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啊！請停止吧！

那時候, 策馬趕往雪松林的約瑟內心不斷祈求著，自己能更快一點，周圍的時間能夠停止就好了。

之前發生的一切在他腦海之中飛速劃過, 他已經意識到, 這是一場針對男爵的陰謀, 用吸血鬼事件來破壞男爵在領地居民心中的印象，更甚至，引誘男爵進行調查, 以便於對男爵采取襲擊！

如果被殺死，只會出現又一個‘吸血鬼’的被害者, 之後真正的得利者會站出來哀悼一番, 成為新的男爵。

馬裏諾男爵是否知道這件事？他是否懷疑過, 跟自己有血緣的親屬想要他的命，奪取他的地位？在他懇請約瑟調查吸血鬼事件的時候, 心中是怎樣想的？

約瑟不明白。

很多時候，他不知道馬裏諾男爵是冷酷殘忍, 還是過於天真自信。

就像此時他無法判斷這一切都超出了男爵的預料, 還是全部在男爵的預料之中。

哪怕相識已久, 約瑟還是難以把握男爵的想法。

約書亞.馬裏諾是一個以未來會繼承領地的領主, 被培養長大的男爵。他的本性溫和善良, 但他所獲得的教育與那相反, 極為冷酷又功利主義, 這令他的行為跟思考很多時候非常割裂。

假如，只是假如, 馬裏諾做出判斷, 自己的死亡是對領地最好的結果, 他會毫不猶豫選擇死亡。

事實上, 馬裏諾不是神，他只是個人類，他並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或許他根本沒想到這件事背後的陰謀是沖著他本人來的，所以才會造成現在的狀況，令自己置身於敵人的陷阱與危險之中。

但是他與約瑟相處了太久，或者說，約瑟對於自己的朋友賦予了太多自己的想象與信任，他總認為，馬裏諾其實知道一切，卻接受了一切，正如他明知約瑟可疑還是收留了他，正如他明知醫生可疑還是派約瑟去調查，正如他明知此時背後有親屬暗自操作，目的是他的性命——依然還是選擇按照對方的計劃行事。

反過來說，像約瑟這麽聰明的人，一般的人，僅僅是個善良的人恐怕無法打動他，正因為約書亞.馬裏諾是個難以揣摩，行為極端割裂的人，才會讓約瑟無法放下。

他總認為他們的相處太過短暫，他們本該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未來，或許在很遠的未來，他會用自己的朋友作為惡魔的誘餌，讓自己獲得自由，但那是很遙遠的未來，在他解開名為馬裏諾這一謎團之後的未來，不是現在。

有些事，正因為自己是當事人才看不清。

約瑟自己的行為跟思考也極為割裂，如果只是需要馬裏諾的屍體，那麽他死於他人之手，不是好事嗎？連現場都不用偽裝，也沒有必要有任何罪惡感，甚至還能自我安慰這是給馬裏諾一條生路。他沒必要焦急的去找他，去找一個自己踏入陷阱的必死之人。

跟他在一起的惡魔看到了，了解到了，在他自己意識到之前，惡魔察覺了‘變數’的存在。約瑟的心產生了動搖，如果不快一點，也許他會失去自己所看好的優秀的身體與靈魂，所以能看到過去跟未來的惡魔明明知道一切，卻沒有給約瑟任何提示，讓事態發展到現在這般無法挽回的境地。

騎馬沖入雪松林的約瑟，從懷中掏出槍，射殺沿途所有試圖阻攔他，以及看起來應該別有所圖，是敵人同夥的人類。

很可笑吧，在此之前他竟然從未殺過一個人，哪怕他是惡魔的契約者。對惡魔來說都僅僅是愚蠢的堅持，現在看來正是如此。假如他早點覺悟就好了，反正都註定要墜入地獄，又何必在意是否手染鮮血？

他殺了自己能看到的所有人。

可他還是來晚了。

胸口中槍的馬裏諾靠在樹前，看著他從馬上下來，朝自己奔跑，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那或許是覺得，自己想著，要是死前能見一面自己的朋友就好了，結果真的被實現了——跟約瑟恰恰相反，馬裏諾那一時刻感到了神的存在，一種龐大又宏偉的意識，在此時此刻憐憫了自己，讓他的願望得以實現。

但是他的態度讓約瑟產生了誤解，他更為深刻的確信，馬裏諾知道了一切，卻依然選擇來到這裏——選擇迎接自己的死。

這個人太溫柔了，太溫柔了，在知道親人想要殺死自己時，不去爭辯或抗爭，平靜接受了自己的死。

約瑟此時想起來自己的師兄。

為什麽——世界總是對善良的人太過殘忍？

這世上沒有神也沒有佛祖，即使真的有，他們也對人類毫不在意，對善良與罪惡從來都毫不在意，他們……冷漠又殘忍。

“你來了……這一定是神的憐憫……最後能見到你，我的朋友。”

最後的最後，這個男人的表情，竟然平和又安詳。

“世上根本沒有什麽神！就算有，他也聽不到你這樣的羔羊的呼喊！”

約瑟被激怒了，他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很生氣！恨不得將這該死的男爵痛打一頓！

“我是魔鬼的化身——你收留的人，是行走在人間的魔鬼！我是為了獲得你的身體作為魔鬼的容器，才留在你身邊！為了讓你心甘情願成為我的替身，自願跟魔鬼融合，我才選擇你做我的朋友！是為了與你同化成為魔王，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你根本沒有獲得神的眷顧，你只是被魔鬼抓住了，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幸，你該詛咒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

因為我……過於愚蠢。

多麽愚蠢啊！我真是個該死的蠢貨！

馬裏諾終於露出略微驚訝的神情，子彈沒有貫穿他的心臟，所以他還有著一些時間思考與打量自己的朋友。但他已經失血太久，他的時間非常有限。

男爵很快看穿了他朋友的聲色俱厲下的痛苦，他們是那樣的了解彼此。

“是嗎，是這樣啊……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原來是魔鬼。如果你一定需要我的身體，那就交給你了。假如，我真的能與你成為一體……我希望我的想法也能傳達給你，約瑟。哪怕你不是神的造物，你依然是我的朋友。”

不是羞愧也不是害怕跟恐懼，馬裏諾男爵最後的神情，滿足又驕傲。

看吧，我多麽厲害，我的朋友竟然是個魔鬼！

仿佛你能聽到他這樣自豪的說道。

狡猾如他，知道自己在最後，征服了一個被魔鬼抓住的靈魂，甚至征服了真正的魔鬼。

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最後他選擇將自己的身體，交給魔鬼。

“啊！啊啊啊！！！”

在雪地之中，屍體之前的男人嚎哭著。

他終於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原來不是什麽替死鬼跟獵物，原來，他真的將對方當做了朋友。

不知道彼此最為真實的一面，有著種種算計跟用心在背後，以死亡與貪婪為交易，卻獲得了最為正直無暇的友誼。

他感到，自己身上一直潛伏者的黑暗在翻騰湧動，迫不及待的要從他的體內湧出。

這一時刻，約瑟醒悟了。

他知道一切原來都是惡魔的伎倆。

魔鬼早就知道了一切，魔鬼能看到過去跟未來，卻讓一切都按照自己渴望的方向發展，只為了獲得這具對它而言極具誘惑力的身體！

那一時刻，約瑟的心緒平靜下來。

極為冷靜，就像沸騰的水突然結凍一般的劇烈反轉。

他快速拿起槍，指向自己的眼眶。

很多人選擇吞槍自殺，但由於角度問題，其實有很高概率子彈會穿過下顎，不會真的致命。

但是眼眶就不同了，稍微調整角度，可以百分百確保子彈貫穿大腦。

約瑟知道，他所做的可能只是杯水車薪，他試圖在一個杯子向另一個杯子倒水的時候，擊中容器，制止水流向新的地方。

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了。仇恨讓他失去理智，只要有一點的可能性，讓惡魔不要如願以償，他就會嘗試，哪怕代價是他自己的性命。

“砰！”

……又或許，他明知是毫無作用的掙紮，依然想要這麽做，是在向自己的友人謝罪。

很可惜的是，顯然這種物理攻擊，對於精神體的惡魔完全無效。

約書亞.馬裏諾成為了新的惡魔，黑色如煙塵一般的物質湧入他的身體，染黑他淺金色的頭發，他睜開眼，那雙本該為人稱讚的藍眼，只留猩紅之色。

“呵呵，呵呵呵呵呵，真是固執啊，我的朋友，如果你選擇接受我，你就能與我永遠的在一起。”

惡魔男爵站起來身，面對地上的屍體詠誦著，仿佛即興而發的詩人，情不自禁流露感動與欣喜。

這恐怕是約瑟寧可用自己的死去制止，活著的話絕不想看到的場景！

他的朋友拒絕了神伸出的手，成為了惡魔的一份子。

“但我知道，最後的最後你如願以償了，你能步入六道輪回，而我，也能拯救自己朋友的靈魂。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不是嗎？”

約瑟臉上所殘留的那一顆染血的右眼中，倒映著惡魔的臉。

“來世再見~Arrivederci，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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