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走進花園深處的法式尖頂小涼亭, 薔薇花沿著浮雕石柱攀爬，在涼亭頂端覆蓋了一層綠蔭。大理石的石桌和石凳被保潔擦得纖塵不染。

唐意坐下來，看向跟進涼亭的微生明。

微生明視線低垂，沒看她, 也沒坐下, 就站在她前面不遠處, 像等待老師訓話的學生。

唐意有些頭疼, 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敏感，小腦袋裏總有些難以理解的想法和情緒，話說輕了沒用，說重了還容易激發逆反心理，得好好斟酌一下怎麽開口。

前後兩輩子都沒結過婚, 唐意卻已經體會到教育孩子的艱辛了。

涼亭內沈默著, 微生明很沈得住氣，仿佛一尊精致的石雕，只要唐意不開口，他就能天長地久地站下去。

“微生明。”唐意組織好語言, 喊了一聲。少年擡眼看向她，眸光中帶著疑問、警惕和一絲絲微不可查的叛逆，好像隨時準備反駁唐意的話。

“拋開一切現實因素，比如成績、家庭等等不談，你的夢想是什麽？”

微生明輕輕偏過頭去看向旁邊開得有氣無力的薔薇花, 過了幾秒才輕輕開口，“拋不開的。”

“沒什麽是拋不開的, ”唐意笑了一聲, “先不說那些。我們現在只是做一個假設, 假設沒有現實因素的束縛, 你最想做什麽？”

微生明挪動腳步，走到桌子對面坐下，依舊不願意和唐意的視線接觸，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沒用的。”

還真是冥頑不靈。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侵略戰爭爆發前夕，有個人叫祝良卿……”

說到這個名字，微生明突然轉頭看過來，表情有了一絲變化，“戲曲大家祝先生？”

“你知道他？”唐意有點驚訝。

微生明收回視線，點點頭，“以前聽我的聲樂老師說過。”

“那你說說，都知道什麽？”唐意問。

“知道得不多……”微生明簡單說了幾句，基本都是祝良卿在戲曲行業的貢獻和作用。

原來在外人眼中，小舅舅是這個樣子的……唐意想。

“我要說的不是他的貢獻，我跟你講講他的生平吧。”唐意說，“我家……哦，過年的時候我和家人相認了。”

唐意語氣平靜地拋出一個重磅炸彈，微生明也只是楞了兩秒，平淡地“哦”了一聲，這個大新聞就被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忽略過去。

“我家長輩和祝家早些年有交情，祝良卿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點。”唐意做了個鋪墊，表示自己這個故事不是編的。

“當年，祝家是書香世家，祝老爺子是前朝進士，一心希望唯一的兒子能繼承衣缽，進學從政。可偏偏，祝良卿一心只想唱戲。”她笑著看了微生明一眼，“看，是不是跟你很像？”

微生明也是第一次聽到祝良卿的故事，輕輕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看得出已經自我代入了。

唐意繼續講，“祝家這樣的清流家族，怎麽會允許自家的繼承人當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最開始，祝良卿瞞著家裏偷偷學，還偷偷跑去戲園子登臺唱戲，嚇得班主恨不得磕頭求饒……”

唐意講了小舅舅最開始如何偷偷圓夢，講他的所作所為暴露、跪在祠堂挨鞭子，講他叛出家門，舍棄祝家所有資源，白手起家掙下一個戲園子，漸漸成了享譽一方的名角。

故事在祝良卿那場轟動整個北平城的演出之後戛然而止，唐意沒有繼續講下去，後面的故事太黑暗殘忍，她自己記得就好。

微生明略微動容，“為了唱戲，跟家人斷絕關系？”

“跟你講這個故事，不是想攛掇你離家出走，也不是想讓你和家裏斷絕關系。祝良卿在暴露之前，也沒想過離家出走。”唐意急忙阻止他危險的想法，“我只是想告訴你，有那麽一個人，他面臨著比你多得多的阻礙和困難，卻依舊堅持夢想。和他相比，你面臨的一切，其實都不算什麽。”

“現代社會是一個自由、平等的時代，我們的社會體制、法律、國家等等給了我們自由選擇未來的權利。文理分班並不能決定你的命運，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現在，告訴我，你的夢想是什麽？”唐意目光灼灼地看著微生明。

少年終於擡起頭來，眼神和她對視，“我想唱歌。”

“OK，”唐意拍手，“那讓我們來計劃一下怎麽實現你的夢想吧。”

“可我家裏不會同意的。”微生明沒想到唐意話題跳躍得這麽快，蹙眉道。

“誰要你家裏同意了啊，”唐意沖微生明眨眨眼，“三十六計聽過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會不會啊？陽奉陰違會不會啊？曲線救國會不會啊？誰讓你明火執仗地和家裏人對著幹了，翅膀還沒硬呢，脾氣倒先硬起來了。”

“表面上呢，你必須繼續聽從父母的安排，放松他們的警惕心，但是私底下可以操作的地方很多，比如……而且，你們家也不是只有你孤軍奮戰，你要給自己拉一個有力的同盟，比如微生老師。我們貫徹的方針是‘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中間勢力，孤立頑固敵對勢力’，俗稱拉一個打一個……”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微生明的面前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第一次覺得，那些壓在他頭上，如同山岳一般沈重的壓力，其實不算什麽，不過幾塊石頭，繞行過去就海闊天空。

此時，一名單純而執拗的少年內心發生了質的變化，表裏不一的人生從這一天拉開序幕。

“可是，萬一我姐姐也不支持我呢？”最後，微生明忐忑地問。

唐意搖搖頭，“你太不了解你姐姐了。放心吧，她會幫你的。”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已經提前給你把盟友拉攏好了啊。”唐意微笑。

她原先也想從微生明的父母那裏下手，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可是和微生老師聊過一次之後，她發現想改變微生家父母的想法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當即變換策略，問了微生老師一個問題：“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當微生家的主人嗎？”

微生老師當然不會和她說自己真實的想法，但唐意是誰啊，當即發揮三寸不爛之舌一通忽悠，一點點激發微生嫻雅深埋心底的野心。

到最後，微生老師給了唐意一句準話，“只要你能說服明，我會盡全力幫他實現自己的夢想。”

“你……找過我姐？”微生明纖長的睫毛如同蝶翼一般顫動，神色間有些許動容，“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說完，不等唐意回答，又急忙補充道：“剛才伊人亂說的，我對你不是那種……”

“我知道，”唐意點頭，笑容裏帶著長者一般的包容，“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像我弟弟一樣。無論是司徒風、歐陽桀，還是你和慕容軒，我都希望你們可以自由、健康、快樂、積極地長大。總之，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是你們堅強的後盾，只要我能替你們遮風擋雨一天，就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個人。”

話音落下，微生明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舒展開，眼睛裏泛起粼粼波光，第一次在唐意面前展露出笑容。很快，他又強行收斂表情，別開視線，耳尖泛紅。

“我還以為，你討厭我……我們四個裏，你從來不會註意到我。”

唐意愕然，思緒一轉，明白了他的想法。他一直覺得小唐意的死，他要承擔一定責任，平時幾人團體裏，他的存在感最弱，唐意也不會刻意去接近他，這一系列的巧合反倒讓他產生了誤會。

“想什麽呢，把你腦子裏進的水給我倒出去。”唐意笑著起身，一巴掌拍在少年栗色的毛茸茸的頭頂，用力晃了晃，“既然你的夢想是唱歌，那其實讀文讀理都沒關系，從今天開始好好學習，不許再頹喪，否則別怪我心狠手辣，你也不想成為你們四個裏第一個因為不好好學習被我揍的人吧？”

花園長談之後，微生明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振作了起來，上課認真聽講，下課乖乖拿著課本找唐意補習落下的內容，放學後去藝術樓練琴。

他的轉變看在北堂伊人眼裏仿佛是一個佐證。

那天她沒能勸解微生明，反而她走以後，唐意不知道和微生明談了什麽，他立刻打起精神來。

這在北堂伊人看來，就是微生明喜歡唐意最有力的證據。

唐意發現最近北堂伊人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覆雜，但她懶得管青少年敏感又奇妙的想法，只要北堂伊人不來打擾她學習，她就視而不見。

她私下找唐夏打聽娛樂圈的情況，唐夏以為她有心進娛樂圈發展，當即表示唐家旗下有娛樂公司，培養出了不少一線明星。

“不是我，是我同學。暑假我會帶他去首都，到時候幫我找個靠譜的經紀人，先評估一下，再看情況給他安排課程吧。哦對，他是晴川市微生家的小公子，到時候還得你以唐家的名義發出邀請，我才好把人拐過去。”

唐夏：……

等等，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

“他是……你的男朋友？”唐夏問。

“不是。”唐意說，“我只是在幫青少年追夢而已，別多想。”

“好的，”唐夏當即不再多問，“微生家……我記得是做珠寶和時尚這一塊的，他們家和我們旗下的公司有合作，我出面邀請的話，微生華茂應該不會拒絕。”

說完這句話，唐夏意有所指，“我覺得微生華茂這個人思想守舊，其實不大適合時尚和珠寶行業，我倒覺得他女兒對時尚嗅覺靈敏，審美高級，更適合掌舵。”

“英雄所見略同。”唐意說。

唐夏聞弦音而知雅意，“你想插手微生家的繼承權之爭？”

“沒那麽覆雜，就是想幫我朋友追求夢想而已……算是，了卻一個很久以前的心願。”

作者有話說：

晚上九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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