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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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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很快到了暮裏,長公主與青唯又說了一會兒話,見謝容與還沒回來,喚阿岑來問,阿岑道:“適才玄鷹司的祁護衛來找,像是有什麽急事,殿下趕去衙門了。”

而今結案在即,按說各部衙司已沒有之前那麽繁忙,但是,雖然宣室殿夜審後,京中士子的怨怒平息了,消息傳到地方,因為不曾有朝廷官員親訴,反倒是質疑聲居多,有人甚至懷疑朝廷刻意隱瞞真相,推出老太傅、張正清等人做替罪羊,時有地方士子聯名上書,要求拆除新建的洗襟臺,又給朝廷增添新的公務。

此事青唯和長公主都知道,聽是謝容與被喚走,只當地方士子又聯名上書了,誰知沒一會兒,謝容與就回來了,他行色匆匆,喚道:“小野,你過來。”

青唯見他面色有急色,猜到出了事,到了他跟前,只聽他低聲道:“曹昆德快不行了,你可要去見他?”

青唯一楞。

上回她夜闖宮禁,曹昆德面上雖有病色,看上去似乎並無大礙,怎麽這麽快就撐不住了?

然而青唯轉念一想,又不覺得奇怪。曹昆德常年吸的那個東西,本來就對身子有害,上回她去東舍,擱著糕石的金石楠木匣上已經積灰了,若不是得了重疾,有太醫叮囑,這東西哪有那麽好戒的?可惜曹昆德後來壓不住癮,身子徹底虧損了。

青唯點點頭。

謝容與於是拉著她跟長公主行了個禮:“母親,失陪。”

曹昆德成了重犯,自也不住在東舍了,或許因為他伺候過兩朝皇帝,眼下人快不行了,刑部倒是沒把他擱在囚牢裏。

衙門後院有間單獨的罩房,青唯推開門,簡陋的木榻上躺著一個銀發蒼蒼的老叟。

曹昆德很老了,但是青唯從前從來沒把這個太監跟“老”這個字眼聯系在一塊兒,似乎這樣去了根的人,浮萍一般來去,歲月的增長被他們身上日益加重的奸猾蓋過,“老”反而不突出了,就連此時此刻,他都不是老態龍鐘的樣子,面色雖然灰敗,目中還透著一絲刁狡,聽到開門聲,他偏過頭來定睛看了一會兒,隨後笑了一聲。

笑聲是幹的,緊接著一陣短促沙啞的嗆咳,顯見是許久沒喝水了。

青唯在門前駐足片刻,步去方桌前,斟了一盞清水遞給曹昆德。

曹昆德的手已經有點拿不穩東西了,水接在他手裏,還是顫了一些出來。他慢慢地吃下,吃過水,人就好了許多,連音線也跟從前一樣長長的,“道是誰會在這個時候趕來見咱家呢,除了你這個丫頭,也不會有旁人了。”

他密縫著眼,就這屋中唯一一盞油燈,仔細地端詳青唯。

青唯的臉上幹幹凈凈的,如果說小時候她的明麗是內斂的,要多看一眼才覺得好看,而今她長大了,嫁了人,那收放在內的清美一下子發散出來,沒有寬大的黑鬥篷遮擋,整個人都是奪目的。她已經不必拿那塊醜斑掩飾自己的身份了,曹昆德問:“朝廷把你父親的罪名去了?”

青唯道:“還沒有。”

曹昆德悠悠道:“可說呢,要剝除溫阡的罪名,哪有那麽容易?他是總督工,哪怕再冤枉,他都得為這場事故負責,除非有人願意站出來,替他承擔過失,否則或輕或重,朝廷總得罰,你這個罪人之女的身份呀,去不掉的。”

青唯:“我知道。”

曹昆德見她一副惜字如金的樣子,笑了一聲,“當初撿到你,你就是這麽個模樣,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點兒沒變,遇到不喜歡的人,一個字都不多說。當初咱家就想啊,這個小丫頭,主意倒是正,話不多,骨子裏透著一股明白勁兒,留在身邊,今後能有大用處。”

“所以義父把我留在身邊,是猜到我不甘父親無故喪生,總有一天,會查清這一切,您到時候就能順勢而為,把朝廷是如何辜負劼北人的昭示天下,讓所有人都唾棄洗襟臺?”

“可不麽?”曹昆德慢條斯理道,“可是你到底是個重犯,咱家沒想到小昭王會醒,你再好用,還是比不上的小昭王的。”

“只有小昭王,才能把案子查到這一步,才能掀起這麽大的動靜,讓士子聚集宮門追問真相。”曹昆德語氣裏透出一絲得逞的興奮,“眼下你們雖然安撫了京中百姓,各地是不是已經有士人上書,為劼北鳴不平,質疑先帝的功績,要求拆除洗襟臺了?”

青唯沒答這話。

曹昆德太聰明了,哪怕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猜測的與外間發生的一絲不差。

青唯也不想解釋,曹昆德有自己的執著,她說什麽,他都不會聽的,她只是問:“很值嗎?義父可知道,士子鬧事當日,墩子就死了。”

曹昆德目光閃過一瞬茫然。

他或許料到了,但聽人親口說來,到底還是不一樣,墩子畢竟是他養大的。

“怎麽死的?”許久,他問。

“士子聚集宮門鬧事,街巷中劫匪趁勢流竄作案,墩子不常在宮外行走,錢袋子露在身外,被匪賊瞧見劫殺了。”

“被人劫殺了?”曹昆德聽後,冷笑一聲,“真的是被人殺了麽?”

這聲笑耗去他不少氣力,他喘著氣道,“他不夠聰明,棋差一著罷了。”

他隨後又問:“那個顧逢音,他也死了嗎?”

“沒有,被我救下了。”青唯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曹昆德,“顧叔把京中的鋪子關了,以後會把買賣遷去劼北。雖然義父一直質疑當年朝廷在主戰與主和之間的抉擇,質疑先帝以收養遺孤鼓勵商人開通劼北與中原腹地的商路,這麽些年過去,劼北的確日覆一日地好了起來,顧叔以後會把鋪子開在劼北,說要把中原的好東西販去劼北,讓劼北比從前更好。”

“虛偽。”曹昆德聽了青唯的話,吐出兩個字。

他慢聲道:“咱家查過顧逢音的底兒,他就是這樣一個偽善的人。當初要不是謝氏幫他,他做不成買賣,所以他巴結謝家,他知道謝家的老夫人最心疼小昭王,小昭王一出事,他巴巴地把兩個養得最稱心的孩子送去小昭王身邊。那兩個孩子……叫什麽來著?顧德榮、顧朝天,在顧府是主子,到了小昭王身邊,就成了下人了。此前他收養遺孤也是,中州那麽多賣劼綢的,你當他的買賣是怎麽做大的?就是靠收養遺孤掙來的名聲,吆喝大夥兒都去他家鋪子買貨。一樁一樁一件一件,他都心思精明地計算著呢,你當他是個大好人麽,他就是個偽善的商人。”

“顧叔是不是真的虛偽,我不知道,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青唯沈吟片刻,說道,“私心誰都有,可我覺得,論人論跡不論心,一個人如果偽善,他若是偽善一輩子,不做一樁傷人的事,那他就是個好人。相反,哪怕一個人的初衷好的,表裏如一幹凈純粹,他只要越線犯錯過一回,那也會萬劫不覆。”

曹昆德聽了青唯的話,又一次露出笑來,這次的笑卻是無聲的,不屑的,他似乎並不明白青唯的話,也不願明白。

說到底道不同。

曹昆德道:“你走吧。咱家和你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青唯點點頭,走到門口,忽然頓住步子,她回過身,“不管怎麽說,我至今依然感激當初義父在廢墟上撿到我。海捕文書上的朱圏,師父主動投案,雖然讓我暫時免於朝廷的追捕,如果不是義父把我藏下來,送我去崔家,又為我改換身份,提醒我提防所有人,憑當時的我,根本活不下來。”

曹昆德沒答這話,他似乎太累了,閉眼倚在榻上。

青唯沈默片刻,看著暮色浮蕩在曹昆德周遭,而他這個人是比暮色還沈的朽敗,輕聲說:“義父總說自己是個無根的人,可是人若沒有根,哪裏來的執念?等義父去了,我會把義父的屍骨葬去劼北。”

曹昆德還有沒有動,直到青唯離開。

直到罩房的那扇門掩上許久,屋中所有的暮光盡數退去,曹昆德的嘴角才顫了一下。

像是一件存放了許久的陶土器不堪風霜侵蝕,終於出現一絲裂紋。

他的神情說不清是哭是笑,帶著一絲難堪,與被人勘破的慍怒,還有一點將去的釋然,最終平靜下來。

青唯離開刑部,祁銘迎上來:“少夫人,虞侯適才有事趕去玄鷹司了。”

青唯頷首:“走吧。”

正是暮色盡時。冬日的暮天總是很長,到了申時雲色便厚重起來,但是太陽落山卻要等到戌時,陰陽長長地交割,青唯在晚風中跟著祁銘往玄鷹司走,忽然想起從前有那麽幾回,都是墩子在前頭提著燈,帶她穿過宮禁長長的甬道。而今景致如舊,人卻不在了。

青唯思及此,忽然憶起曹昆德適才問墩子是怎麽死的。

“被人劫殺了?真的是被人殺了嗎?”

“他不夠聰明,棋差一著罷了。”

曹昆德固然是個無情人,墩子畢竟是他一手養大的,得知墩子在街巷中被劫殺,他為何既非傷心也不憤怒,而是質疑,他為何要說,墩子“棋差一著”?

青唯驀地頓住步子。

“少夫人?”祁銘問。

“當日墩子的死,是誰徹查的?”

“好像是殿前司。”祁銘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日太亂了,殿前司撿到了墩子的屍身,直接交給京兆府,京兆府收了屍,似乎並沒有細查,本來也是該處死罪的重犯。”

祁銘見青唯神情有異,“少夫人是不是想到了什麽,虞侯那邊應該有京兆府送來的案錄,少夫人可以去問虞侯。”

青唯的臉色已經全白了:“快,快帶我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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