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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和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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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是氣上心頭?關瑤又豈會犯怵?

是以, 她仍用那幅舒眉軟眼的模樣重述道:“你不與我生,自有想與我生的人。”

汙濁之氣沖入腦中,裴和淵的臉色已是極其難看。他雙眉緊湊著, 眼中是一寸寸的,逐漸扭曲的癲狂:“你想與誰生?是險些娶了你的秦扶澤,還是那個戲班子的班主?”

“你胡說什麽?”錯愕過後,潑天的火氣直沖腦門。

若在平時被他這樣盯著, 關瑤可能頭皮發麻,可現在她也正在氣頭上, 心裏的火恨不得把這廝給燒成塊炭, 又哪裏管他森人不森人。

關瑤驟然擡眼道:“秦扶澤都是已成家的人了,我與宋班主也是清清白白的,你提他們做什麽?”

“是麽?”裴和淵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嘴, 上前一步,依舊語調冷然道:“不管是誰,在你接近他們之前, 我都能讓他們變作死人。”

停頓半息,裴和淵倏地扯著唇角笑了笑:“娘子心地善良,既是不想害人,便莫要起這等心思。”

笑聲如薄刃,刮擦過關瑤的耳廓,激得她心中瓦涼。

“夫君,你, 你不該是這樣的啊?你怎麽會……”

見關瑤眼角湧起弱霧,裴和淵眸中的陰毒狠戾隱去, 眸子一霎平靜。他淡道:“娘子莫要惹我, 咱們兩相無事, 不好麽?”

“是我惹了夫君麽?明明是夫君太過專橫,你我是夫妻,子嗣這等大事為何不與我說上一句呢?”關瑤腦子亂哄哄的,整個驚疑不定。

見關瑤面色發白,嗓音發顫,道是自己實在嚇著了她,裴和淵便徹底緩和態度,方才像要吞人骨髓般的陰晦之態已然消失無蹤。

他喉間輕滑著:“是為夫錯了。”

話畢,裴和淵展臂想去抱關瑤,關瑤卻向後一步,明顯拒絕。

二人間,又成個僵持之勢。

裴和淵不知自己這般陰晴不定更加惹人楞楞怔怔,只聽關瑤問他:“夫君認錯向來是快的,正不正經的錯都可往身上攬,想是說得太順當了吧?”她桃腮含怒:“我且問夫君,你可知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錯在何處?

裴和淵深眸輕垂。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耳畔,關瑤提醒他:“夫妻間有事不該有商有量的麽?尤其是子嗣這等大事。”

氣氛微滯,裴和淵沈默不語。

關瑤攥著袖擺,語氣艱難道:“我想不出夫君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夫君可否與我說一說?”

裴和淵嗓音壓抑:“生孩子……太痛,我怕你承受不來。”

這說不過去的,聽著便十足敷衍的理由如何能讓關瑤信服?

她氣急反笑:“即便是這個原因,與我說不得一句?夫君是把我當什麽無足輕重的人,還是你自己在默默決定所有事?這是隨便幾句話便能蓋過去的事麽?”越說越是氣沖額心,關瑤咬著牙問:“還是我在夫君眼中,便是隨隨便便能敷衍得了的人?”

關瑤一口氣梗在心頭惱火怫郁,裴和淵何嘗不是把個嘴唇抿得發白。

因為個孩子的事,與他鬧成這般。

裴和淵擡眸直視關瑤,語氣寒津津的:“就我與娘子,不好麽?為何要多一個人?”

“可,可多出來的,是咱們的孩子啊?”關瑤眼含重惑,腦子裏一百個不解。

“我不想要。”裴和淵固執道:“我不願讓任何人打擾我與娘子的獨處,孩子也不行。”

關瑤滯了一息。她神情怔忪著,心裏開始發沈:“夫君,你覺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正常?”

“不覺得。”裴和淵答得極快,明顯是不用經過思考,便能覆她的話。

而便是這般,更讓人心思雜亂,腦子嗡嗡作響。

百般情緒沖擊過後,是湧上四肢與心肺的疲乏。

關瑤撫著心口,長長緩了一口氣道:“我累了,我不想跟你說話,你去書房睡。”

“一起睡。”裴和淵不肯動。

“我們在吵架!”關瑤美眸怒睜,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裴和淵不以為杵道:“一起睡,我不碰你就是了。”

這是說的什麽話?

關瑤氣得渾身哆嗦,索性轉身向外道:“好!那我去書房睡!”

有人大步上前,自身後攬了她的腰道:“我說了,一起睡。”

不論如何掙紮,關瑤最終還是被帶回了榻上。

只她心頭堵著氣,怎麽也不願讓裴和淵替她脫衣除襪。裴和淵倒也不勉強,似乎只要不和她分室而居,他便願縱著她。

帳子掩下,夫婦二人各蓋一被,這些時日的繾綣與纏綿,變作各自平靜的呼吸。

關瑤將自己掩於被蓋之下,背向裴和淵而眠,心中再度亂愁如織。

她的夫君,她好好的夫君,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即使是背向而眠,關瑤也能感受到熱炙的雙目黏在自己身上,若她此時翻身,必然會對上那雙烏灼灼黑泠泠的眼眸。

比先前還要陰晴不定的夫君,使她好似落入個無形的牢籠。

被這般強烈的,甚至有些病態的占有欲包圍著,關瑤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胸悶,感覺到難以喘息。

關瑤攥住被角,在天人交戰之中,漸漸闔上雙目。

直到她呼吸變得均勻了,裴和淵伸手在枕上拾起她小撮頭發,湊過去聞了聞後,再放在掌心,也閉了眼開始發夢。

夢中,一雙男女相攜而立。那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顯然便是有孕在身。

女子挽著那男子的手,與那男子嘁嘁喳喳地說著什麽,大抵在猜孩子是男是女該取什麽名這樣的話。

男子心不在焉地搭著腔,偶爾看看女子的小腹,不自覺擰緊眉。

彼時在二人身後的房室之中,不斷傳來分娩的痛呼聲。自日暮到晨光,再到斜陽染地之際,裏頭的嬰孩才呱呱墜地。

嬰孩被抱出來,女子雀躍地上前接過手,還教那只會閉著眼瞎叫喚的嬰孩喚男子作舅父。而男子,卻看著地上未來得及清理的血水,眸中逐漸深沈起來。

場景一轉,似乎是平靜的用膳時辰。

女子用著膳,伸手端起桌上一碗湯羹,下勺子舀了正要往嘴裏送時,那碗突然被什麽擊中,“砰”地翻摔到地上。

湯羹潑了一地,碎瓷之中,本是言笑晏晏的女子陡然起了身,顫著嗓質問男子為何要給自己下藥。還道虎毒尚不食子,而他怎麽瘋到這種地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

那男子垂著頭,做了何等反應裴和淵並不知,蓋因那場景,生生再轉了一回。

冷霧凝結,入目一片白霭霭的空間。

仿佛置身雪地冰天,呵出的氣也是白的。裴和淵的眉睫之上已結了層薄薄的霜,寒意侵入肌骨,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

便在他無力地耷拉下眉目,胸腔已開始有麻痹之感時,身上驟然一暖,四肢駭骨又開始有了氣力。

原來人在瀕死之時,是會覺得暖的。

神智逐漸恢覆,蜷著的手腳開始重新伸展,裴和淵緩緩睜開雙眼。

曦光已至,榻上只餘他一人,原本背向而躺的小女人已不知去向。

眼中霎時浮起絲絲冷意,裴和淵十指收緊正想翻身起床時,忽聞得隔間有人在說話。

凝神一聽,原是關瑤的貼身丫鬟在小聲問鬧了什麽別扭。

關瑤哼哼兩句,說哪裏敢跟裏頭那位唯我獨尊的大爺鬧別扭。

陰陽怪氣,極為不滿。

原是破天荒起了個早,還積著忿氣在與丫鬟指摘他。

眉目松和下來,裴和淵看了看悉數蓋在自己身上的錦被,唇角掠起彎彎的弧度來。

當真生氣了麽?

無妨,只要人還在他身邊,怎樣撒氣,他都甘願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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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二人這別扭一生,便近一旬。

女人鬧起脾氣來,是了不得的。

這一旬中,關瑤雖每日裏與裴和淵同吃同睡,但嘴就跟悍住了似的,從不與他說話。

就算在榻上不小心觸碰到手腳,她也要立馬把自己縮成一團,恨不得整個身子貼到墻根,才堪堪表達自己的抗拒。

對於喜歡在榻上打滾的關瑤來說,總在一側的安分睡姿顯然讓她極不得勁。可她生怕自己睡著了又不小心挨碰甚至扒到裴和淵身上,只能拼命控制自己不能睡太早更不能睡太熟。

這般下去肯定是睡不好的,偶爾半夜時分關瑤想偷偷轉個眠,卻回頭便能對上裴和淵睜著的透亮雙目,嚇得她渾身起雞皮。

缺覺的人做什麽都不精神,關瑤只能趁裴和淵不在時,白日裏偷偷補眠,一個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好不快活。

這日的靜夜,裴絮春的院子中,忽有了大動靜。

原是夜半偷偷去探視的席羽,撞上另一個偷摸去看的小賊。

那賊,便是久不露面的孟澈升。

據照顧的小丫鬟所說,裴絮春當時呼吸劇烈起伏,瘋了似的抓著手邊的東西擲向孟澈升,尖叫著讓他滾。

最終孟澈升被裴絮春拿瓷杯砸了個頭破血流不說,又被席羽追出去打了一頓,想來身上負的傷該是要休養好一陣子了。

而孟澈升來這一遭後,裴絮春開始發起連綿不斷的低燒來,間或說些不明不白的夢囈,讓人聽得雲裏霧裏。

如此一來,關瑤心裏對於裴絮春的疑惑又是雪球般滾得忒大,然縱有天大的疑問,礙於還在與裴和淵生著氣,也只能自己憋悶著不去想。

雖在單方的冷戰中,卻也沒有度日如年的感覺,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宮宴。

宮宴前一晚,靖王府某處偏院。

燭火閃爍不定,賀榮雋正低聲道:“這消息是自丁公公那處聽來的,丁公公服侍那老東西多年,當時讓那老東西召尊夫人入宮為妃,便是他的主意。他可看得真切,那老東西對尊夫人,很是歡喜。”

氣氛稍默。

片刻後,對側的裴和淵問道:“賀世子的意思是,讓裴某獻妻予陛下?”

賀榮雋虛咳了兩嗓,肅顏道:“衍思放心,不會真讓那老東西碰著尊夫人的。不過是借這事,讓關貴妃能看清那老東西真面目,方便被咱們收為已用罷了。”

“賀世子計無遺策,除了照辦,裴某想不出旁的話來。況且……為了大業小做犧牲,有何不可?”裴和淵嗓音慵懶溫吞,面上不見半分波動,像極了賣妻求榮的偽君子。

那日子時,裴和淵才回到臨昌伯府。

關瑤白日裏睡飽了,這會兒正精神地盯著帳子發呆。

息燭松帳後,在榻上躺下的裴和淵忽問了句:“明日的壽宴,娘子要去麽?”

這便是沒話找話了,宮宴是關瑤和姐姐外甥女相聚的好機會,她自然是會去的。

這人憋了這麽些日子,開腔不與她說二人間的矛盾,明顯是沒有反省,還不覺自己有錯。

關瑤抿了抿唇,沒有應聲。

裴和淵兀自道:“娘子帶上喜彤罷,聽說她會些手腳功夫。宮宴人多且雜,有備無患。”

這句後,關瑤豎起耳朵在等著後面的。可等了好片刻,卻仍是沒聽到他說別的什麽話。

再摒了息,卻聽得身後人呼吸綿長,竟是已睡了過去。

氣塞喉頭,關瑤猛地將被蓋拉過頭頂,索性把自己給悶了起來。

側身躺著的裴和淵見了,眸中盛起星點笑意。

過了明晚,這大琮,便該開始翻天了。

替那愚忠之人把仇給報了後,他就該帶著他的小嬌嬌回大虞一段時日了。

這大琮這順安,隨處都是她熟悉的人,就算是裴胥弘那幾歲大的兒子,也能分去她半日的註意。

待到了大虞後,他才是她最為甚至唯一熟悉的人。

她的眼裏,只能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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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子壽辰。

順安滿城華燈高懸,朝野歡娛。

宰臣使節唱喏祝頌,坊司諸戲敬呈。

寶榭層樓之間,隨處可穿流不息的宮侍,手托金碟之上,奇石珍寶令人眼生重暈。

這會兒,翠園的一座望亭之中,兩名男子長久立著。

稍後一步的,是王府長史江丘安,而在他身旁的,則便是當朝靖王爺。

觀著各處歡情洋溢的盛景,江丘安哂了句:“近些年來,陛下這壽宴可見是越發氣派了。臣猶記得當初,即便是大虞日漸頹唐,陛下也是克勤克儉,從不鋪張奢費。而今去看,也不知這當中的內情,是否因著陛下那時將將即位?”

儉素的帝王變作奢糜,並非一朝一夕的改變,而這當中的變,並不難窺見。

江丘安的話自然是陰陽怪氣的,可他先前那高大肅穆的身影,卻只迎著亭間清風沈默地站立著,久無言語。

江丘安心間著實不忿,不禁再度開口道:“若是先帝還在……”

一聲輕嘆響起,靖王微微側了側身:“本王當初不過是趁大虞內亂,僥幸勝了幾仗罷了。況那時大琮局勢已穩,而比起治國理政,本王自認比不上皇兄,父皇那般安排,也是於情合理的。”

話音落下,聞得有嬉鬧聲傳來。二人俱是耳力不俗的武將,自然立時便將目光投了過去。

園外不遠處,一群華裳女子相攜經過,想是入宮參宴的,世家大臣的女眷。

而當中那身姿輕曼,與人有說有笑的,正是關家小女兒,亦是現下臨安伯府的三少夫人,關瑤。

行走間,關瑤正自丫鬟手中接了些小物件分給幾名貴女,偶爾湊近笑瞇瞇與人答幾句話,像極了向客兜售珍玩的商鋪侍者。

江丘安嘆了句:“行止與性子都這般隨性歡朗,怪道都說伯府這位三少夫人與貴、與那位貴人極為相像。”

靖王卻是搖了搖頭:“不像,瑧兒她……是不一樣的。”

就算是不知前情的人聽來,這話中的落寞與眷戀也不難分辨,更何況是江丘安這樣鮮知內情的。

聯起適才的話頭,江丘安恨恨不已:“王爺莫要怪老臣僭越。奪您大位,又奪您所愛。這哪樁哪件,陛下都對您不住!”

“好了,休要再提。前者不過道聽途說之言罷了,至於瑧兒……總是本王自己的錯。”話至最後,靖王語帶冷澀,背影亦是透著幾分伶仃蕭索的滋味。

另廂,到了岔路,關瑤與旁的貴女分道而行,去了嘉玉宮。

嘉玉宮中,關瑤與姐姐關貴妃喋喋不休地敘著舊,又把上回在寺廟求來的觀音賜子符遞送給貴妃。

貴妃笑著收了,也免不得笑睨關瑤小腹一眼:“聽聞瑤兒與妹婿感情好得讓人羨妒,不知這肚子可有動靜?阿姐可記得你最愛小娃娃了。”

提起這事,關瑤便耷下了臉,含糊道:“沒,還沒。”

“無妨,這也是急不來的事,你們小夫妻感情好,早晚會有的。”看出她的失落,關貴妃安慰了一番,覆又問道:“聽說外祖母想見妹婿一趟,特意寫了信讓你帶著妹婿回青吳,你可有妹婿說過了?打算幾回時?”

“誰要帶他啊……”關瑤極小聲咕噥了一句。

她聲音低得跟自言自語似的,關貴妃一時沒聽輕,便問了句:“瑤兒方才說什麽?”

關瑤低頭摳著桌面,在心中反覆打了幾遍腹稿,鼓起勇氣囁嚅道:“阿姐,我想跟夫君和……”

才開了個頭,便聞得外間“咣啷”一聲,似是什麽東西被摔到地上,接著,便是一通混亂吵嚷的人聲。

貴妃秀眉微蹙,揚聲問了句:“外頭怎麽回事?”

梨音跌跌撞撞跑進來:“不好了貴妃娘娘!出事了!”

見她面色煞白,貴妃秀眉微蹙:“慌個什麽勁?有話慢慢說。”

梨音仍是急聲:“適才聽人來報,道是赤源使臣說要求娶七公主,給他們的王當王妃!”

“什麽?”貴妃一驚,剛站起身來,便聽得外頭賀淳靈清晰的一聲:“都讓開!”

“公主殿下,不可!”宮人的阻攔連聲響起。

待貴妃與關瑤趕到外間,便見賀淳靈正奮力掙開死命攔著的宮人,手中高高地舉著把皮鞭怒道:“讓開!看我不去抽他個青紅藍紫,讓他乖乖滾出我大琮!”

“赤源不過一彈丸小國,哪來的底氣求娶本公主?還要讓本公主給他們那鶴發雞皮的王當王妃?做什麽白日大夢!本公主定要去掰開他們的嘴瞧瞧,看是不是喉嚨裏也長了個膽!”

“靈兒!”貴妃開口喚住賀淳靈:“冷靜些,莫要胡鬧!”

“母妃!小姨!”賀淳靈轉了頭來,燃火的雙目中又是氣忿又是委屈:“我被人欺負了,我要去向父皇告狀!”

“狀”字的音還沒落,自石道跑來個小黃門,連聲報道:“無事了無事了,靖王爺趕到,把那使臣狠狠喝斥了一頓,那人便沒敢吱聲了!”

事情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

被關貴妃勒令收走鞭子,賀淳靈悻悻道:“什麽嘛?任由他放這樣的厥詞也不立時攆出宮去,父皇莫不是多飲了幾杯?哼!還是五叔最好了!”

“好了。休要胡縐。”關貴妃難得斥了賀淳靈一句。

賀淳靈撅了撅嘴,待想說些什麽,卻發錯了關貴妃面色白得有些異怪,便問了聲:“母妃,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叮”的一聲,是關瑤指際打滑,杯蓋落下的動作重了些,吸引了賀淳靈的註意。

“呀!想來是手霜抹太多了。”

‘心有餘悸’地放回杯盞,關瑤打斷賀淳靈的話。

不久,又有旁的貴女特意結伴來求見。等這般一來二去的寒暄結束得差不多,夜宴,也便要開始了。

按大琮舊俗,皇後要領妃嬪及皇子女一道入宴,是以關瑤便單獨往那宴廳先行了。

殿庭廣闊,重閣修廊的玉宇宮闕之中,自是夾堤植柳,處處勝概。

踏入條彩廊時,見有名男子立在覆墻之後,正與人低聲說著什麽。

那男子衣冠華貴,濃眉斂目。

正是靖王府世子,賀榮雋。

關瑤下意識想繞路而行,蓋因這賀榮雋在她成婚之前,曾追慕過她。

在順安時,這賀榮雋偶爾在宮裏宮外遇她一回,便要跟著纏在身後,四年前她去青吳後,此人總去秋拾園遇她,甚至還與她說過自己與楊綺玉感情不佳這樣的話,令關瑤極其泛胃反感。

關瑤待想轉道,賀榮雋已經和人走了出來,看見了她。

與賀榮雋一起的,是個白眉老太監。那老太監生得詭眉詐目,也不知與賀榮雋在說著什麽,黃濁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流連一息,便塌著腰告退了。

而賀榮雋與關瑤寒暄幾句,眸中一直透著些可惜的神情,更令關瑤周身不自在。含糊道了幾句好,便與那賀世子分開了。

臨拐出個假山時,卻又撞上個楊綺玉。

且那楊綺玉死盯著關瑤,目光中滿是怨毒。

楊綺玉近來過得不大好。

楊鶯在雅宴中掉到水裏被太醫院來請脈的一個小醫官給救起,眾目睽睽之下只得許身嫁了那人。

自己看中的,打算用來籠絡賀榮雋的美貌堂妹最終便宜了別人不說,方才她又聽靖王妃私下與宮裏一位娘娘聊天,說她籠不住自己夫婿的心,本就是無用之人。膝下無子,更是罪加一等,與廢人無疑。

楊綺玉本不是什麽高官貴女,當年能嫁給賀榮雋,也不過是因著自己父親當年在戰場上救過靖王爺一命,臨終前向靖王爺要了這麽樁婚約,想讓她享那王府的富貴。而靖王爺又是個重情之人,便強壓著賀榮雋娶了她。

身低位高且膝下無子,這世子妃的地位更是搖搖欲墜。

本就一團團的火聚在心中的楊綺玉,適才又看著自家夫君與關瑤在見面,心裏更是哪哪的慍氣都飆了上來,幹脆率性上前,向關瑤發起了難。

“沒想到裴三夫人都成婚了,還不知個寡廉鮮恥呢?”楊綺玉搖著扇子上前,半吊著眼圍著關瑤打轉道:“搶了麓安縣主的男人還不夠,又來撩拔成了婚的人。三少夫人就這般沒有下限?這若被你夫婿看見,可如何是好?”

雖不知哪裏招惹了這人,但關瑤還是盈盈笑道:“沒想到世子妃都當娘了,說話還跟黃口小兒似的不經腦子。若被人聽到你說這些失了智的話,豈不是立馬要把世子妃給拉去太醫院關著?”

“你!”楊綺玉沒料想關瑤竟敢與她唇齒對沖,當即怒目冷笑道:“胡蠻後代,果然心思劣鄙。我在青吳時便聽聞紀氏之後老老小小都是輕佻放浪之輩,聽說那鄔老太君年輕的時候……”

“——你說誰輕佻放浪?”墻垣盡頭一道嬌脆聲音憑空響起:“詆毀本宮小姨與阿祖不止,還捎帶上了本宮與本宮母妃?堂嫂口氣這麽大,怕是喉嚨裏也長了個膽子吧?”

說得這幾個稱呼的,顯然是賀淳靈。

而更令楊綺玉嚇黃了臉的是,與賀淳靈一道出現的,還有位身著袞龍袍,面色威肅的長者。

赫然,便是這大琮的帝王。

“見過陛下,見過七公主殿下。”一群人連忙行禮。

賀淳靈揚著假笑看楊綺玉:“堂嫂方才說的話,不介意再重覆一遍?”

“沒,我沒說什麽……”楊綺玉眼中霎時帶上絲絲慌亂,下意識便胡亂搖頭。

關瑤輕輕碰了碰賀淳靈,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賀淳靈用手掩起嘴,也用極細的聲音回她道:“有個小黃門來報,說經過時看到你和人生了沖突,我就趕過來了。中途正巧遇著我父皇,我把事與他說了,他便同我一起過來。”

另廂,宸帝正俯望著楊綺玉:“朕曾聽過雋兒私下與兄弟說的話,道是你心思粗鄙言行不端,如今看來,你確是德行有失。”

楊綺玉霎時面如金紙,立時牙關瑟瑟伏於地道:“陛下恕罪!確是臣婦一時鬼迷心竅,見伯府這位三少夫人與世子爺多說了兩句話,便想左了,誤以為他二人有、有……”

宸帝似無耐心聽她狡辯,只扭頭去看關瑤:“裴三夫人可願恕她?或是你想朕如何責罰於她?”語畢,還特意補充道:“即使是皇家婦,無理辱及臣婦,該罰亦得罰,朕斷然不會偏私,你且放心便是。”

說得冠冕堂皇,把這處置的口子交給關瑤,可關瑤也不是個傻的,知道自己要把這話當真,不管怎麽處置都像洩憤。萬一這事傳了出去,實情真相還不定怎麽演變。

而正如關瑤所料,宸帝確實不怎麽想處置楊綺玉。

他自是不願看見賀世子有個得力外家的,故像楊綺玉這般的小官之女霸占靖王府世子妃的位置,靖王府便少了個與朝臣聯姻的機會。

甚至靖王府若無男丁,他最為樂見其成。

默了片刻,關瑤開腔道:“方才之事想是一時誤會罷了,臣婦言行也有不當之處,懇請陛下恕了世子妃。”

聞言,宸帝開始端詳起關瑤。

識大體,知進退。

玉姿有如明月生暈,那張臉更似花樹堆雪,尋不見半分瑕疵,最妙的是,與他那位貴妃年輕時的神態足有八成相似。

可惜,當真可惜。

收回視線,宸帝朗笑道:“既是誤會,那朕也不多摻和了。”他示意楊綺玉起身:“就算裴三夫人大度,你也合該道個歉才對。到底也是入了皇家玉碟的人,往後行事說話不可再這般莽撞,可知了?”

楊綺玉如獲大赦,忙不疊應過,又含著淚去與關瑤道歉。

小小的鬧劇過後,宸帝便往壽宴主殿去了。而關瑤與賀淳靈,也心照不宣地與楊綺玉分道而行,往女客所在的宴殿而去。

到了宴殿開宴半途,賀淳靈怏怏地往關瑤身旁一坐,罕見地把頭搭在關瑤肩上。

關瑤捂了捂她的腮幫:“牙疼了?”

“我將才聽說,父皇要將柳司諫的女兒許給那赤源王。”賀淳靈將額頭抵在關瑤小臂上,悶聲悶氣道:“若我不是父皇的女兒,嫁給那老殺才的,許就是我了。”

關瑤沈默了下,擡手去撫她的背:“若你不是公主,那赤源王也不會求娶你。別多想了。”

“我不懂。”賀淳靈被擠壓著的聲音很是茫然:“我大琮兵強國盛,早連大虞都要畏咱們三分,父皇怎就非要應那赤源無理之請?就算是要交好,要教化他們,咱們可以派夫子啊!為何要遣女子去安社稷?”

“你想想女誡,俱是男子所寫,裏頭便盡是吃人的條條框框。而和親雖是國事,但議那國事的,也是男子。”說話間,關瑤挾了箸桂花茶糕餵給賀淳靈。

姨甥二人這般密密窸窸地咬著耳朵時,唱喏聲起,天子法駕到了。

帝至,全殿起身恭迎。

入殿行至半途時,宸帝停下步子,向左側望去。

被關瑤捅了下腰,賀淳靈才不情不願地給他福了個身,只到底倔著張嘴沒喚人。

方才還纏著自己讓去作主的女兒,這會兒便不理人了。宸帝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收回視線時,目光帶了關瑤一眼。

待到上首入座,貴妃招呼梨音:“那孩子也是真真不像話。快,去喚公主回來。”

“這是在為赤源那事氣朕呢。由她去罷,待晚些她氣消了,朕再親自哄哄她就是。”宸帝徐徐笑言。大手一揮後,滿殿入座。

貴妃顰著額嗔怪道:“陛下可莫要說這話,越發將她縱得要上天了。”

見得皇帝與貴妃這般親密,一旁的裴挽夏撇了撇,極不服氣。

她自認比關貴妃年輕許多,生得也不比關貴妃差。可入宮這麽許久,陛下卻只在她殿中留宿過一回,甚至連個才人的位份都不願給她提。可對著這關貴妃,卻百般恩寵,大多時日都宿在嘉玉宮,怎能令她不忌恨?

天子壽筵,也半半算是家筵了。最開頭要寒暄關懷的,自然是遠道而來的靖王府女眷。

便在宸帝向靖王妃詢問著家常時,也不知是否生了錯覺,裴挽夏總見他的目光,往固定的某個方向打去。

如此往來幾回,裴挽夏便也尋了個空子,挑眼去望。

透過水精簾自這處看去,正好見得下首某座之中,自家那個三嫂嫂不時偏首,似在說著什麽話逗賀淳靈開心。

初始,裴挽夏還當天子是在瞧賀淳靈。可過了會兒後,她發覺了不對。

陛下的神情,是隨著她三嫂嫂的一舉一動在變化的。

遠遠瞧著,便見她三嫂嫂眉如遠山橫臥,睫如密扇黑翎。穿過遮幕去看,更覺她一顰一笑都掩映生姿,真真是個轉眄流精的美艷主兒。

裴挽夏狐疑著,在心中兀自嘀咕半晌不得其解。

陛下總不能是瞧中她已為人婦的三嫂嫂,也瞧不見她?

正疑惑間,餘光驀地發現那楊世子妃的神情有些奇怪,好似……也在偷摸註意陛下的視線?

“裴寶林?”有人喚了裴挽夏一聲,是同位階的嬪來找她推杯換盞。

裴挽夏回過神來,暗自掐了掐大腿,幹脆移了註意,去應酬旁的妃嬪了。

小酌幾杯後,天子離座,眾人覆又起身恭送。

殿外夜風吹拂,跌落廊的一處游居之前,宸帝正將手搭於望柱之上。

他雙目睥睨,乜向身側服侍的白眉老宦:“丁成,說這樣的話,你將朕想作什麽人?”

丁成不疾不徐道:“若非陛下太過顧慮貴妃娘娘,那裴三夫人早便是陛下身邊人了。”

“聽說近來裴府這一對生了矛盾,已不如先前那般恩愛。想來捉婿那事,不過一時情熱罷了。真正成了婚,方知過得好不好。那裴三郎君空有一幅惹姑娘眼的皮相,除了這個他還有什麽?”

“陛下貴尊無極,能服侍陛下那可是莫大的恩榮。放眼整個大琮,怎會有小娘子不慕陛下英姿?那位裴三夫人,怕是原先壓根不知陛下心意。”

丁老宦侍喋喋不休之下,良久,宸帝才嘆了句:“是貴妃,她心頭對朕有怨。”

如丁成所說,九五至尊,整個大琮誰及他貴?怎會有小娘子不願入宮侍君?

當初本是打算直接下旨,召那關家小女兒入宮的。怎知那關家小女兒偷摸回了順安不止,還在放榜當日跑去搶了裴三郎成親。

而便在那日,貴妃親來向他求賜婚聖旨,聲淚俱下道是只想了卻胞妹之願。

念及與貴妃的舊日情意,加上也欲破掉臨安伯府與麓國公府的婚事,他只能取舍著應了。

可那般艷若芙渠的女子,最終卻嫁了個伯府庶子,怎能不讓人扼腕?

便在宸帝出神之時,濃蔭之下,有鷓鴣低低啼了幾聲。

丁成眉際微動,上前半步再度低聲道:“說一千道一萬,還得看那裴三夫人的意思。尋人試探一二,若她當真不願便算了,可若……她是樂意的呢?能服侍陛下,也是她的福份了。”

許是飲得確實有些多了,酒氣上湧之時,那張艷嫵天成的臉兒始終在腦中揮之不去。

宸帝掌心幾度張合,最終還是負了手道: “今日甚是遺倦,朕想去露華殿小休憩一陣。毋須召禦醫,不得讓人來擾,朕想單獨待會兒。”

“老奴遵旨。”丁成低聲應著,嘴角浮起志得意滿的笑來。

露華殿,清靜之地,那宮室所處……甚偏。

偃月鋪陳之中,天子一行人逐漸走遠,而婉轉的落廊之角,一直大氣不敢出的楊綺玉,緩緩攥緊了袖擺。

下午時,她就感覺陛下那眼神有些微妙……

那關家女兒果然是個狐媚子,竟連陛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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