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聽懂英語的觀眾頓時騷動起來, 聽不懂的也急切地向坐在旁邊的人詢問，臺下一時間嗡嗡聲不斷。

唐意不受影響，語速不快也不慢，態度始終平和鎮定。

“也許有人覺得, 把校園霸淩和階級分化、戰爭炮火相提並論, 有些小題大做。可是作為親身經歷過校園霸淩的人, 我想說, 校園霸淩的威脅，並不比炸彈小。”

她看到有個評委擡手想要叫停比賽，卻被坐在旁邊的中年男人攔住。

後者穿一件樸素的灰色夾克，鼻梁上架著眼鏡，表情溫和, 渾身上下透著文人氣質。他就是唐意今天這場演講的目標, 晴川市教育局新局長的左右手，三位副局長之一，專管學校教育教學問題，有留學經歷。

正因為了解過他的生平和作風, 唐意才會大膽策劃這麽一場“告禦狀”的行動。

面對中年男人平靜的目光，唐意禮貌地點點頭，繼續不疾不徐地進行自己的演講。

她語氣平靜而客觀地陳述了發生在小唐意身上的霸淩行為：同學的惡作劇，校董女兒的虐待、欺辱，不作為的老師等等。

沒有添油加醋, 詳盡又真實。然而，她描述的越是語氣平靜, 其內容聽著越是驚心動魄。

隨著她的講述, 臺下的觀眾臉色從無聊、不耐, 漸漸染上了驚訝和痛恨。

唐意看到, 原先拿了手幅和燈牌替她興奮打call的幾個少年漸漸沈默下來，南宮夢蝶悄悄抹起了眼淚。

她看到觀眾席上的茅文高和周宏方，他們的表情一開始很驚訝，隨著唐意的敘述，驚訝漸漸轉變為覆雜，周宏方咬牙切齒，但是唐意知道，那怒意並非對著她。茅文高摘下眼鏡，抹了一把稀疏的毛發，似乎已經預見到接下來他即將面臨的頭禿場面。

一絲對於茅校長頭發的愧疚從唐意心中一閃而過。她在心底對茅校長的頭發說了聲抱歉，語氣平穩地繼續自己的演講。

“國慶假期前一天放學，我發著高燒，被徐校董的女兒徐紫月等三人強行帶到廢棄教學樓的盥洗室，承受她們的長達四十分鐘的毆打，徐紫月甚至指使鄒娜脫掉我的衣服，意圖拍攝我的□□發到網上。”

說到這兒，臺下的觀眾忍不住發出接二連三的驚呼。歐陽桀一拍扶手站起身來，似乎想找人打架，被慕容軒摁著肩膀重新坐下，跟南宮夢蝶一起抹眼淚的司徒風嘴張得能塞下雞蛋，楞楞地看著臺上的唐意，似乎反應不過來她在說什麽。

唐意等著臺下的驚呼聲暫歇，這才繼續開口，“幸運的是，蘭英教務主任周老師在放學後例行巡視校園，發現了廢棄盥洗室的異常，並出聲嚇跑了三個霸淩者。在這裏，我要對周主任的負責和正直表示感謝。只是當時的我因為驚恐，趁著他去追那三個人的時候逃跑了。”

故事峰回路轉，臺下許多學生家長都松了一口氣。他們都有和唐意同齡的孩子，對她的遭遇最能感同身受。聽到唐意描述的校園霸淩，不少人本能地抱緊了自己的孩子，並低頭詢問著什麽。

周宏方因為唐意這一句話，凝重的表情稍微松泛了一點，但是看得出他依然義憤填膺。

唐意等了兩秒，才繼續開口，“也許，大家覺得，我現在既然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就說明我受的傷害並不嚴重。其實不是。”

“我暈倒在外面，被好心人送到醫院。當時高燒四十一度，經歷了長時間的搶救才轉危為安。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周主任及時嚇走施暴者，如果我沒有足夠幸運遇到我的救命恩人，那麽也許我會在某個無人知道的角落死去，等到第二天清潔工發現我的屍體，然後我就會成為晴川市公安局檔案庫的一份案卷。”

“我現在還活著，不是因為施暴者不夠惡劣，而是因為我足夠幸運。”

唐意開了個玩笑，然而現場沒人笑得出來。

臺下的南宮夢蝶哭得不能自已，司徒風也不遑多讓，歐陽桀咬牙切齒，慕容軒尚且還算平靜，但是手也緊緊攥成了拳頭。微生明知道小唐意遭受的這些很大原因是因為他，痛苦地將臉埋進手心。

其他的觀眾，尤其是老師和各學校的領導們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顯然已經意識到校園霸淩究竟可以嚴重到什麽地步。

唐意將臺下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輕輕笑了一聲，語氣輕快地開口。

“我險而又險地活下來，過五關斬六將地站上了這個舞臺，向大家講述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並不是為了訴苦。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改變，受過的傷害也無法再彌補。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引起各位老師、領導對校園霸淩的重視，讓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不要再在別的任何一個學生身上重演。”

話音落下，現場安靜了兩秒，隨即掌聲雷動。

臺下，教育局副局長偏頭對身邊的評委老師說了句什麽，隨後那位老師拿起話筒，“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想知道，遇到這麽嚴重的校園霸淩，你是否向學校高層反應過？畢竟你剛才也說了，蘭英的周主任還是非常盡職負責的。”

唐意微笑著等她問完。其實她一直在等人提出這個問題，就算評委老師不問，她也會自己引出這個話題。

“是的，蘭英的周主任公正嚴格，蘭英的茅校長也非常關愛學生，我為什麽不向他們求助呢？很簡單，因為那個時候，我清楚，他們對我的境況無能為力，因為霸淩我的，是校董的女兒……”

唐意以助學金政策推行中遭遇的阻礙為例，詳細描述了學校行政管理中，校董會的幹預與掣肘，管理層在面對資本時的無能為力。

“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消除階級，消除兩極分化是全社會共同的目標。在學校這樣一個培養祖國未來的搖籃裏，更不應該存在階級分化。但是，資本的利益和學校的利益不可能完全一致，只要資本還在控制著校園，學生就無法平等。”

說到這裏，唐意才算暴露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小唐意遭遇的校園霸淩，並不僅僅是學生之間的沖突。

從表面看，這件事情只是徐紫月等幾個小女生單方面的惡行，學生受到欺負，只要告訴老師就行了。

可是唐意用張金花的事情試探了周宏方和茅文高，結果讓她有些失望，卻也在意料之中。在那件事情上，她看清了被資本控制的蘭英中特權階級的存在，校規校紀在校董會的權利面前只是一紙空談。

就像《資本論》中所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中國也有一句古話，商人重利，因為各種各樣的利益糾葛，資本和學校的利益永遠不可能一致。

蘭英的問題就在於資本控制了學校的管理，這才導致徐紫月等人敢肆無忌憚地欺負別人，張金花毫無師德、捧高踩低卻還能不受懲罰，助學金政策遲遲不能推行，何校董和陳校董更是可以用幾句話就把唐意趕出學校……

真正害死小唐意的，除了幾個施暴者之外，最重要的是蘭英國際高中的階級壓迫。如果不是這樣，以茅校長和周主任的人品，蘭英的校風不會奇葩成這樣。

想要替小唐意報仇，緊緊收拾掉幾個學生只是治標不治本，必須改變蘭英的體制，消除蘭英校內存在的階級壓迫。

“不可否認，私立學校有其優勢，在教育行業也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但是，既然是校園，是否可以考慮，讓校董會和學校管理層權責分明，校董會不幹預學校行政管理。”

讓校董會退出學校日常管理，這才是唐意真正的目的，也是解決根本矛盾的唯一辦法。

“當然，我並非經濟學家，也不是教育學家，我只是站在階級壓迫和校園霸淩的受害者的位置上，提出一點淺薄的建議，我相信，只要教育界關註到了和我一樣處境的學生遭遇的問題，一定會有更加專業的人提出完美的解決辦法。”

唐意相信，蘭英存在的問題除她之外一定也有人看到了，並且試圖改變。她不過是將自己變成一把刀，送到改革者的手裏。

她特意看向自己親友團的方向。四個覆姓少年的家族都是校董會的中堅力量，她今天的計策，多少有點背刺他們的嫌疑。

她知道四個人都是熱血未涼的善良的孩子，可是圖窮匕見的時候，她也不敢賭他們會站在哪邊。

直到看清他們幾個的表情，唐意松了一口氣。他們的臉上有心疼，有憤慨，也有激動，沒有一絲怨懟。

“謝謝大家，我的演講完畢，”唐意深深鞠了一躬，用中文說道，“鑒於我擅自改變演講題目，這場比賽，我放棄排名。”

臺下靜默片刻，歐陽桀幾個人率先鼓起掌來，掌聲迅速蔓延傳播至整個禮堂。

如雷的掌聲中，唐意感覺一滴淚從自己眼角滾落。她清楚地知道，這一滴眼淚不是她的，而是小唐意殘留在身體中的執念。

隨著這滴眼淚滑落，唐意感覺全身心都一陣輕松，仿佛鎖在心上的沈重枷鎖被打開。曾經壓抑在心底、一到夜深人靜就試圖沖破封鎖將她拉入地獄的心魔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不見。

她眼前突然恍惚了一瞬，空氣中再次浮現出蛛絲一樣捆縛天地的東西，然而，這次的蛛絲比起她之前看到的稀疏了一大半。

幻視很快消失，唐意伸手接住從下巴滴落的淚水，嘴角勾起，輕輕鞠了一躬，走下舞臺。

剛走出後臺就被沖出來的南宮夢蝶緊緊抱住，小姑娘在她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含含糊糊地說著“對不起意意，對不起。”

唐意哭笑不得，“你說什麽對不起啊？”

“我要是早點發現就好了，我應該早點去保護你的。”

過於善良的人總是容易因為別人的苦難而心懷愧疚，覺得自己如果早點出現，早點伸手相助，也許可以阻止悲劇。

唐意只能安慰地拍著小姑娘的背，“那你以後保護我不就好了。”

小姑娘一邊哭一邊點頭。

“老大，”司徒風粗魯地抹掉眼淚，“以後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歐陽桀眼神覆雜地看著唐意，卻什麽都沒說。

跟著幾個少年一起過來的Miss林眼眶通紅，抹了抹眼角，“你這孩子，怪不得說那種話。這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你這麽優秀，這麽堅強，老師為你驕傲。”

“可是，我辜負了您的期待，你原本希望我拿冠軍的不是嗎？”

“不拿就不拿，今天你的演講棒極了，在老師心裏，你就是冠軍！”

作者有話說：

九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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