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主客堂回到大屋，吃了晚飯直到躺在雕龍畫鳳的大床上，胡老太太這才回味過來。

“胡四啊，我們，是不是被涮了？”

誰說不是呢？胡四懊惱得連晚飯都沒吃兩口。

“老祖宗，您也察覺了？唉，都怪我沒當時想明白，這才讓她發現了端倪。”

“不，不怪你。唉，怪我老了，不中用。”

“老祖宗您這是什麽話？如果不是那混賬的琉焰湛拿大小姐的性命脅迫您，您也不會被血契反噬，落得這一身傷。”

胡老太太的疼痛，胡四看在眼裏，恨不能滅琉焰湛滿門，還有孟婆。

“噓，別再提了。莫不叫有心人聽了去，到時咱們大房一門被人拿捏了把柄。”

與將斬妖除魔視為己任的修仙門人結交，無論有多大的隱情，也不會有人同情。

心力交瘁原是這樣子。

“胡四啊，你說她，孟姑娘是不是有意放咱們一馬，擇婿是故意為之？”

“說不清，”胡四給出了模棱兩可的回答，“要說她有意放咱們一馬，確是將血契這事胡亂拖了過去。可要說她擇婿是故意為之，為何她偏要在三房中選？”

短暫的沈默之後，胡四想到了一個人：“除非，是胡五六那小子與孟婆達成了某種協定。”

“胡五六？”千百號家狐中，胡老太太記不得這一個，“他是三房的？”

“三房當家走後，這一門便四散去了湖水雲澗，胡五六和他兩個弟弟當時年小，是二房收留了他們。”

在胡四的印象中，胡五六從小是個唯唯諾諾的性子，不常與人結伴為伍。

“八成也有二房的攛掇，”越想越覺得像是這麽回事，胡四不禁擔心，“這婚事不能成。老祖宗，這婚事若成了，往後不是他三房翻身做主，就是二房越俎代庖。”

胡老太太是老了，可也不是老糊塗。

“孟婆選婿，誰敢攔阻？”

口口聲聲嚷著要完成婚約，今天在場的都聽見了。雖不如與妖王結親來得順理成章，可孟婆要履行自己當年定下的婚約，誰又能說一聲不合情理？

“不攔，不能攔，”一條妙計浮上心頭，胡四撚著山羊須，眼冒精光，“咱們非但不攔，還要幫著促成這樁婚事。”

胡老太太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何謂促成？”

知他莫若老太太。

胡四勾起嘴角：“老祖宗，您覺得，孟婆若是選了一只野狐，會如何？”

野狐？

“呵呵呵呵，胡四啊，不虧是胡四。”

“老祖宗栽培。”

“好，好，很好。”

若到時孟婆選了只野狐做夫婿，不僅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婚約也將作廢。婚約上的那些貴重寶物，就會成為他們的了。

“選婿的日子可挑好了？”

“三日後，就在湖水雲澗。”

與此同時，孟宮羽抱著厚實的棉已經安然入睡。

胡五七躲在屋檐下，瞪著菱花格的窗戶，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放棄了敲門。

才拐入二房所在的院落，就被等候多時的兄長拽到了一處隱蔽角落。

胡五六的額頭掛著焦慮二字，還來不及開口。

“她睡了，沒見著。”胡五七靠著假山。

“你為什麽不叫醒她？”

“哥，那是前院，人來人往的，”胡五七沒好氣地打斷，“再說，我也不可能硬闖進去吧？”

硬闖當然不行，可是，“只剩三天時間，她怎麽還睡得著？”胡五六握拳捶向假山。

細碎的粉末剝落，窸窸窣窣落下。

腳尖踢著附近的小石子，胡五七隨口答道：“她為什麽睡不著？不就挑個姑爺，又沒難度。”

“你不懂。”

“又來了，小孩子懂個屁。”

“五七。”

無奈地看著鬧脾氣的弟弟，胡五六深深吸了口氣。

“行，我不說還不行？煩死了。”

說完，胡五七就往外走。

胡五六攔住他：“明天，找個機會，再去一次。”

眉頭一皺，“哥！”他真不懂，為什麽兄長需要這麽麻煩。

“五七，哥怕，五八還在妖王的手裏啊。”

怎知，胡五六的慎重卻令胡五七更加疑惑。

他反問道：“那個地方，不比這裏安全嗎？”

雖然滿腹疑問，胡五七還是聽話地在次日天未亮的時候，找到了孟宮羽。

將兄長的話帶到後，他忽然對眼前的人產生了好奇：“餵，問你個事。”

伸展運動做一半的人停下了動作，她不客氣地回他：“叫姐姐。”

“阿姨。”

死小孩，孟宮羽扭頭，瞪他：“滾。”

“你跟家主很熟吧，按輩分好像叫阿姨也不太合適。”

隨意地在石階坐下，胡五七一臉壞笑。

白眼送上，“言下之意，合著讓你叫阿姨都委屈了？”孟宮羽一邊繼續早操，一邊下逐客令，“別逼我拿掃帚轟你。”

胡五七笑了起來：“這裏是胡家。”

橫空一個高擡腿，孟宮羽做得氣喘籲籲。

“阿姨，妖王會殺了五八麽？”

“不會。”

她才答，立刻後悔，這不變相承認自己是“阿姨”？

“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回不去或者，受到傷害了呢？妖王也不會傷害五八麽？”

小心地組織措辭，胡五七記得昨日胡四的那些話，還有家主難看的臉色。

“不會。”

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胡五七的眼睛都亮了。

下一刻，卻又掉入沼澤。

“就憑你們胡家，傷不了我，否則我也不會來關中啊。”

狂妄自大，又稀松平常，仿佛在陳述一件最不過普通的道理。

胡五七騰地跳了起來：“你就那麽自信？”

兄長經常教育他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小心方能使得萬年船，諸如此類。勸他們必要時需收斂低頭，而不是有勇無謀，更遑論，信口開河。

收腹、吐氣，兩肩放松，孟宮羽結束了早操。

氣定神閑地朝他走來，越過他，推開房門。

“餵？”

胡五七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還沒告訴我，你哪來的自信，說胡家不是你的對手？”

汗濕的秀發隨手撩至耳後，孟宮羽表情淡然。

“真正想保護胡家的，現下在玉清做人質。可從我來到這裏之後，除了你，有人問起過他麽？”

胡五七不解：“你方才說……”

“紀拈當然不會傷害他。”

她語氣輕柔，眼底劃過一絲狠厲，胡五七以為自己眼花。

“畢竟，萬一不幸我真回不去，好歹也要給你們這一支留條血脈啊。”

畢竟，關中能出九尾，實屬罕見哪。

***

三日後

“孟姑娘，該出發了。”

掐著嗓門，胡四竭力克制，生怕一個沖動砸了這扇喊不醒的門。

幹枯如雞爪的五指緊緊捏著純金懷表，從五點等到八點，看看身後那幾個小子幹脆就地躺下。

氣又不打一處來，胡四擡腳就踢：“起來起來，都給我起來，像個人樣好不？”老胳膊老腿的，酸疼。

“四爺，我覺得，要不咱先去弄倆饃吃個面？”

“是啊四爺，現在都幾點了，好餓。”

“我想喝羊肉湯。”

嘰嘰咕咕，啰啰嗦嗦。

吱嘎，孟宮羽裹著外套站在房門口，披頭散發，哈欠連天。

“我也要喝羊肉湯。”

面皮抽搐，胡四終於忍無可忍，大吼一聲：“走，喝羊湯去。”

不然呢？他還能說不嗎？

當浩浩蕩蕩一行人，吃完饃喝完湯，磨磨蹭蹭到達湖水雲澗的時候，已是日正當中，炙烤大地。

胡五六已等候多時，匆匆迎上前，拱手作揖：“四爺，孟姑娘。”

“嗯，”胡四敷衍地應了聲，然後指著不遠處烏壓壓一群人，“三房的都到了？”

“回四爺，都到了，”胡五六側身，“來的都是適齡適婚，且無婚配的，希望，孟姑娘能選中合意的良人。”

胡四亦附和道：“快點吧，孟姑娘，別等太陽下山了，這地方可沒羊湯。”

還記恨著呢。孟宮羽心裏偷笑，臉上裝作不好意思，扭捏著：“這麽多人，倒叫人有些，害羞。”

腳跟不穩，胡四一個踉蹌：她會害羞？這倆字咋寫的估計都不知道吧。

同時有些不適的還有胡五六，摸了摸鼻子，一時搭不上話。

“唉，對了，怎麽不見五七？”

她瞧了半天，隔得有點距離，但的確沒有五七那孩子的身影。

誰知她隨口一問，驚了身旁二人。

胡四神情嚴肅：“五七還是個孩子。”

廢話，她也知，不是？！驀然回神，這誤會得……孟宮羽汗都下來了。

“五七不願隨我來這場合，大概哪玩去了。”胡五六想的是另一件事，話鋒一轉，“孟姑娘找五七有事麽？”

幸好還有個正常的。孟宮羽白了胡四一眼：“沒見著好奇，隨便問問。”

狀若無事拍拍衣角，胡四：“好了，別浪費時間了。”朝等候的人群走去。

胡五六仍看著孟宮羽，她扯了嘴角，也沒再追問。

悠悠飄蕩的白雲倒映在碧波微瀾的湖面，周圍青山環繞，花香草綠。

陽光灑落，湖水泛起層層金光粼粼。

由遠及近，水天交匯一處，仿佛雲朵掙脫天空的挽留，紛紛落入塵澗。

湖水雲澗，地如其名。

“五六，來得正好，我們大家夥已經商量好了。”

隨著洪亮的嗓門，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撥開人群，無視正準備擺開架子的胡四，大步走到他們跟前。

“十五表哥？”

粗暴地打斷，“跟你說過八百遍了，別叫那個名字，”合身的銀灰西裝將男人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這位就是孟姑娘吧？”

男人禮貌地伸出手：“我叫史蒂文，孟姑娘，初次見面。”

抿不住的嘴角勾起誘人的弧度，孟宮羽落落大方握住：“孟宮羽。”

沒想到，胡家三房還有留過洋的狐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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