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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正文完結【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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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半個時辰內她不招供,便砍了她的頭!”

宮人領命上前,卻被孟寂綸喝斥了聲:“誰敢動?她既是淵兒的妻,往後淵兒即了位她便是這大虞的皇後,你們吃了豹子膽敢碰她?”

常太後耐心盡失,聞言向身旁某個佩著刀的侍衛使了個眼神。

那侍衛領意,向後稍稍退了幾步,便將後按在刀柄之上,猛地助跑上前抽了刀竟是要直接去殺關瑤!

便在他將要近身關瑤時,驀地閃來道銀光令他發了聲痛哼,原是被一把飛錐般甩來的匕首紮進脊背,猝然倒地不起。

眾人失色,循著動靜回身去望,見得一行人大步朝這處踏來。為首的郎君衣帶飛縱長袍染霜,眉目危險而尖銳,無人敢攖其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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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關瑤是被裴和淵親自抱回東宮的。

他毫不猶豫地保下了關瑤,與常太後發生了字字珠璣的一場對峙。

祖孫二人並非頭回正面沖突,可這回與往常議政的博弈不同,裴和淵沒有半分克制,也全程未給常太後留面子。

裴和淵這張嘴委實厲害,吐出的字句不長,卻每一句都直戳常太後的心窩子,將常太後氣得怒意橫生。而全程孟寂綸半聲不吭,饒有興趣地支著下巴看了場戲。

東宮的地龍燒得格外暖熱,關瑤被塞進絨被中不到兩刻鐘,僵硬的身子便恢覆了正常。她盯著一語不發的裴和淵看了半晌,眨巴著眼道:“殿下,我當真不是細作。”

裴和淵面容稍稍緩和:“孤知曉。”

還真的對她這麽相信啊……

關瑤咬了咬唇,試探著問了句:“羅夫人身子可好了?”

“她並無大礙。”裴和淵面色無異,像是並未意識到裴絮春與常太後有勾連。

關瑤還欲再說些什麽的,裴和淵卻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再揉了揉她的耳垂:“你好生歇著,孤去處理些事。”

劫後餘生,關瑤確實疲憊得像被石頭壓住,她目送著裴和淵離開,又想著裴絮春最後還會拉加害上席羽一道加害裴和淵,便閉著眼開始動起腦筋,打算想一想如何勸說他把裴絮春送回大琮的娘家。

穿著單衣在雪地裏跪,又在風雪之中跑了那麽久,關瑤毫無意外地染上了風寒。

養病的日子裏,裴和淵並未如太醫所說與她分榻而眠,不僅每晚都與她合蓋一床被,懷抱也用力得仿佛要將她嵌入身體之中。

這樣緊貼的姿勢不僅關瑤時常喘息不過來,裴和淵本人,實則也睡得極不安穩。

那日在羅府之中,當他聽聞她被捉時,他已是神思沸然,待匆匆趕回宮卻見她性命危在旦夕。那時刻,渾身的血液止不住地湧向腦際,生出沖動教唆且慫恿他,讓他將祖母常太後剮於刀下,方可洩憤。

於那瞬間,他想起舅父的諄諄嚴示,讓他以天下蒼生萬姓為重。老師崔司成,則教導他君子九思。而在幼年的記憶之中,更有個女扮男裝大腹便便的人與他說,讓他永遠心存良善,任何時候不能有極端的念頭。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理智,才將那股劇烈的沖動壓下心頭。可自那日後,他的夢便開始怪異起來。

他夢見個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黑衣人,且那人,似能洞見他所有的情緒與掙紮。

時而,那人懶懶散散地笑著問他:“跟我較什麽勁呢?你我不是同一個人麽?為何非要讓其中一個消失?”

時而,那人聲線微揚,像與他算舊帳般說道:“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取代你。上一世分明是你自己承受不住,主動將身子讓給了我。我承受著失去她的痛苦,上千個日夜整整三年,而你麻痹自己,把身子讓給我,藏在沒人打擾的地方睡大覺。”

“這世,看到與她永伴的機會後,便打算讓我離開?”說到這句時,那人向後退了兩步,姿態散漫地靠在墻角,哪哪都如他一樣的面容浸在陰影裏,神情再難瞧得真切。

裴和淵眉間斂起,腦中巨潮般雜亂的記憶胡亂交錯著,試圖理出些什麽來。

而若他於夢中與那人起了爭執,那人則會冷笑著拿話語威脅他:“上世你主動將這身子讓給了我,這世,你覺得自己還要得回去麽?”

那人唇角泛著詭異的笑:“你當真以為自己能算無遺策?世事總有成因。上一世我能殺了你,這一世,照樣可以。”

“鬥什麽呢?不如換個你我都能接受的法子,”那人循循善誘:“咱們和平共處,不要讓她看出破綻便是,如何?”

“你不想面對的事,換我來就是了。所有痛苦的記憶都推給我,我樂意和它們相處。”

政令受阻,在朝堂之上被臣子變相違逆,被常太後當眾下臉之後,那人則會在夢中對他說道:“殺了所有對你有阻礙的,妄圖控制你的,不聽你話的,想從你手中奪走她的。”

若他掙紮,那人會用冷冽如劈的聲音嘲笑他:“你忘了麽?殺戮曾經替你沖走失去的傷痛,亦能能帶給你無上的快感,你為何這樣平和這樣懦弱?你不像你了,你還是你麽?”

哪回夢醒,裴和淵都是頭痛欲裂,感覺空氣無比稀薄。唯有睜開眼看到懷中之人,唯有張著雙臂將她抱得再緊一些,他才能得以緩和。

便好似,她是他的良藥。

約莫過了一旬的光景,關瑤清涕止住風寒也好了大半,卻又聽說羅澈升與邱氏在宮外偷.情被人撞破,最終邱氏不得不入羅府為妾的消息。

若說這事與裴和淵沒有幹系,關瑤是怎麽都不會信的。

才出正月不久,裴絮春便在邱氏“不小心”的沖撞之下,提前了一個多月早產。

她本便不是身體底子多好的人,早產這一回險些要了她的命。

而自上回險些被常太後得手之後,裴和淵再不放心關瑤一個人在宮中,哪怕是出宮去臣子府上宴飲都會帶上她。

裴絮春生產這日,關瑤自然也被帶去了羅府。

早產的裴絮春情形危極,而羅澈升反倒疼惜起故作柔弱的邱氏來。在邱氏使苦肉計跪暈在產房外後,羅澈升再顧不得其它,親自將人抱回居院,直到裴絮春腹中孩子呱呱墜地,他才再度露了面。

而對於險些死在產房的正妻,他倒也表現出了極大的關切,只來來去去也只是問那麽幾句。且戲做過了頭,便要多假有多假,直令關瑤反感不已。

再看裴絮春,因失血過多而面色慘白,兩只眼珠子更是灰敗死寂。面對羅澈升的假意殷情與關切,她只是呆呆地回視著,如在看著生人。

關瑤給裴絮春遞了回茶,間歇卻撞上羅澈升的目光。也不知是否她多想,只覺得這人目光中帶著些詭異的急閃。

本便不大待見這人,關瑤稍站了站,便掀著簾子出去了。

後世中她到底與裴絮春合謀了一場,雖裴絮春對於前世說得不多,但自裴絮春的自敘之中關瑤得知,自打她撞破羅澈升與邱氏的私情後,便差不多對這個夫婿死透了心,而關瑤也知曉她之所以會誘得席羽對裴和淵出手,不外乎是羅澈升拿出生的孩子設局威脅她。

產房之外,裴絮春請的奶嬤正抱著拭凈身子的嬰兒出來。見裴和淵面無表情地立著,氣勢拒人於千裏,奶嬤再是有心帶著小主子過去討喜,也難免在原地踟躕著不大敢接近。

關瑤瞥見了,便主動過去將孩子接抱過來。

剛出生的嬰兒本就小小的一團,早產兒更是比小奶貓大不了多少。紅紅皺皺的小身子,閉著眼睛在發著些無意義的音節。

關瑤知曉裴和淵還是擔心裴絮春的,不然也不會帶著資歷最高的老太醫來這府中。

她跟著奶嬤學了學抱嬰兒的姿勢,便端著那小小的繈褓走去某個故扮肅容的人身邊:“殿下,你瞧這孩子多好看。”

裴和淵瞥了一眼:“醜成這般你也能空口說瞎,真是難為你了。”

關瑤不以為意,還存心逗著小嬰兒道:“喚太子表舅。”

“……胡言亂語。”裴和淵嗤笑著挪開眼,再不想理會她。哪知他才欲擡步離開,卻聽得關瑤咋呼了一聲:“我手抽筋,抱不住了……”

眼見她當真開始手抖,人也向下矮了矮,裴和淵只得生硬地接過繈褓。

軟軟的,還不如他手臂長的身子挨到懷中,皺如小老兒的嬰孩不停張嘴伸舌,在繈褓中蹭來蹭去沒個安分。

在關瑤拾人牙慧式的教導中,裴和淵漸漸學會了以何種姿勢擡抱嬰兒。他正是心中各種不得勁時,忽又聽關瑤“咦”了一聲:“這是什麽?孩子頭上怎麽有疤?”

奶嬤上前看了看,再笑著答道:“回姑娘的話,這是奶痂,不礙事的,過不了多久便會自行脫落了。”

關瑤大感驚奇。懷著些私心,她當即纏著那奶嬤問了又問,又是問孩子頭上那奶痂何時能掉,脖子多久能硬,頭發幾時得生,甚至多少歲時能坐能站,她都問了個遍。

且在看著這小嬰孩時,向來聒噪的她,聲音輕得像能滴水,目光更是軟得不能再軟,整個人都仿佛浸在柔光之中。

裴和淵盯著她看了許久,不禁心念微動,便佯作不經意地問:“孩子趣致?”

關瑤點點頭,又情難自禁地勾了勾孩子的手,在小嬰兒下意識攥住她的手指後,更是笑得兩只眸子都彎了起來。

裴和淵憋了許久,還是在回宮的路上詰問她:“那你為何不肯給孤生一個?”

關瑤哽了哽,一時無言以對。

裴和淵沈吟片刻,驟然繃起下頜線,罕見地磕巴著問:“你是不是,是不是……怕孩子像孤那父皇一般瘋、”

“殿下想多了,我是怕痛而已。”關瑤伸手過去要與他十指相扣,又惡趣味一般拿這人說過的話來搪塞他道:“再說了,就我與殿下不好麽?若生了孩子出來,不是殿下分心便是我要分心。我不願意那樣,殿下的心裏眼裏,只能有我一個。”

如同原本黯淡的星盞被點亮,裴和淵心腔悸動不已。他手骨軟下來回捏她幾下,又抿極其認真地望向那伶俐乖滑之人:“你當真不會離開孤?”

“我為何要離開殿下?”關瑤反問:“莫不是殿下打算做些對不住我的事?”她甚至存心猜想道:“殿下莫不是臨幸了宮婢?還是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當真那樣的話,我可是要……”

裴和淵睥她一眼:“你待如此?”

關瑤勾肩而上,附於耳邊輕輕說了三個字,三個令裴和淵月誇下一緊的字。

“膽子越發大了,這樣的話也是你能說的?”裴和淵咬了咬後槽牙,信手將人扯到腿上揮掌便拍。

知他嘴硬,關瑤臋上挨了不輕不重的幾記後,嚶嚶哼哼撒了會兒嬌。

趁這人心情好轉,她趁勢勸說了一回。倒不曾說什麽放過裴絮春這樣的話,而是走了個巧,扮出義憤填膺的樣,道是羅澈升此人著實可惡,不如以羅澈升寵妾滅妻之名,幹脆把裴絮春和孩子送去清靜無人知的地方養著先。

太子殿下雖不欲理,終還是在關瑤的死纏爛打之下,“勉強”點了頭,且立馬吩咐人去辦,於當日便把裴絮春和剛出生的孩子給轉移出了羅府。

除了個隱患,關瑤因此暗喜幾日,心道今後唯一的障礙,便是看他如何應對作妖的常太後了。

近來在朝上,這對祖孫近乎日日針鋒相對。而駁裴和淵的政令下裴和淵的臉面,常太後無非是想讓這個太子顏面掃地,讓他清楚她的權威之廣怒意之盛。甚至於要讓他明明白白地意識到,若不向她低頭,他這個太子之位,怕也難保。

政事關瑤委實幫不上什麽忙,她唯一有做的,便是小心翼翼保護好自己,沒有裴和淵的陪同盡量連東宮都不出。而在裴和淵處理完朝政之後,或是在朝堂之上被常太後那頭的臣工絆腳之時,盡量溫柔小意熨貼郎心,或於床笫間順意迎合,惹郎開懷。

而盡管幾重危機已過,關瑤也百般留意,但有些事便如宿命一般,任你提防再提防小心再小心,它終會如洪水一般湧到你的眼前,且毫無征兆。

春分這日,該當祭祀百鳥,犒勞耕牛。

春分祭日乃國之大典,原該天子出面的儀式,因孟寂綸近來清醒狀態堪憂,便只能由裴和淵這個儲君代之。

而關瑤,自然也跟著一道出了宮。

選定祭祀的地方在一處攢簇的疊山之間,雲霧濃密煙嵐明滅,景觀倒是甚好,就是那祭典忒不順利。

典禮剛起便山風大作,禮官的祭文念到一半宣紙被刮出老遠,提前畫好的春牛圖也被吹出個齁大的洞,選作獻禮的豬羊還跟發了狂似的齊齊躁動。

“妖女禍國!天爺不佑大虞!豐年將不至!”

不知是誰率先喊了這麽一句,關瑤身上便挨了顆小石子,還不待她回神,混亂已起。

觀典的百姓本就數以千計,而方才有人吆喝了那麽句後,人群便如同被慫動了似的,本就因天象不吉而焦躁不安的百姓跟著喊跟著沖,沒多久便將守衛給沖開了。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關瑤被擠開,很快便連裴和淵的身影都瞧不見,而在這混亂當中,圍著她向外的人如同相識的一般,竟擁著她朝某個特定的方向而去。

發覺不對,關瑤待想開口呼喊,後脖頸卻又被人重重點了兩下。隨後的一切,她便悉數不知了。

再次醒來,關瑤發現自己在一輛奔走中的馬車上。而她的手腳未被縛住,口中也未被巾帕堵起來,並不似肉票。

“東家。”

車簾撩開,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關瑤摁著有些發酸的後脖頸擡頭去看:“宋班主?”

“東家可還好?”宋韞星滿面憂容。

關瑤費力揉了揉額角:“這是……怎麽回事?”

宋韞星打下簾子進了馬車:“聽說東家被那大虞太子困在宮中無法脫身,我便一直伺機想要救出東家,奈何先前並無機會近身,幸好今日有了絕佳時機!”

關瑤楞住:“誰跟你說我被太子困在宮中的?”她腦子發渾:“對了,你為什麽會在大虞?”

宋韞星眸子黯了黯:“東家退了拘星班的股,那班子我便也不想要了。剛好有位舊友在大虞,邀我前來當教班,我便……”

“等等,”關瑤喚停他:“你先回答我,誰跟你說我被太子困在宮中的?”

“自然是知情人。”宋韞星急切道:“那晚見得東家不敢與我相認,便猜當中是有隱情的。奈何我在這大虞並無多少熟人,只能暗自心焦。幸好前些時日我識得了一位姓羅的大人,他與我說東家眼下的困境,且道是能力之所及助我營救東家,故今日這春祭……”

“羅大人?”

“羅澈升?”

腦中飛快轉了轉,關瑤定下神直視著宋韞星:“馬車停下來,放我走。”

宋韞星不明所以。

“你被利用了。”關瑤一字一頓地剛說完這些,便聞得陣陣馬蹄聲近,他們所乘坐的馬車加速疾駛起來,直將二人顛作一團。

追趕,打鬥,馬兒的嘶鳴與刀劍相擊的聲音混在一處,載著這輛車的車夫將馬鞭揮得又快又急,馬兒受疼,便如同發了狂似的帶著車廂往前狂奔。

宋韞星到底是受過身訓的,他竭力穩住身形,在那顛簸之中揭開車簾子,卻見到這馬車沖走之處,是料峭的山崖邊!

車夫自是不會跟著一起送死的,早在馬兒撒蹄子快要接近的時候他便躍下了車楹。

想起關瑤方才的話,宋韞星這才開始相信自己著實被人算計。來不及多想,他一把抱過關瑤,在墜落崖前的時刻,帶著人奮力向外一縱——

總算是上天留命,二人在離那懸崖邊緣只剩尺餘的距離前滾作一團。

宋韞星一臂攬著關瑤的背,一臂護在關瑤腰間,二人怎麽瞧怎麽像一對大難不死的逃命鴛鴦。

追與逃的兩拔人已然分出勝負,噠噠的馬蹄聲近。有人勒住馬,於他們數丈開外停下。

宋韞星無暇顧及旁的,只全心看著關瑤:“東家可有事?”

關瑤被震得頭腦有些發暈,眼前也閃著陣陣重影,甚至腰都像是斷了一樣,靠自己的氣力壓根起不了身。而在被宋韞星扶著慢慢起身後,她呲牙咧嘴地忍著痛,餘光卻瞥見熟悉的身影。

數丈開外,有人自馬上跨下,朝他們這處行來。

關瑤艱難地側頭去看,見得那行近之人,赫然便是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的裴和淵。

雖冠服都沾了塵,但裝扮仍是他今日祭典的禮衫,可那雙慣作平和或是倨傲的眸子中,此刻卻如有黑色的煙氣煞厲俱存。

而待裴和淵步步逼近而來,在關瑤跟前站定的時刻,他的臉在她面前無聲龜裂,幻化作另一張完全一樣,卻又分明有了變化的面容。

關瑤怔怔地盯著他,腦子裏只有兩個字。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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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快查出眉目,是常太後作的妖。

她原想按舊路子,將裴和淵弄成與孟澈升一般的人,再趁機將朝政給奪過來。

然這老婦半點不知自己是作繭自縛。別說關瑤沒死成,就算關瑤真當著裴和淵的面與人“殉情”,裴和淵也不會像孟寂綸那般萬事不理,只知飲酒麻痹自己。

他若犯癥,只會變作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毫無底線的乖戾之人。

便如眼下,明顯換了個人的裴和淵一改先前與常太後針鋒相對的臉面,還真就裝瘋賣傻地敷衍起常太後來。

而關瑤則被他派人拘在一處廢棄的偏殿中。整整五日,無人與關瑤說話,即使是伺候她傷勢的人,也像啞巴了似的一句腔都不搭。

第五日晨醒時,關瑤的枕邊多了個錦盒。打開盒子,卻見得裏面是一堆玉石的細屑,且那細屑還特意被拼成了蟬的形狀。

見到那細屑的時刻,關瑤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也碎成了齏粉。

輕笑聲響起,隱於簾幕之後的身形動了動。身著曳撒的郎君走出暗外,踱步到了關瑤榻邊,伸手將她的下巴擡起:“娘子入我的夢,是想助他除掉我?”

關瑤思緒浮離,心裏沈得不能再沈。

她不曉得哪裏出了問題,怎麽會是這個裴和淵?怎麽……會是喜著黑裳的這一個?

“娘子……”修長的指節在她臉上如作畫一般游移著,郎君最後捏著她的耳垂輕輕晃了晃:“還回去作甚?便在這處與我一起罷,咱們地久天長,再無遺憾。”

關瑤神情怔忪:“你……為何,為何會是你?”

裴和淵眉眼散漫道:“娘子不知麽?娘子的出現,本身便是我的魔障。”

她是他的良藥,亦是他怎麽都繞不過的關卡。

裴和淵低聲謂嘆:“娘子可知你走後,我一個人過了很多個日夜。那個懦夫跑去沈睡,寂寞和傷痛都是我的。可為何我不能與你相守?娘子何以就這般提防我?”

陰影伏下,他用唇蹭著她的嘴角,昵喃著問:“他愛你,我也愛你,我們為何不能同時存在?”

“你知道的,”關瑤掐了掐手心,低聲道:“你們……只能留下一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那為何不能是我?”裴和淵將關瑤抱到腿上,坐在榻旁與她抵著額頭追問道:“嗯?娘子,為何不能是我?”

男人濕潤的氣息近在咫尺,關瑤的心如被鳥獸狠狠叼銜了下。

她垂下眸子,聲音無力地提醒他:“因為那具身體,並不屬於你。”

也因為你,太過危險。

撲在面容上的呼吸停頓了下,隨即變輕,再變渾。

關瑤的腰被掐住,後腦被裴和淵單手控著,二人的呼吸卷著……

結束過後,男人渾不在意地說了句:“那咱們就一起毀滅罷,有娘子在這夢中陪著我,我也不虧了。”

關瑤的力氣被抽光,就連這樣扭曲森然的話也緩解不了她的呆滯僵冷。

這個他出現了,是不是就意味著……萬事已無轉圜的餘地?

所以她最終,還是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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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瑤沒有搬回東宮,接下來的日子,她始終被半幽禁在那偏殿之中。宋韞星的下落她壓根不敢問,生怕引得那人再度情緒波動。

裴和淵偶爾來看她,偶爾留下來與她過夜。

在那殿中,關瑤有時能聽到路過的宮人私下討論著宮裏的事,道是自從太子殿下寵愛的女子死於祭典之後,太子如今也和天子一般開始瘋瘋癲癲。

只與天子不同的是,太子如患失語癥一般,整日整日都不說話。不上朝不與人交流,若有人喚他,他便會擡起黑泠泠的眸子,將人盯得發毛。

而夜間,偶爾也能碰見他游蕩的身影,目光渙散無神,對旁人的喚置若罔聞。

自打太子殿下渾噩,先前爭回的權柄功虧一簣,朝政全被太後娘娘把持著,太後娘娘日日紅光滿面,更有女帝之風範。

人人皆道這大虞皇宮陰勝陽衰,個個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討好太後,且猜測太後會否幹脆換掉太子,另扶一個聽話的宗室子上位。

各色言語與猜測紛紛紜紜,只有關瑤知曉裴和淵,定然在謀劃著什麽。

而果如她所料,過後的某個夜晚,裴和淵輕輕捏著她的後頸,笑說道:“娘子。我給你尋好了認親的人家,到時你便能以大虞貴女的身份嫁給我。咱們夫婦相得,今後……再不會有人能拆散你我。”

關瑤微微退開:“你要做什麽?”

“娘子不妨猜上一猜?”裴和淵目光鎖住她:“我相信娘子對我已有足夠了解,定能猜到我想做些什麽的。”

關瑤眼皮跳了跳:“你要……除掉太後與陛下?”

“你也瞧見那老婦有多狠毒,而我那好父皇,真真已成個不人不鬼的模樣。瘋成那般,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不如我幫他早死早超生,何必留在人間白受罪?”裴和淵攬著腰把人提到身邊。

關瑤掙紮道:“我勸不動你是麽?起碼陛下……”

裴和淵屈起手指敲了下她額頭,雖沒有說話,態度卻已然很是明顯。

關瑤心中泛起氐惆。

白來一趟,還把自己給折了進來,她可真是好樣的。

翌日用完午膳後,關瑤難得被允許在那殿的中庭走路消食,待行到某段墻根時,忽聽到在外看著的宮侍有些緊張的聲音:“陛下,陛下怎來了此處?”

“怎麽?這宮中還有朕不能來的地方?”是天子孟寂綸的聲音。

那宮侍連連告罪,解釋道:“這殿已廢置許久無人住,怕有塵灰沾染龍體……”

孟寂綸打斷那宮侍,問了句:“你可覺得朕是個明君?”

隔著道墻好像都能聽到那宮人倒吸了一口氣,接著支支吾吾道:“陛,陛下自然是明君,陛下神勇無極,陛下……”

笑聲打斷他磕磕巴巴的假話。墻體傳來摩挲的聲音,孟寂綸無緣無故地說道:“朕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朕死後去見大虞先祖,先祖們不僅沒有叱罵朕,還誇朕把兒孫教得極好。”

“朕是個無用之人,昏昏沈沈過了半輩子,於國無功,於家有過。名聲已然臭得無可挽救,朕當受陰司酷刑,當領極惡之罪,又怎會說朕把兒孫教得極好呢?”

聲音不低,聽著像在問身旁的宮侍,可這樣的話誰又敢接?

孟寂綸悠然地繼續說夢:“朕不得其解,最後被先祖帶到冥府一面靈鏡之前。自那鏡中,朕見得朕的兒孫把這大虞治理得很好。百姓和樂萬象升平。我大虞啊,終回昔日之盛了。”

莫名其妙的夢,怕是做夢的人都暈暈乎乎,旁的人誰又摸得清頭腦?

站立停留的時辰已然夠久,跟著的宮人不敢說話,只能偷摸去扯關瑤的袖子,示意她該回殿中了。

關瑤不曾拒絕,擡了腳便跟著回去了。而借著當日晚膳消食的機會,再行到那段墻下時,關瑤借口扭了下腳,蹲下身迅速將那掩於枝幹下的一卷信塞到袖中。

待回到殿中歇息後,趁看守的宮侍不註意,關瑤悄悄躲在被子裏頭把那信給展開,可借著燭光左看右看,翻來轉去地看,上面仍是一片空白。

關瑤蒙了,眼睛連眨好幾下沒鬧懂是什麽意思。她在榻上撓心撓肺,又礙於房內有人看著而不敢下榻,只得抱著滿肚子疑問淺眠一宿。

而當晚,裴和淵也並沒有去尋她。而關瑤被那無字信給鬧得心內惴惴,胸間莫名犯起踢蹬,強烈的不安預感讓她連吃食都用不下。

這般反常的關瑤,自然把百忙之中的裴和淵給招了過來。

在問過她並非身子不適後,裴和淵以為是被困得有了脾氣,便哄道:“娘子乖些,再忍幾日便能出這殿了。”

他一來,關瑤的心跳得更快。於思來想去後,她還是遞了那信紙過去:“夫君,你看看這個。”

裴和淵接過後,兩指在那信上撚了撚,面色立馬淡了下來。

與曾教過關瑤的塗信之法不大一樣,裴和淵索喚取來塗在那信上頭的,是一整塊化掉的紅蠟油。

蠟油過紙,裴和淵起身抻開那信條,在日陽下對照著看。

那信上的字極草極淡,裴和淵身量高不說還舉著手,關瑤便仰著脖子瞧了半日都拼不成一句話。

便在她眼眶子都睜得發酸的時刻,突聞外頭轟亂起來,不停有人在此起彼伏地喊著:“不好了!走水了!”

裴和淵驟然擡眼向外,邁了腿便沖將出去。

沾了蠟油的卷紙自郎君手間飄落至地面,關瑤蹲下身子拾起後,也學著裴和淵的樣子,對著日陽所盛之處瞠大眸子細看。

這回,她終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瞧清了上頭寫的是什麽。

最先認出的,自然是打頭那幾個字:吾兒親啟。

『吾兒親啟』

常想與我兒言親昵之語,然時時問心有愧,恥於開口。

近來聞聽我兒欠安,甚為懸念。為父自知失德無行,慚於教誨,然清夜落筆心猶如麻,仍祈我兒破執迷,斷邪念,方可消苦因,除幻憂,莫步為父後塵。

為父此生過處甚多。負先祖,負子民,未能保我妻,未能護我兒。屢為無勇無能,斯是自厭自棄。

手書此劄無有乞諒乞宥之心,惟願我兒康健順遂。覓良婦,撫慧子,會連理結同心,序天倫之樂事。不欲我兒被親者所仇,受摯愛所憚,負萬民所憎,被草木所懼。

蹉跎半世,罪惡滿身。為父若下陰司,便當領綁縛之刑,當受銅丸灼肺,死亦無憾也。唯我兒絕頂穎慧,自來謹重顯允,該當一國仁君,斷清明,擇要臣,開盛治世,得淵清玉潔之名。

為我兒清障,實乃為父之責,亦屬為父之幸。

若我兒能心懷天下,祈領我大虞重歸往昔。若戀家口獨身,殷願安居順睦。

不贅。

——父絕筆。

……

看完這信後,關瑤腦子嗡嗡作響。

殿外喊聲陣陣,嘈雜騷亂之中,滾滾濃煙似鉆進了關瑤的心中。

她攥著那信,瘋了般向外跑去,宮侍嚇了一跳,連忙去拉去阻。

未接近殿門,已能聽到有人在驚呼,道是天子放火燒了太後的寢宮,現下火舌如卷潑水成煙,怕是一個都救不出來。

關瑤兩腿發軟,整個人凝滯了一般,顫著身子看向黑煙彌天之處。

紅色的火舌噝噝怪叫著,合著那猙獰又肆意的煙霧,活像要遮住這天,勢同要吞噬一切。

看了不知多久,關瑤的目中開始眩暈,場景如在扭曲似的,驀然一陣梵音在腦中激蕩,關瑤身子曲起,她捂著小腹,痛苦地彎下了身。

像是當真經過一場漫長的夢,關瑤身姿變得極其輕盈。她像飄著的雲一般,穿拂過長長的白絮之間,突然聽到陣陣細小的清甜笑聲。

跟著那笑聲而去,她轉到另一條跨廊之間。

那跨廊建於一條荷湖之上,盡頭,站著個膝頭高矮的小身影。

見她走近,那小小的身影嘻嘻笑著,朝她喚了聲:“阿娘!”

撕裂般的劇痛傳來,關瑤猛地睜開眼,卻見得夏老神醫焦急的臉。

關瑤驚訝:“榮叔?”

“可算醒了,我當你這娃不打算生了!”老神醫急得連瞪她的功夫都沒有,便朝外頭高聲喊:“產婆來了沒有?讓她快跑兩步!這娃娃動得厲害!”

像要配合老神醫的話,關瑤肚子裏的小人兒猛地踹了她一腳,當即讓她痛呼出聲。

兩個滿頭大汗的產婆撩簾而入:“來了來了!快點快點,熱水巾子剪子什麽端過來!”

聽著耳邊呼呼喝喝的急響,再受著令她咬牙都繃不住的痛,關瑤這才意識到自己回到了本來的世界中,且馬上要生了。

生產過程痛至難言,嬌氣如關瑤,木塞子都咬斷了兩根。整三個時辰的生產,人就像在水中浸了一回,渾身濕透。

而最終,她沒能如瞎扯的謊言那般生出對龍鳳胎,而是誕下位小公子來。

哭啼聲中,關瑤被擡著拭凈身子,小嬰孩也收拾幹凈了。

產婆抱著給她看:“夫人這孩子可真幹凈,奶痂都沒長一個。”

關瑤已然累得眼皮都掀不開全的,她半瞇著眼睛,看了看生得小猴子一般的嬰孩,便腦袋一傾睡了過去。

像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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