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太高興，這夜輾轉大半晌，都沒有睡著。她放棄地睜開眼睛，望著投射在地上的黑影，被身後的月光拖得很長，一直延續到了自己的被子上。

“我需要報警，以及向房東投訴。”她從被子裏爬坐起來，嚴肅地朝那個人說，“我發現除了警察不會來這裏之外，什麽恐怖分子都可以自由出入這裏。”

高杉站在門口，雙手兜在懷裏，沈默地望著她。他逆著月光而立，整張臉的輪廓看不大清。

“……你又抽煙了吧？我鼻子很靈的，你身上有煙味。”她吸了吸鼻子，“我記得我有說過吧，來看病人之前還吸煙，存心讓病人不舒服麽！=皿=而且對你自己身體也很有害啊，別總不聽別人的話，偶爾對的建議還是要聽的，耍帥的話嚼口香糖也挺不錯的。”

“萬齊在這裏有點事要處理，直到明天下午再跟我會合。”一如既往的，他沒理她說了什麽，自顧自地問，“你最近感覺怎麽樣？”

她認真地回答：“還不錯，就是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我已經很久沒和很多朋友們聚在一起喝下午茶了，大家也很久都沒相親相愛過了。啊對了，我還想起，上次你和卷毛還有小太郎見面和分手的時候，忘給他倆goodbye kiss了，以前你們即便只是分開五分鐘去廁所都會來個深情擁抱熱情親吻的。”

“呵，有過那種時候麽？”

“有啊，做夢的時候。”她理直氣壯地回答。

聞言，他側身靠到了門框上，身體再次放松了下來，發出了沈沈的笑聲：“做夢麽……確實只有夢境才會出現這種荒謬的事情。”

“但我看到的你們，存在於記憶裏的你們都是真實的，那不是夢。並且如果你願意的話，即便現在如何都好，那都不會再是夢了，而是會成為現實。”她低下頭，雙手互相摩挲著換取微弱的溫暖，“直到現在，大家彼此都根本無法舍棄過往的所有回憶，你也好，我也好，卷毛也好，小太郎也好……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每個人在嘴上說著什麽要向前走之類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能擺脫過去的回憶和感情。只是我比你們這些男人坦白多了而已。”

“已經走了一半的道路，就無法回頭。”

她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低著頭沈默，直到肩頭被人披上了一件羽織外套。她這才又擡起頭，看向他：“鬼兵隊接下來還有什麽計劃和大動作麽？”

“已經和你無關了。”

“誒？雖然我就知道這個公司沒有五保一金什麽的，但工傷之後馬上就打算扔掉我咩？太差勁了=。=”

“如果是能夠丟棄的東西，早就不會再出現了。”頓了頓，他略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聲，“……當然，這些東西也都無所謂，無論是想要丟棄，或是保留，反正最終無一例外都會消失，徒勞的掙紮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和自欺欺人。”

她沈默很久，低聲笑起來：“晉助你……還是一如既往的這麽會哄人開心啊。”頓了頓，她望著摘下了寬大帽子放到一旁，走進屋來坐下的他，“我有沒有說過你很帥之類的話？不過你死心吧，我還是不會說這種話的，我的審美觀裏果然小太郎那張臉才是真絕色！QAQ我到底啥時候能長他那個樣子啊！”

——整容，否則你就繼續抱著期待直到下輩子吧。

他沒有接話，她也一時想不出該再說些什麽，於是氣氛就有些冷場了。一直以來也差不多是這樣，一旦她都想不出話題了，兩人之間就會只剩下沈默。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都快瘋掉了，但即便是那樣裝瘋賣傻，他所會給的反應也少得很。極少時候會和她說上兩句，偶爾冷笑兩聲，之後便是沈默，或者更多時間裏壓根就沒理她，該幹嘛繼續幹嘛。

但很久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在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以前，大家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永遠都不必擔心氣氛冷場，即便每天她都和他互相看不對眼，墻頭草的她不是聯合銀時壓榨他就是和他聯手壓榨銀時，或者大家一起手牽手推倒假發什麽的……

她很清楚時光是回不去的，無論再如何想念，已經過去的時間，已經消失在歲月裏的人，就都不會再回來。然而，理智上如何這樣告訴自己，情感上永遠無法自制。她會用力地想：如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如果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如果……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如果。

人在每一個時刻，所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對自己之後的全部生命都產生無盡大的影響。如果在那一刻不慎重，事後往往就會無法挽救。世人所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之類的話都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任你如何補救，到底還有什麽是能重新回來的呢？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放任其離開。

她做過很多夢，大多是些回憶，而非光怪陸離的想象。她的想象力有限，眼界也很狹隘，只懂得盯著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在腦海裏翻來覆去地回放。

其中有個夢，是她被美紀子狠狠擺了一道，好不容易從地窖底下逃出來，一時不知該怎麽辦，只好暫且先一身狼狽不堪地蹲在街頭啃著從其他流浪者手上搶來的冷硬饅頭。忽然有所感悟似的，遲疑著捏緊了饅頭，慢慢擡起頭，與高杉隔著一條街，彼此沈默地對視良久——啊，他家住這裏嗎？她不合時宜地這麽想。

恍然覺得是回到更久以前，那個時候，養母隨田中一家離開，她獨自留在不久也要歸屬他人的房子裏，叼著僅剩的冷硬的饅頭踮腳去收衣服。一雙手幫她把衣物取了下來，對她微笑著說：“到私塾來吧，小希。”

這是個對她的一生，產生了無法形容的巨大影響的人。她敬重他，愛慕他，甚至是將其當做陽光一般地向往著。想要永遠地伴隨在這個人左右，想要一直被這個人所溫柔對待著，想要……自己也能夠成為像這個人一樣的存在。

而跟著松陽老師一起出現在她面前的，是面無表情的高杉晉助。她倒是說不上覺得他恐怖，然而總是會莫名看到他就想發呆。他和私塾裏其他的同學們不一樣，在於他的身上有一種很自然而然的……她難以想出最合適形容詞的氣質。或許可以稱作是“高傲”，然而也不能全然確定……總之，仿佛在他身上聚了一束光。

不同於松陽老師身上如春日陽光一樣溫柔的光芒，在高杉晉助的身上，有蠱惑著杉山蛾子撲火的熱烈的光焰。太熱烈了，太耀眼了，和懦弱而自卑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莫名其妙的因緣使然，她每次最狼狽的樣子目睹者總有他一個。無論是叼著冷硬饅頭一邊哭一邊收衣服的可笑的自己，還是被拆穿那種骯臟身份後躲到叢林裏哭泣的自己，或者……是現在這個蓬頭垢面蹲在路邊啃著冷硬饅頭的自己，還不知道他在那裏看了多久，或者還看到了這麽可笑的杉山希為了這麽個被人扔到垃圾桶裏的饅頭而跟流浪者打成一團，像爭奪骨頭的狗。

……她默默地發誓，以後再也不吃饅頭了。

就這樣對視許久之後，她伸直手臂向他，露出無賴一樣麻木的笑容：“喲，這位少爺，看上我了咩？很便宜的喲，讓我洗個澡，三個饅頭就能把我帶回去了。”

她看不清他眼睛裏到底是怎樣的神色。雖然他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她覺得自己大概是太認真學習，所以近視了……大概也差不多瞎了，所以什麽都看不清，看不清他居高臨下望著自己時候，眼中的唾棄和憐憫。

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對她流露出的神色。無論是以前兩人互相拆臺或者彼此傾軋，還是他看到她那些狼狽的樣子，知道她那該被鄙夷的身世時，他都從不曾唾棄她，也沒有憐憫她。

他默然地伸手，拿過她手上還剩一半的臟饅頭，隨手扔到了遠處。早就潛伏在各個角落裏的流浪者們頓時一擁而上，饅頭瞬間連渣子都不剩了。

她騰的站起來，嘴角的笑容瞬間消失，以一種仇恨的眼神望著他，嘴角抿得緊緊的，像一只被搶走了骨頭的惡犬。

“已經變成一條狗了麽？”他問。

“我從一開始就是條狗，差別只在於是野狗還是家犬而已。”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而且有個常識一定要告訴你，千萬別去搶狗的食物，會被咬到死的。”

“杉山希，我高估了你。”

“這能怪誰？我自己都高估了我自己咧。”

沈默半晌，高杉轉身走回對街，和清晨的小販買了東西，然後走回來，把手上的東西遞給她。她低眼瞥著他手上紙包裏的三個饅頭，突然發出了嗤笑聲，搖著頭接過來：“漲價了喲，是坐地起價那種，現在要十個肉包子了。”

他還沒說話，就已經被打斷了。

“誒？！快看，她怎麽出來了？！”一道驚叫聲，隨即刻意被壓下去，可隨之而來是壓抑不住的議論聲。已經是早晨了，小孩子們成群結隊的出來了。

“對啊，那個、那個怪物！美紀子你看！”

杉山希的臉色白了白，越過高杉的肩頭，望到同樣臉色發白看著自己的美紀子。就在前一天的這個時候，她倆還說好了隔日一起去踏青。可是在那之後還不到六個小時，她就被美紀子指著罵：惡心、怪物、快去死吧。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都死了，為什麽你這種怪物還沒死。

這個問題，有好多人問過她。可是鬼才知道答案！想知道答案就大家都抱團自殺，然後下地獄去問鬼啊！

註意到她的不對勁，高杉微微皺眉，想要轉身去看——

“別轉頭！”她慌忙抓住他的手，“快走，別讓他們看到是你，快走！”

高杉沒動。

“我是個怪物這種事一定要我說出來嗎？！你又不是不知道！聽我一遍又一遍說出來很爽是不是？！”她的聲音裏帶了因為慌亂而產生的疑似哭腔和顫抖，努力壓低了音量，“晉助，私塾已經沒了，不會歧視我的世界已經沒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們才是異類，正常的人從來不會接受我！他們要現在看到——”

“那與我何幹。”他的語氣很平淡，證明是真的並不當一回事兒。這就是她一直嫉妒他的地方，他總是能夠毫不在乎任何旁人的目光，對自己的目標有著異乎一切存在的自信和堅持。

……而她不可以，從來也做不到。如果讓她孤孤單單地生活，就不如死去。她無法忍受寂寞和被孤立，雖然她一直都必須要面對這些操|蛋的東西。所謂生命，就是要不斷地忍受你無法忍受的東西，越怕什麽，就總是越來什麽。

她尚在發楞，他已經反過手來拽住她，迎著那群孩子們鄙夷或驚嚇的目光，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拖著她走過去，身後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直到沸天。

“……高杉！上次你也幫了怪物吧？！”有男生認出他來，嚷起來，“她是天人！高杉你到底搞清楚沒？！”

孩子們鬧得聲音太大，街上的人都看了過來。

像被一團火燒著全身，她渾身都在發抖，冷汗層出不窮，被他拖著，擡頭望著他的側臉。已經褪去了以往的嬰兒肥，成長為一個英俊的少年。

“……你想帶我去哪兒？”

“我家。”

“我不能去。”她瞅準機會，抱住旁邊的一棵大樹，死活不撒手，“我不會去的，我要回私塾。”

他回頭看著她。

“不出一天，我杉山希是什麽東西，這個事情就會傳遍整個小鎮，到時候你打算如何自處？”她反而冷靜下來，頭腦出奇的清晰，“我不管你在不在乎別人怎麽說，我在乎，在乎的要死要活。作為一個老同學，你已經做得仁至義盡。接下來咱們都別自亂陣腳了，你那邊對老師的事情有眉目了嗎？”她篤定他絕對會決不放棄的調動一切能用的力量去查老師的事兒。

高杉的聲音放得十分沈，並且緩慢：“是寬政掃蕩。”

“寬政掃蕩？那是什麽？”她並不十分理解這些，“和政治有關麽……？這和老師有什麽關系？！”

她只會提問，但誰也沒辦法給她答案。

他並沒有回答，而是說：“你——”

“剛說了，我回私塾去。”她想了想，“我估計銀時還在那裏，而且阿桐應該也勸不動他，難道讓他繼續蹲在那裏麽？那些家夥已經知道他的存在，難保哪天不會又想起連他一起抓了，他那根本就是蹲著等對方來……”

“……他勸不動，你就勸得動？”高杉瞥她一眼，各種意味不明。

“好歹我也正好沒地方可去，跟他一起蹲著，多少有個照應。阿桐不同，他不能出意外，他還有爸媽等著呢。”她狂瞥他，“而且你那是啥意思啊！我只是……”她沈靜下來，頓了頓，“我和他都是被老師撿回去的，都沒爸媽，無家可歸。放心吧，萬一沒飯吃，我就跟他一起跑高杉府上去蹭飯吃。”

雖然這句話一聽就是謊話。

又冷場了，她張開雙手，似乎是想抱他，可是又望望自己骯臟的雙手，看看他身上整潔的衣服，轉而撓了撓自己的臉頰，放下手，朝他點了點頭：“我走了。”

轉身走了一會兒，她聽到身後他的聲音：“活下去。”

她笑起來，擡手揮了揮：“放心吧，我死不了的。我會努力留著一條命等老師回來的，老師說了第二天會準備土豆燒肉喲。”

接下來不多久，他就加入了戰場。並沒有和任何以往的同學聯系，但陸續也遇到了這些孽緣們。先是桂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鬼兵隊如此這樣的名字我一聽就知道是你取的，物似主人形嘛”，然後又遇到了安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朝他倆飛撲過來認親（被高杉果斷踹給了桂），接著某天吃飯的時候被人理所應當地從碗裏順走一個饅頭，扭頭就看到一個卷毛朝自己露出了猥瑣的笑容……然後杉山希也跟著來了戰場。

這根本就是胡鬧。

高杉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說的。可她就是個螞蝗，一旦下定決心死纏爛打，就會完全無法擺脫。

……而這樣的人，一旦決定逃離，也會讓人連抓都抓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大結局前的倒數第三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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