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名字, 唐老爺子那張布滿疤痕的臉出現幾秒沒有表情的空白。漸漸的，空白被覆雜的情緒一點一點填滿。

“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唐老爺子突然冷靜了下來，看向唐意的眼神多了警惕和審視。

如果說見到一個長相和姓名都和故人相似的姑娘還能說是巧合，但這個年紀和自己孫女一樣大的姑娘脫口叫出他不為人知的小名, 就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以唐老爺子的性格和經歷, 只會懷疑唐意是有人專門安排到他眼前的。

唐意完全理解他的警惕和懷疑, 聲音溫和地回答, “因為……這個名字是我給你起的啊。”

她回國那年的冬天，堂哥的第一個兒子出生，小嬰兒白白胖胖的，一見唐意就咧開嘴笑，抓著唐意的指頭不撒手。

見孩子這麽黏唐意, 她嫂子便開玩笑讓唐意給他取小名, 唐意視線在房間裏搜尋一圈，落在嫂子床邊矮幾的元寶擺件上。

“叫元寶吧，多喜慶！”

唐意的嫂子家裏世代經商，是當年北平的巨富之家, 嫂子一向愛錢愛得大方坦蕩，聽到這個名字立刻同意，於是唐家第四代長孫就有了個充滿銅臭味的小名。

爺爺和大伯最開始不滿意，總憋著勁兒想把小名給改了，可這孩子就認元寶一個名字, 久而久之的，便這麽叫了下來。

作為當年北平眾星捧月的小公子, 他的小名或許有許多人知道, 但知道他的小名的來源的, 卻只有家人。

見唐老爺子僵住不動, 唐意探身從桌上拿過先前唐夏找出來的藥，看了看藥盒上的說明，倒出兩顆放進他手裏，又拿過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白開水，吹了吹遞過去。

“先吃點藥，別激動過頭了，水溫不燙，可以喝。”

唐老爺子楞楞地接過水杯，別過臉去，“等等，你讓我捋捋。”

休息室裏安靜下來，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唐老爺子沈默著吃了手裏的藥，又緩了好久，才徐徐開口，“當年家裏起了大火，一張照片都沒留下，這麽多年過去，我都快不記得家人的樣子了。”

“前不久做了個夢，夢到我小姑姑了。她說要帶我去看電影，然後就走進了雪地裏，再沒回來。醒來以後，我突然就想起小姑姑長什麽樣了。”

“她真好看吶，穿一身旗袍，跟你身上這件很像，領子上還帶著白色絨毛……她最愛穿旗袍了。”

他回過頭來，眼睛裏閃著淚光。

唐意眼中也含了淚，微笑著回視，“瞎說，我以前明明不愛旗袍。穿旗袍怎麽帶你爬樹騎馬？還有，我皮毛過敏，從來不穿帶毛領的衣服。”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唐老爺子眼裏刻意逼出來的淚光漸漸收斂，嘴唇卻不自覺顫抖起來。

“我小姑姑……養了一匹叫追風的汗血寶馬，她答應我，等追風生了崽，送我一只小馬駒。”

唐意笑了一聲，搖搖頭，淚珠從眼角滾落，“追風不是我的馬，是你爸的，我沒那麽好的起名水平。我的馬叫小黑，是個公的，生不了崽。”

唐老爺子顫抖著呼出一口氣，“我小姑姑……”

“行了，”唐意打斷他，“別一口一個小姑姑地叫了，你當年會說話開始就沒叫過小姑姑，總是叫我名字，挨揍也不改口。”

當年小奶娃也不知道什麽毛病，從會說話開始，一口一個意意叫得很順溜，從不叫小姑姑，打屁股威脅沒用，糖葫蘆誘惑也沒用。

試探到現在，唐老爺子終於信了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他又別過臉去，擺了擺手，“你讓我緩緩……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記得你不是……不是……”

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剩下的話，唐意了然地接口，“嗯，是，犧牲了。原本答應帶你去看電影的，抱歉，我失約了。”

唐老爺子搖搖頭，“我到現在都記得你的……屍體被送回來的那天……”

他閉上眼，神情痛苦地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現在變成這副鬼樣子，你都認不出我了吧？”

唐意有點想摸摸他的頭，就像他小時候那樣安慰他，但是看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始終下不了手。

“你從五歲長到六十五歲，我怎麽可能認得出你？”她沒有提傷疤，刻意把他的意思模糊成了時間。

過了親人相認最開始的激動，唐意也冷靜了下來。她和元寶相處的時間只有五年，這五年裏有一大半元寶都是個奶娃娃，沒有多少記憶。她在元寶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跡，相比於他漫長的生命來說實在有限。

他見到她會這麽激動，一是因為她的死帶給元寶的震撼太大，二是如元寶自己所說，他前段時間做夢夢到了他的小姑姑。

“對了，你現在叫唐……燁才？”唐意想起從宋清明口中聽到的名字，“我記得你這一輩應該從‘人’字吧？”

她死的時候，元寶還沒有起大名，但如果是她堂哥、大伯或者爺爺起名，元寶的大名應該按照輩分起才對。

“這個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唐老爺子還是沒有看唐意，也許他也覺得別扭，畢竟正常人很難把一個年紀和自己孫女差不多的小姑娘，和自己的姑姑對上號，“我原本的名字……叫唐承意，沒按輩分起，太爺爺說要讓我繼承你的意志。”

唐意嗓子有些發緊，沒有說話，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後來，我做的工作保密級別高，對外得有個假名字，所以我就隨手翻書，給自己翻了兩個字當名字。”

“這一招……”唐意笑著開口，聲音依舊有些發緊，“跟你太奶奶學的吧？”

唐老爺子笑了兩聲，態度自然了許多，“是。這一招挺好用的，我傷了身體，不能生育，又不能讓唐家斷後，就從幸存的旁支裏挑了四個孩子過繼，他們的名字就是這麽起的……唐秋那孩子，族譜上是記在你這一房的，原本想著將來我走了，能有個後輩替你燒紙，沒想到這孩子命不好，前幾年就走了。”

短短幾秒，唐意經歷了從有後代到後代早殤的劇變，心情十分平靜，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麽說，唐心算是她的後代？

“唐心怎麽回事？”唐意問道，“做過DNA了嗎？確定是唐秋的？”

“這個肯定做了，”唐老爺子瞥了唐意一眼，眼神裏充滿對唐意智商的疑惑，“沒做DNA我怎麽可能給你白認個曾孫女？”

“別了，不用，我還活著。”唐意拒絕了大侄子的好意。

“隨便你，”唐老爺子探身拿過茶壺，“茶涼了，我再泡一壺……雨前龍井喝不喝？”

說完像是怕唐意拒絕，急切地接話，“這麽好的茶，別人我可舍不得給。”

老頑童似的，唐意終於從他身上看到幾分小元寶的影子，無奈道：“喝喝喝，沒說不喝。”

唐老爺子起身去旁邊櫃子裏拿了個茶館出來，小心翼翼地用小銀勺一點一點往紫砂壺裏撥，一邊動作，一邊問道：“你是怎麽回事？死而覆生，返老還童？”

“說來話長，你要不先緩兩天？我怕信息量太大你承受不了。”唐意建議道。

唐老爺子端著茶壺回到茶幾旁，“看不起誰呢？我就是、就是剛見到你的時候有點激動。這麽多年大風大浪過來了，還有什麽我承受不了的？”

被大火毀容、失去生育能力……他滿身滿臉的傷疤如同一本觸目驚心的筆記，記錄著他跌宕起伏的經歷。

“嗯，你很堅強，像我們唐家的種。”唐意斟詞酌句地誇道。

唐老爺子哼笑一聲，倒了杯茶別別扭扭地遞到唐意手裏，粗聲粗氣道：“喝茶。趕緊說，我聽著呢。”

於是唐意撿著自己穿越後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沒說校園霸淩的事兒，但是著重提了劇情和小說。

唐老爺子的反應和宋清明一樣，哼了一聲，不屑道：“那種沒邏輯的東西怎麽可能形成這麽完善的世界。你也不用太擔心，這世界上人類還沒探查清楚的領域有很多，但是只要能用現有技術對付的，都不算問題。”

“我倒是不擔心劇情，”唐意說，“我只是覺得唐心有點不對勁。”

“這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讓人查清楚，她在我手下翻不出風浪來。”唐老爺子沈聲道。

既然他這麽說，唐意也就放心地把唐心的事兒拋到腦後，“對了，唐秋夫婦的照片或者視頻你有嗎？”

“幹嘛？”唐老爺子挑眉看了唐意一眼，“想看看你大孫子生前長什麽樣？不用看了，就是因為他跟你長得像，我才把他記在你名下的。”

唐意扶額，“你夠了，我不需要。少廢話，視頻給我。”

被唐意兇了，他反而整個人都開心起來，“我這兒沒有，待會讓老二給你找，她那兒什麽都有。既然來了，以後就住在家裏，對外就說你是我幹孫女。”

說完，他喜滋滋地喝起茶來。

唐意瞪了這個欺師滅祖的不肖子孫一眼，正色道：“我懷疑，我這具身體，也是唐秋的孩子。”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今天就一章嚶嚶嚶，明天三更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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