁的嚼著,笑容像是馬戲團的小醜。在看到弄月旁邊的男孩時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

弄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看到小玫了然的眼神暗示,淡淡一笑。

“小帥哥,羊肉串要不要?”小玫熱情的大獻殷勤。

只是好像人家並不領情。小瞻看了看這個圓乎乎挺可愛的姐姐,和她手中烤得奇怪的肉。不確定的看看弄月。

“只是烤羊肉。在這裏吃東西很隨便,不好吃的話你扔掉沒關系。”弄月這樣說。

然後看著他走去烤羊肉的小攤上,然後拿出了卡。“我想要一串。”他說。

小玫睜大眼睛,“這就是你的繼子嗎,呵呵,弄月姐你真的好福氣,一結婚就有了這麽大一個兒子,還是一個持卡貴族。”

弄月只輕輕微笑。她早習慣小玫的貧嘴。

“老板,給十串吧。”弄月掏出零錢遞到一臉茫然的大叔面前。然後看到他滄桑的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幹凈的像北方的天空。

肉串在炭火上發出滋滋的響聲,熟練的手在上面刷一層佐料。然後一只大手遞到他面前。

弄月看到孩子眼神中晶亮的意味,她淡笑著看他略帶驚喜地接過來,然後很文雅的輕輕咬了一小塊。

小瞻平靜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孩子歡快的紅暈。弄月有些憐惜的看著他。她知道她是在憐惜自己。

三個人,一路走一路吃。小玫大聲地說著咖啡廳中的趣事,揶揄著弄月的飛上枝頭,也偶爾逗弄寡言的小瞻。弄月只是淡笑著,有時也會隨聲附和幾句。她知道小玫不會介意,她早已習慣她的淡然。

當初如果不是小玫執著的在她身邊嘰嘰喳喳,也許她不會有這麽天真快樂的一個朋友。

小瞻饒有興味的吃,弄月看出他其實也在饒有興味的聽。她開始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個被父親冷落的孩子,也是一個被他自己小小的心冷落的孩子。他跟著她邊走邊吃,依舊帶著一絲不確定和不安全感。

弄月沒有試圖作任何的改變。她沒有想要改變什麽。他知道這樣的孩子很容易就會看出成年人的刻意,無論是刻意的冷落還是刻意的討好。

她只想力所能及的對待他。因為從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和小玫分手的路口,她在涼茶鋪裏為他們和自己各買了一杯茅根竹蔗水。冰涼而甘甜,帶著冬天的淳美氣息。

小玫上了公交車。車子很快擠滿人,然後緩緩駛遠。

在停車站,接送小瞻的車子忽然出現。司機小聲地責問了他幾句,然後看了弄月一眼,沒有繼續說什麽。打開車門,讓他上了車。

然後站在那裏。弄月一時沒有明白他再等什麽。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後,便淡淡說,“我帶小瞻去吃東西了。帶他回去吧。”再沒有多餘的話可以說。

她要乘坐的巴士來了,她匆匆擠上去,在投幣箱裏扔下了幾枚硬幣。

然後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來,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在眼前恍惚。她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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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一崇上了巴士。他很久沒有乘坐這種聚集人群的交通工具。

他一直記得他的導師的話,一個好醫生應該經常接近人群,感知他們的命運。

他的生活簡單而忙碌。常常忘記自己要追尋的東西,曾經以為治病扶傷是自己一生的志向。但是生活其中,他有時會迷惑,然後又因為自己的迷惑而迷惑。

他一直認為自己不該有迷惑。

他投下硬幣,向車子的後面走過去,然後他看見了莊弄月。她頭靠著車窗,眼睛緊閉,安詳的好像已經睡著。睫毛安靜而美麗,猶如停靠在花枝上的蝴蝶,收起翅膀,輕輕休憩。

他輕輕在她身後的空位上坐下。看著她黑黑的長發隨著車的顛簸如海水般輕輕晃動。

他聽見他的手機響起,顯示屏上面跳動著三個字。陸仰止。

他擡頭看著前面黑色的海藻一般的長發。輕輕揉揉眉頭。然後取下了電板。

黎一崇輕輕把頭靠在車窗上。然後他輕輕閉上雙眼。他感覺到海水輕輕波動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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