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之下才知道, 羅布裏早在一月前就到了這地方。

一直住宿在村民家裏，只說是來采風的攝影師，一個月的時間, 叫他跟村民混熟了, 人人都喜歡這個勤快嘴甜的小夥子, 一到飯點，居然有七八個農村婦女同時喊他來自家吃飯呢。

每天早上, 羅布裏早早起床, 跟村民一起挑水磨豆腐，西寧鎮的腐竹是這裏的特產之一，因為水質帶堿的緣故，磨出來的豆腐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也是小馮書記經過考察，最後為西寧鎮確定的兩大支柱產業之一。

剛開始羅布裏不會挑水，挑著水桶腳底打滑，走不了多少路就累得氣喘籲籲, 差點滾到山下去。

到現在，羅布裏兩桶水能挑的穩穩當當，一滴水都不灑出來。

磨出豆汁，曬出腐竹，羅布裏就跟著村民進入青花椒養殖基地，西寧鎮擁有全國最大的青花椒種植基地，每家每戶平均種植30畝左右, 當初由小馮書記專門帶著林業局的專家和農業局的指導人員過來，先自掏腰包平整土地、配套灌溉系統, 家家戶戶動員, 讓村民們都種上了這個‘金錢樹’來。

羅布裏他爸就是農業技術指導員, 他也算是從小被熏陶出來了，什麽時候澆水、修建枝丫，什麽時候施肥，他很快就學明白了。

這農業局的指導人員覺得羅布裏是個人才，還準備傳授他另一門嫁接技術，被羅布裏給婉拒了。

吃過晚飯，羅布裏也不會閑著，搬著個板凳跟村裏的老人嘮嗑。

老少爺們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地聊唄，聊村鎮的歷史，聊過去的苦日子，聊小馮書記是怎麽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和新生活的。

“小馮書記，是我們的大恩人，”村支書指著花椒養殖基地門前高高的人像，那是全村人籌錢一同建造的：“忘不了，忘不了！”

除了這個，羅布裏還深度參與了村裏的娛樂節目，在村口跟老爺子們唱秦腔，他板胡二胡全都會，把村裏的老人喜得捋著胡子直笑。

“太陽托出了個金盤盤吶，月亮勾起了個銀彎彎——”

“天河裏舀起一瓢水，灑的那星星掛滿天啊！”

這一晚，劇組的人們都醉了，唱著那天上的星星，好像都要落到人的懷裏來。

……

“預備，開始！”

場記一聲喊，羅布裏推開大門走了進來。

“麻子叔，我來看你了，”羅布裏提著一袋水果，“怎麽這大白天的，還躺在家裏睡大覺吶？！”

他環顧四周一看，臉色不由得沈了下來：“麻子叔，上次扶貧小組給你帶來的小羊羔呢？”

麻子叔躥下炕，一邊蹬鞋子一邊遮遮掩掩：“羊羔、羊羔……趕到外面吃草去了，吃草去了！”

羅布裏東西一放，不動聲色：“好啊，那我就在這兒坐著，等著小羊羔回來，看看麻子叔餵的小羊羔長大了沒有，能不能多幾公斤肉，賣個好價錢！”

麻子叔臉色一僵，支支吾吾見遮掩不下去了，喪著一張臉：“小馮書記，我、我吹夢到西洲鬼迷了心竅了，那小羊羔……被我給吃啦！”

好家夥，國家給的扶貧羊羔，一共十幾頭，兩個星期不到，就給吃光了。

西寧村在他馮前森到來之前就是這樣子，不僅窮，還懶，致富的途徑都給他擺在眼前，他都能禍害掉——

馮前森不僅要拔掉村裏的窮根，還要拔掉村裏的懶根。

……

“cut！”

飾演麻子叔的陳嘉輝哈哈大笑，拍了拍羅布裏的肩膀：“演得不錯，不過還可以再犀利一點，就盯著我，眼睛裏冒火就行了。”

羅布裏點了點頭：“好，等會再過一條。”

《村裏來了個官兒》這部劇的陣容十分強大，除了羅布裏這個主角之外，諸多實力派老戲骨也紛紛加盟，比如飾演老村長的曹磊前輩，還有眼前飾演麻子叔的陳嘉輝。

陳嘉輝的演技不是蓋的，當年能生生壓周露白一頭，讓周露白兩次接不上他的詞兒——這份功底，也終於讓羅布裏見識了一番。

一個麻子叔，那種小氣、自私、奸猾的本性，夾雜著西北人豪放、粗魯的特質，被陳嘉輝演的入木三分。

羅布裏特愛看他演戲，陳嘉輝演得有多好，他自己設計了一個動作，每當村裏開會，他不同意上面的意見的時候，或者一聽好事兒沒他的份的時候，他就把鞋子脫了，砰砰砰裝作揚灰的樣子，到處亂敲，讓人不註意都不行。

劇組的演員包括羅布裏每次一看到陳嘉輝這個動作，就忍不住想笑，但又不能笑，於是就極力憋笑，但總有破防的時候，羅布裏有一次真的憋得肚子疼，最後從肚子裏蒙頭打了個嗝兒出來，當天差點沒把劇組從上到下給笑死。

羅布裏：“……嘉輝哥，您得賠我。”

陳嘉輝哈哈大笑：“好好好，我給你買一盒腸寧顆粒。”

羅布裏：“……”

羅布裏：“算了您還是教我演戲吧，給我傳授點經驗。”

陳嘉輝笑道：“我看你一聲不吭地在這裏體驗了一個多月，又做了那麽多筆記，怎麽還需要我給你指點呢？”

羅布裏再西寧鎮的一個月多以來，每天都忠實記錄見聞和感受，因為他碎碎念比較多的原因，居然寫滿了三個大筆記本，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心得體會。

羅布裏：“這還不夠。”

羅布裏：“我覺得遠遠不夠。”

羅布裏想了想：“我想更接近這個人物，我想演得更好。”

陳嘉輝收斂了笑容，仔細地打量著他。

他看到了羅布裏的誠懇。

這樣的誠懇，在年輕演員中，是多麽罕有的東西。

陳嘉輝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我聽說，你剛開始演戲的時候，演得不好？”

羅布裏：“演得不好，被退過戲。”

陳嘉輝道：“被退戲，什麽感覺？”

羅布裏想了想：“就是那種……到今天想起來，都從心底感到沮喪的感覺。”

他情緒不由自主低落了下來。

陳嘉輝微微一笑：“你想想你演的這個角色，從第一天到西寧鎮來扶貧，遇到的樁樁件件，重重阻力，他一個24歲才畢業兩年的年輕人，是不是更不知所措？遇到了困難，沒有人聽他的話，村民不是叫苦就是叫難，他是不是……更沮喪，更低沈？”

羅布裏不由自主一楞。

“想著他，對照著你，就這麽演。”陳嘉輝指點道。

……

羅布裏悟了。

真悟了。

他演自己挨家挨戶上門去，苦口婆心地說種植青花椒怎麽好怎麽賺錢，但沒有人聽，口口聲聲都是掏不起成本……

忙活了兩個多星期，只有兩家村民響應，就算是覺悟高的村支書，還猶猶豫豫地要他保證這個項目能回本。

羅布裏蹲在村頭的樹底下，看著塵土飛揚的鄉下小路，看著黃土堆起來的圈墻，看著閉塞的人們，看著自己手上忙了四個多月跑前跑後確定的扶貧項目。

幹什麽呀。

考個家鄉公務員，輕輕松松喝著茶，拿著不錯的薪水，不好嗎？

跑到這兒受苦受累還受罪，為了一個純粹的理想，一個對著黨旗發下的誓言，值得嗎？

連女朋友都因為等不到他一個確切的承諾，跟他分手了。

……

羅布裏就這麽抽著煙，想著這一切。

……

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兩年前。

他就這麽坐在二環立交上，看著眼前車水馬龍，想著自己一年多的時間，在各大劇組裏轉場，被這個罵來被那個怒斥，導演指著他的鼻子，說他這輩子活該做個十九線演員，一輩子也演不好戲。

羅布裏真心考慮過回老家，曹家班裏拉一輩子梆子戲，也好過在北京沒著沒落。

只是對不起當初給鄉親們吹出來的牛皮了。

他想要做個偉大的演員呢。

……

走吧，一走白了。

……

但後來他還是撕碎了那張火車票。

老子就要在北京紮根，不走了，你能怎樣？

羅布裏看著手指尖的點點星火，這種油然而生的決心，讓他的眼睛比星火還亮。

他站了起來。

卻因為長時間蹲著，差一點一頭栽倒。

導演在鏡頭後面，看著這打動人心的一幕，這全場沒有一句臺詞卻擲地有聲的一幕，幾乎失聲。

當他喊完cut的那一刻，靜悄悄的劇組才猛然喧嘩起來。

掌聲像那天，他從劉邦的那個角色中退出來一樣——

鋪天蓋地地襲來。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我好喜歡羅布裏。

還記得陳嘉輝吧，這個角色我在前面的章節中提到過，兩次，有伏筆的。

演技壓過周露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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