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沈默地在黑夜中往私塾走，氣氛凝固得令人窘迫。

雖然都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但事情似乎也不需要問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從那些人的嘴裏所罵出來的話裏豐富的信息量已經足夠他們把所有的事情串聯到了一起，然後得出杉山希的真正背景身份。那些她一直都裝傻充楞扮失憶，從來都不肯說，大家也沒有追問的過往。

她是個天人……不，或者確切一點說，是半天人半地球人的結合物。因為她母親的關系，所在的村落被天人三番五次地來往，所以那個村裏的人對於她的身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她母親在被天人擄去生下了她之後，又帶著她逃了回來，並且和原本的丈夫繼續在一起，遷徙逃到另外的村子裏。可是沒有幾年，天人就找了過來，杉山希的母親和母親的丈夫全都死在了那時候，杉山希也從此下落不明，整個村子都險些被滅。

在高杉晉助、阪田銀時和安原桐三人當中……還有私塾裏的大家，先不說血海深仇之類的，絕對沒人會對天人有好感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她走著走著，停了下來，沈默地望著那三個人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腦袋後面長了眼睛（怎麽可能！），一直目不斜視走在最前面的高杉也停下了腳步，回頭同樣沈默地看著她。

“……”

如果按照平時的發展，這時候她就應該朝他嚷嚷“看什麽看，去看小太郎”之類的，但現在，她覺得自己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了。應該馬上找個洞鉆進去，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就這樣到世界的末日。

“餵，還磨磨蹭蹭的，晚飯沒了的話，銀桑的拳頭一定會狠狠往你們臉上招呼過去的喲！”阪田銀時的聲音帶著不耐煩——肚子餓的那種不耐煩，說著又扭過頭去嘀咕，“別以為這種時候眉目傳情就不會被人看到，小鬼就喜歡來這一套。”

……小鬼你個頭！

如果是換了平時的話，她已經一鞋子扔過去了，而高杉定然也會一臉‘你活該’的表情瞥著銀時，情況允許的話就會趁亂過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踹兩腳什麽的（……）。然而今天氣氛到底不對，她繼續沈默地望著他們，轉身又要跑，被安原一把扯住：“又跑？！小希我肚子餓了，快回去吃飯吧，要跑明天再跑，晚上的話樹林裏容易有蛇喲_”

好不容易把她從樹林子裏找出來了，還想跑是沒門的= =+

“我……”她本來想要馬上轉身跑人的沖動，在他們幾個人並沒有太大異常的態度下，被安撫了一些，猶豫著說，“我……我不是……”不知道該怎麽說，不知道該說什麽，這種話十分的難以啟口。難道要自己說“我不是人”麽？雖然事實是這樣，但是……

“還不回去的話，小希你最喜歡的淑女劇場就要演完了哦。”

她迅速擡頭，循聲望向說話的人：“松，松陽老師……！”

松陽老師從不遠處朝這邊走過來，臉上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笑容——他不知道她是什麽家夥，如果知道了，還會是這個笑容麽？

在心裏明確地知道自己居然會產生對老師的這種質疑，是非常不對的。應該完全地相信老師，應該更相信老師，應該……然而到了這一刻，就是沒辦法相信嘛！TAT

與其說是不相信老師，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質疑。因為連自己都憎惡自己，這樣的人，又怎麽會不去質疑別人對自己的信任呢？

當一個人遭受過太多的打擊之後，或許會麻木，也或許會更加惶恐、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無論平時表現出什麽樣子，可是一旦被人觸到某根線，就會立刻縮回角落裏，且驚且恐地警惕地防備著似曾相識的讓自己懼怕的場面出現。

“……”

所以說高杉肉臉你肯定果然一定是腦袋後面長了眼睛吧！TAT明明你不是看老師去了麽你為毛能立刻轉頭揪住我？！

準備逃跑卻被及時扯住的杉山希哭喪著臉看他，壓低聲音道：“我要跑了的話就少了個人跟你爭老師了，這不是很好麽你這個笨蛋！”

你才是笨蛋！“天色這麽晚了，你想繼續像個白癡一樣躲到樹林裏去是無所謂，想讓松陽老師也遭受荊棘刺痛之苦麽？”他鄙視地瞥她。

“………………”你小子也給我差不多一點！！！她快急哭了，一時也顧不上面子之類的東西，聲音都帶上濃厚的哭腔，“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跟老師說啦！你松手，就說我突然想去紅子家裏住兩天！紅子說她姐姐有套浴衣不要了，打算送給我，我要去試試！”

會松手才有鬼！會信你才有鬼！

兩人溝通失敗時，松陽老師已經走了過來：“紅子今天去舅舅家了，大概要半個月後才會回來。”

“………………”老師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口=

她清咳兩聲，不敢在此刻直視松陽老師明亮而漂亮的大眼睛：“我，我……”結巴半天，她用力一甩高杉的手，轉身撒開兩條腿兒就拼命地跑，一邊跑一邊喊，“老師你就忘掉我吧！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阪田銀時認真地在考慮一件事情：自己要不要和高杉晉助這個家夥聯手，假裝哪天一不小心讓杉山希這個家夥消失在世界上好了……最少也要砸了她的電視。= =

***

如果一定要說杉山希有個啥特長的話，那就是爬樹。和男生們比爬樹的時候，她還真沒輸過，對方還在擄袖子的時候，她已經蹭蹭的就爬上去了。但如果一定要說為什麽高杉肉臉君一直把她當白癡，那就是因為，他第一次看到喜歡爬樹但完全不會下來的家夥，每次都要站在樹上叫喳喳的哭求大家把她弄下來。

……既然不會下來就不要每次都往樹上爬！你以為你是愚蠢的作者米○麽？小學時候勇敢而矯健地爬上高高的不知道叫啥名字的多邊形杠子，一臉得瑟站上面傻逼似的俯視萬生高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的翻譯版，結果鈴聲響了卻不敢往下跳，最後引來一堆人進行大援救行動，最要緊的是那個初戀的少年喲你為何要倚在窗前似笑非笑陰險嘲諷地遙望這一切，多年之後居然還要無情地嘲笑這件事兒什麽的你這個混蛋……總之，在這個世上，無法自信能收尾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要去做啊，只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家夥太可惡了OTZ

於是杉山希蹲在粗壯的樹幹上，沈默而深邃地遙望遠方，心中大義凜然地想著，自己把這顆樹上的果子吃完之日，就是餓死之時了……

完全不像電視裏演的那個樣子，沒有人滿山坡地大叫著她的名字，一切都很安靜。偶爾風吹動樹木，或小動物亂竄擦動花草的聲音，都會因為這安靜而顯得格外清晰，反過來也會因此而越發襯托出此時的安靜。世間的事往往有兩面，並且相互襯托。

所以當她這麽坐久了，差點靠著樹幹睡著的時候，聽到突然悄無聲息就來到樹下的人的聲音時，被嚇得差點掉下去——幸虧及時抱住了樹幹！

“……”她低頭望見仰頭看著自己的松陽老師，差點淚目：老師您走路沒聲音的麽？！

顯然松陽老師理解到另一個層面了，目光移到樹幹上打量著：“……老師對爬樹也許會比較苦手。”

不，老師，您千萬別爬樹，也請稍微註意到您旁邊那個危險人形移動物！看，他在瞪我——不不不！明明已經是準備好隨時出手殺掉我的表情！高杉晉助你還真的打算老師到哪兒你到哪兒麽！你那臉表情莫非翻譯過來就是“你還不滾下來本來讓老師受荊棘刺痛之苦來這種破地方就已經夠讓我殺你一萬遍了現在如果還讓老師因此爬個樹破壞了形象的話我就把你嗶掉一千萬遍！”麽？！TAT

杉山希驚恐地連連擺手：“老師不要上來！樹幹會斷的！”

“……”

“…………”

“………………”我只是想找個借口！我不是想說老師胖！高杉晉助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TAT說起來吃東西只長體重不長身高的不是你麽你個肉臉！上課時候再托臉的話，只會讓你的肉淹沒你的眼睛！（惱羞成怒）

松陽老師完全沒在意這個，只是笑了笑：“小希，在上面看風景，應該會別有一番風味吧？”

我只看到了老師您，以及您身邊那一團極其危險的黑暗氣團啦！除此之外大晚上的其實啥都看不清！TAT

“人若登得高，便能望得遠。”松陽老師淡定地擡手撫摸著黑暗氣團的頭順毛，仰頭看著杉山希的眼睛，“卻又正因置身於遼闊天地間，才會更覺自身的渺小，不過如滄海一粟。感慨生命之脆弱易逝是歷來的人們常談的話題，然而小希，這樣做並沒有意義。”

“若覺得脆弱，便要去保護。倘若無法守護，便該去尋找原因，一味的逃避，只會用生命無常這些話作為自我安慰的理由，小希你覺得這樣的人如何呢？”

“……”這樣的人很懦弱，並且永遠都沒有再擡起頭的可能。可是……

“老師並不稱職，不知道今天事情的究竟是什麽，也不知道小希你身上背負了什麽。”

“不是這樣！”她用力擦去滿臉的眼淚，急著嚷道，“不是！這跟老師沒——”

“身為老師，卻沒有看到學生心中所承受著的悲傷，一味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教授著書上的東西，並不是個好老師。”

“是我自己的原因，跟老師沒有任何關系！”她忙道。

松陽老師搖了搖頭，緩緩道：“所以小希，你願意和我做個約定麽？”

“……約定？”她的淚水不要錢似的越湧越多，眼睛一片模糊，都看不清樹下的人的相貌，只記得一大團黑暗氣息（……）的旁邊，有著完全不該屬於這黑夜的燦爛的、明亮的光芒。

“嗯，是一旦應承下來，就一生都不可以悔改的約定。”松陽老師朝她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溫柔而耐心的笑容，“老師不會追問你與今天相關的任何事情，與此相對，小希你就要自己思考，並且決定如何去解決。然後，由小希來檢驗我什麽時候會成為一個合格的、能完全而真正地承擔起學生的一切的老師。”

已經是這樣的老師了……早就是這樣的老師了。將迷途的、失散的、找不到歸處的學生，用溫柔的手牽到私塾裏，背負起了所有學生的期待和尊敬。用自己的身體力行，告訴所有的學生除了課本知識外，要如何去面對這個世界，如何去尊重這個世界，如何去融入這個世界。

眼淚是斷了線的珠子，黏黏糊糊的掉落個不停。她擡起手來，用力地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多，朦朧中看到樹下的老師朝自己張開手：“下來吧，小希。”

“不……”她囁嚅著，“我這麽跳下去，老師你會骨折的……”除非老師你先把高杉晉助打骨折，不然我回去就會被他暗殺的TAT

松陽老師卻還是維持著這個動作，笑道：“如果連在此刻都無法接住你，又能怎麽再和你們一同前行呢？”

已經不需要再考慮別的東西了，腦袋裏面也裝不了別的東西了。她再隨手抹了一把眼淚，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往下跳——

相信杉山希，是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

肉臉君無語，因為他已經發不出脾氣了，他已經shi了（毆）。

事實上，我們可以簡單的用一句話做說明：她順利跳下去了，只不過著落點出了些許偏差……

肉臉君不幸被她從制高點果斷撲倒，並且臉著了地。他在心裏狠狠揪著某人的虛擬形象毆打，感覺壓自己背上的家夥起來後，便立馬從地上爬起來，一回頭就看到罪魁禍首已經撲到了松陽老師的懷抱裏嚎啕大哭。

沈默著看了會兒，他扭過頭去，決定暫且容她過個年，等到年後再幹掉她= =+

“我不是人……”她把臉埋在松陽老師的懷裏，雙手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回來找家長告狀一樣，哭嚎得異常慘烈，“我是怪物，我是小怪物……我是大怪物生的小怪物！……”

那些不願意說出口的話，同時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來的話，在這個時候，面對著他，卻自動自發地全說了出來。再如何裝出一副大大咧咧或者說是活潑開朗的樣子，其實骨子裏十分的自卑，有著終身無法逃脫的怯懦和軟肋。是半天人，是怪物，是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醜陋而骯臟的東西。所以母親痛恨自己、厭惡自己，所有的人都唾棄自己。為什麽自己還可以這麽恬不知恥地活下去？為什麽還要這麽不要臉地、虛偽地對自己說著一定要活下去這種話。

松陽老師輕輕地摸著她的頭，以此給予安撫，聽她嚎到終於肯沈默下來，只發出嗚嗚的哭聲之後，才再次開口說話。

“人或許會身不由己地被迫接受自己的出身，然而靈魂會在最終成為什麽形狀，則要由自己來決定。”他按住她的肩膀，蹲□來，平視她的眼睛，“而小希你，一直都是老師引以為傲的學生哦。”

杉山希：〒_〒

“你有著很溫柔的心靈，願意去熱愛這個世界，不是很好的孩子麽？”

杉山希：〒_〒

“我想，如果小希你離開了私塾的話，大家一定會很傷心的，當然，老師也是一樣。”

杉山希：〒_〒

“大家都很喜歡小希，是因為小希你有著自己能讓人喜歡的地方。確實妄自尊大是不好的行為，但同時，也絕對不要妄自菲薄。不想回憶和面對的事情，不必逼迫自己一定要接受，但即便心中懷有無法逃脫的恐懼，只要你始終記得自己的目標，並且為之從不放棄地朝前邁進，老師相信，是小希你的話，一定會在終有一天的時候戰勝這份懼怕，成為一個勇敢的孩子。”

她抽噎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再次撲到老師懷裏，抱著老師，將頭埋在他的脖頸間，用盡全身力氣地點著頭。這是第一次，有人挽留她，對她說，如果她離開的話，會傷心。而不是嫌棄和厭惡的態度，不是惡毒的咒罵和用力的毆打……是真真正正的、切切實實的溫柔和包容。他知道了她是小怪物，可卻還是對她說，說她是他引以為傲的學生。

……

“……老師回來了！”安原坐在門檻上睡得迷迷糊糊間突然看到朝私塾走過來的人影，頓時清醒，“銀時！起來！老師和小希還有晉助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還要銀桑我洗路迎接麽Zzzzzzz”

“那你還跟我一起蹲門口幹嘛……”安原好笑地看他一眼，起身望著走過來的安陽老師。他一只手抱著杉山希，另一只手牽著硬要一起跟過去的高杉晉助，步伐十分的平穩，表情十分的溫柔。

像是即便要背負上一整座山，也可以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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