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同松柏般的身形一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坐不住了。

甚至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麽直接坐下了，是不是太不客氣了一點，至少也該客套客套上前幫幫忙什麽的。

就在少年糾結的時候，小孩已經跟著董胖走進了廚房，想著自己這會兒再追上去也很奇怪，少年就只好坐著了。

好在不多時，董胖和小谷芋便端著菜回來。

董胖動作嫻熟地將自己手裏的兩盤菜一起擺上桌，小谷芋則舉高了手中的菜，試圖將它往桌子上放。

少年見狀，忙接過小孩手裏的菜放在桌上。

實在不是他不信任小谷芋，但他總覺得要是不幫忙，這小孩就要把菜全扣在自己的腦袋上了。

小谷芋得了少年的幫助，忙道：“謝謝哥哥。”

少年微微頷首，接受了小孩的感謝。

董胖註意到這邊，笑了笑，對小谷芋說：“剩下的東西爸爸自己拿就可以了，小芋頭，你就在這裏幫爸爸招待一下客人吧。”

小谷芋乖巧地點點頭，“好噠。”

他在人渣父母家裏的時候是見過大人招待客人的模樣的，思索了一下，開始學著記憶裏的話術勸少年吃飯：“哥哥，你吃菜，多吃一點呀，千萬不要和我們客氣哦。”

少年覺得他這舉動可愛到令人發笑，笑著答應：“好。”

少年側著頭看站著的小谷芋，問：“你呢，不吃嗎？”

小谷芋用肉乎乎的手指戳戳幾乎和自己齊平的板凳，當作回答。

少年：“……”懂了。

他向上拽了拽衣袖，雙臂舒展，托著小孩將他抱起。小孩衣服穿得很多，抱起來是柔軟的一大團，手感並不惹人討厭。

倒是有點上頭。

少年忍不住多抱了一會。直到小谷芋被提在半空中的時間過久，白嫩的小臉蛋上寫滿疑惑地開口：“哥哥？”

少年才回過神來，將小谷芋放在自己坐著的板凳邊上。

將小谷芋放在了板凳上，少年卻仍是不太敢松手，仿佛小谷芋是個玻璃做的小娃娃，雙手繼續把在小谷芋的附近，清俊的臉上流露出緊張的神色來：“你……坐穩了嗎？”

小谷芋兩只肉手按在桌沿上，點點小腦袋。

少年這才慢慢松開自己護著小孩的手，見小孩沒有倒下去的趨勢，心裏長舒出一口氣。

董胖拿著米飯和筷子過來，剛好瞧見這一幕，心想這個少年看著還是很關心小芋頭的，做起事情來比自己還仔細一些呢。

倒……真有可能是個好鬼。

董胖如此想著，將三碗米飯分別放在幾人的面前，走到墻角放著的各色飲料邊問少年：“你要喝哪種飲料？可樂還是橙汁？”

少年臉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那是？”

董胖心中暗自得意，心想少年雖然比自己有文化，但他連飲料都不知道，還是自己懂得多啊。

先前覺得小谷芋崇拜少年的酸醋當即又壓下去一些。

小谷芋則解釋道：“哥哥，橙汁裏面有果粒，喝起來比較甜，可樂稍微要不甜一點，喝了會打嗝，但是很好喝噠。”

少年：“？”還有這種怪東西？

或許是好奇心作祟，少年最後還是說：“那就可樂吧，多謝。”

董胖便提著一瓶可樂，拿了三個玻璃杯走到桌邊，分別倒好了三杯。

董胖只給小谷芋倒了半杯，他前幾天和工友說自家小芋頭愛喝可樂，每天都要喝一兩杯，被工友們告知小孩不能喝太多碳酸飲料，就開始有意識地控制小孩的飲食了。

小谷芋乖巧，倒也沒有反抗過這事，只是偶爾會用濕漉漉的眼神看著董胖，讓董胖產生愧疚心理。

董胖往往承受不住這種心靈的折磨，會手一抖多倒一兩厘米。

今天的小谷芋倒是老實，安分地接過董胖給倒的一小杯可樂，小口啜飲，然後眉目舒展開，露出享受的神情。

少年看著玻璃杯裏黑乎乎的東西，心想這玩意真的能喝嗎？

總覺得喝了就能直接見閻王啊。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是厲鬼，根本嘗不到味道啊，難喝也沒事！

少年瞬間沒事了，豁達地端起玻璃杯，滿飲一大口。

下一刻，口腔裏傳來輕微的刺激感，少年微微皺眉，而後感受到那黑棕色的液體正在自己的口腔裏炸開一個個小泡，微痛，但可以忍受。

液體的味道微甜，還有股說不上來的中藥味道，有點怪，但說不上難喝。

少年將這一口咽下肚子，等口腔裏的異樣感完全消失，才反應過來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自己……怎麽忽然能嘗到味道了？

他很快就懷疑到了董胖的身上，一只喜歡做飯的厲鬼，或許是找到了什麽秘法，能讓厲鬼也能品嘗到食物的味道吧？

不然董胖又為什麽要邀請自己留下來吃飯呢？

少年想通了這事，神色緩和幾分，又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可樂。

雖然有點怪，但是讓人上頭啊。

董胖見少年的模樣，就知道這個世界又多了一個可樂粉。

董胖：“小兄弟，別光喝啊，你也吃點菜，都是我自己親手做的。”

他說著將湯勺往少年那邊遞了遞。

桌上是三道菜，分別是臘肉碎蒸蛋，炸薯條，還有一個清炒娃娃菜。

少年暫時看不出炸薯條是什麽，便接過董胖遞來的湯勺，舀了一勺臘肉碎蒸蛋放在碗裏。

小谷芋見少年舀了一勺蒸蛋，忙提醒：“哥哥，這個拌一下更好吃。”

少年楞了楞，就見那邊的小谷芋已經很熱情地開始演示了，小孩拿著勺子，將蛋羹和米飯攪合在一起，成了黃黃的一碗。

少年也不好拒絕小谷芋的好心，便跟著學了，同樣得到了一碗糊糊。

他夾起一筷子看起來有點一言難盡的黃色糊糊，送入口中。

軟硬適中的飯粒外均勻地包裹著蛋羹，還夾雜著臘肉的鮮香味道，完全讓吃飯變成了享受。

少年：！

小谷芋推薦的吃法真的很不錯啊。

他一連吃了大半碗，眼見著就要用一個菜幹完全部米飯，小谷芋見哥哥許久沒有夾菜，覺得自己應該負擔起主人的責任，忙朝少年推薦董胖的另一個拿手好菜：“哥哥，你試試薯條，很好吃的！”

最近董胖做的薯條經過了改良——他從超市裏買來了一瓶番茄醬。

小谷芋貼心地補充道：“用薯條蘸一下紅色的醬，會更好吃哦。”

少年點頭：“好。”

他夾起一根薯條，因為不知道那紅色的醬料到底是什麽成分，他沒敢蘸取太多，只是在薯條尖尖上輕微蘸了一點。

將沾著醬的那段咬下一小口，少年驚訝地發現，這醬料居然是酸酸甜甜的，再加上薯條本身的酥脆和鹹味，各種口味交織在一起，非但不奇怪，還十分好吃。

少年將剩下半截沒有番茄醬的薯條塞入口中。

甚至開始後悔剛才的番茄醬蘸少了。

少年又接連吃了幾根，如同點墨的眼眸完全亮了，一副沈迷於美食的模樣。

董胖將他的舉止收入眼中，不禁有幾分好笑。

他現在真的不懷疑這少年鬼什麽了，畢竟吃到點美食就直接喜形於色的小鬼，實在是不像會做出壞事。

少年見董胖看著自己，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失態了，羞赧地垂下眼眸。

董胖見少年拘謹：“我們家沒有那些規矩，怎麽吃都可以，盡興就好。”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少年和董胖之間的相互懷疑也淡了一些。

少年覺得董胖雖然是個厲鬼，但做的菜還怪好吃的，做菜這麽好吃的，應該不能是壞鬼吧。

少年雖然讀書好，腦子好用，但卻不是什麽精明鬼，要不然也不會死得那麽慘了。

他趁著小谷芋沒有註意的時候，偷偷和董胖約了晚上見一面，想讓董胖為自己解答一些疑惑，自己也好放心。

董胖答應了。

做好了這件事，少年心中沒了負擔，和小谷芋一同坐在院子裏看下一本圖畫書，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日頭快要下沈的時候。

雖然私心裏還有點饞小谷芋家的飯菜，但少年也是要臉的，趁著董胖還沒開始做飯的時候就同這對父子告辭了。

畢竟……他怕自己聞到飯菜味就不想走了。

誰不想吃香香的飯菜呢！

紅衣的少年飄遠了。

沒過多久，容瀟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她今日去市裏轉了一圈，收獲頗豐，不僅找到了賣毛線發夾的攤位，還找到了進貨的地點，進了一批基礎發夾和頭繩，還有相應的編織手法圖冊。

她在回來的路上，覺得坐車無聊，就隨手做了幾個，分別是小黃雞和粉色小豬模樣的立體毛線球，用膠水粘在黑色發夾的彈簧上，小雞就會隨著佩戴發夾的人的動作而抖動不停，很是可愛。

容瀟放下手中的東西，正準備拿著自己給小谷芋帶的吃食去找人。

還沒有出客廳，小谷芋就從廚房裏跑了出來。

他聽到了這邊有動靜，猜到應該是媽媽回來了，忙跑過來找。

“媽媽！”小谷芋高高興興地沖進容瀟懷裏。

容瀟一把抱起自家崽，轉了個圈：“哎，小芋頭，今天媽媽不在，你和爸爸都幹什麽了呀？”

小谷芋想起媽媽昨天說，見到哥哥一定要再告訴她的囑咐，忙說：“今天哥哥也路過了院子，還教我寫了字，陪我看了圖畫書，爸爸還請哥哥留下來吃了午飯。”

容瀟聽了前半句，正欲皺眉，又聽董胖已經見過那紅衣厲鬼，就知道董胖大概是有了盤算，打算一會再問問董胖。

“好，小芋頭真乖，沒有忘記媽媽的話。”容瀟揉揉小孩蓬松的頭發，隨手將小黃雞發夾夾在小谷芋的腦袋上。

小谷芋懵懵地伸出手撫摸腦袋上的東西，動作間，小黃雞在他腦袋上抖動個不停，很是可愛。

容瀟看著這一幕，忍不住笑起來，幫他把夾子摘下來，讓他看看到底是什麽在頭頂上。

小谷芋看清了毛線編織而成的小黃雞，眼眸亮晶晶的：“媽媽，它好可愛啊！”

小谷芋說著，又把小黃雞遞給了容瀟，腦袋朝她那邊偏了偏，高高興興地說：“媽媽，您能幫我戴回去嗎？”

容瀟沒想到小孩如此喜歡自己做的發夾，笑著給他夾回到腦門上。

小谷芋重新裝備上了小黃雞發夾，忍不住不停地抖著腦袋，讓小黃雞動起來。

容瀟見小谷芋少有的幼稚，便也沒有阻攔，由著他折騰了。

小谷芋又自己扭了一會兒，容瀟開口道：“小芋頭，先別玩了，過來吃點媽媽帶的泡芙吧。”

容瀟買完材料包後，準備坐車回家，走路到車站時路過一家裝修得十分精致的甜品店，見門口許多人都在排隊買，便想給小谷芋也帶一些。

只是裏面的東西都貴得讓她有點下不去手，只有這泡芙，一斤只要二十幾元，比較起來倒也算劃算，她就買了一斤。

畢竟一斤泡芙大約有二十幾個，而其他的那些，小小的一塊蛋糕就要二三十元，雖然模樣精致，但吃到嘴裏不都差不多嗎？

全然忘了自己活著時，吃菜都只挑著模樣好看的吃。

容瀟從透明塑料盒裏拿出一個泡芙遞給小谷芋，自己也拿了一個。

小谷芋好奇地看看這個黃色的小球，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原本以為是實心的小球，沒想到裏面卻另有乾坤，小球裏滿滿當當地擠著乳白色的奶油，綿軟香甜。

小谷芋愛吃奶油，立刻將手裏的泡芙吃得幹幹凈凈。

而後擡頭看向容瀟，奶聲地詢問：“媽媽，我能再拿一個嗎？”

容瀟點頭，將塑料盒子送到小谷芋的面前。

小谷芋：“謝謝媽媽！”

然後才拿起其中一只。

容瀟以為他是要自己吃，誰知小谷芋下一刻就說：“媽媽，我去一下廚房，讓爸爸也嘗嘗您帶回來的泡芙。”

小孩噠噠噠地跑到了門檻邊，然後消失在容瀟的視線中。

容瀟忍不住搖搖頭，笑著說：“哎，這孩子。”

廚房內，董胖正認認真真地坐著往爐竈裏頭添火燒飯，小谷芋走到他身邊他都沒有發現。

“爸爸，吃泡芙。”小谷芋將小黃球遞給董胖，“這是媽媽從市裏帶回來的，裏面還有奶油哦。”

小谷芋覺得奶油是很好吃的東西，所以特地和董胖強調了一下。

董胖見小孩有好吃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自己，特地給自己送過來，高興地笑瞇了眼睛：“乖，爸爸現在手上有灰，一會兒吃。”

小谷芋踮起腳，擡高小手：“我餵您。”

小孩如此努力地想讓自己吃上泡芙，董胖不再拒絕，忙低下頭，一口叼住小孩遞過來的泡芙。

唔，奶香奶香的。

真好吃啊，小芋頭餵給自己的泡芙。

老父親的心裏一本滿足。

夜晚，吃過了晚飯，董胖將小谷芋哄睡了，和容瀟分別從房間裏出來，在客廳打了個照面。

然後一起往大樟樹下去。

董胖和容瀟說過今晚約了那紅衣厲鬼見面，容瀟便也決定一起去。

雖然董胖幫那紅衣厲鬼說話，說他應該是個好鬼，但容瀟還是不太放心，覺得還是自己也跟著去比較好，萬一真打起來也有勝算。

二鬼走到大樟樹下時，紅衣的少年已然到了，他素來習慣早一些到場，這樣也不失禮。

見容瀟和董胖一起前來，少年朝二鬼行了禮，看向董胖：“不知這位是？”

他目光落在容瀟身上。

董胖：“她是小芋頭的媽媽。”

少年悟了，朝容瀟行禮：“董夫人。”

容瀟清麗的臉瞬間就黑了。

董胖連忙解釋道：“我們並不是夫妻關系，容姑娘和我一樣，都是收養小芋頭而已。”

“抱歉，是我誤會了。”少年連忙道歉。

容瀟從一開始就打量了少年很久，這會兒也沒追究他叫錯稱呼，問：“你約我們前來，所為何事？”

少年：“只是覺得自己和那孩子投緣，擔心二位對他心存惡念，故而找二位一敘。”

董胖見少年也沒有什麽惡意：“如果是這個事，你大可放心，我和容姑娘都是因為喜歡小芋頭才養他的。”

容瀟：“的確如此。”

二鬼的態度坦然，無可指摘。

少年更信了幾分，畢竟如果要奪舍的話，一個小谷芋的軀體也不夠他們兩只厲鬼分的。

他頷首：“那便好，既然此事已經解釋清楚，我就先走了。”

容瀟卻開口叫住了他：“稍等，我看閣下身上所著的衣裳是禮朝的官服，且閣下年紀尚小……閣下可是燕寂，燕狀元？”

少年離去的腳步一頓，身形明顯一顫，而後才道：“是或不是，又如何，都是陳年舊事了。”

他仍舊是少年的模樣，但說出這話時，心境卻滄桑得仿佛老者。

容瀟朗聲道：“不為別的，只是你若是燕寂，歡迎以後常來我家中玩，燕寂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

“好，我知道了。”燕寂微微偏頭，算作回應。

見少年在蒼涼月色下走遠了，董胖開口問容瀟：“他就是燕寂？那個十六歲就連中三元，成了禮朝最年輕的狀元郎的學子？”

“是他。”容瀟篤定地說。

“他……怎麽這麽年輕就死了？”董胖奇道。

按著這燕寂的才學，就算後來敵軍入主皇城，也該惜才才對。

蒼白的月光照在容瀟清麗的臉上，顯得她好似流露出了些許悲傷：“你死得早，有很多事都不知道……但這事畢竟是人家的事，我也不好說，若是他自己以後願意說了，你再聽吧。”

董胖是個知情識趣的，便也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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